離船上岸,艾離進城。那個名叫悟蓮的小和尚一直默默相隨。
大街上,一位美豔的姑娘帶着個俊俏的小和尚,不免惹人非議。但艾離毫不在意。蜚短流長,不過是無聊人做的無聊事。說到底,別人之事又幹卿何事?
悟蓮本因此走得小心畏縮,見她一派從容,也逐漸挺直了腰身。艾離拉他在身旁問話,他倒是有問有答,但關於其師之事大都說不清楚。
鎮國寺位於小城西南,佔地面積頗廣,香火極盛。據說寺內神佛很是靈驗,就連京城貴人也時常慕名前來。
此時正值中午時分,廟門前車水馬龍,吆喝擺攤之人數不勝數,善男信女更是絡繹不絕。
艾離在寺門前停住腳步,疑惑地看向悟蓮,“你說你師徒二人曾在此遭劫,爲何此地不見半點出過事的樣子?”
悟蓮眼中顯出一片驚訝,一言不發地快步朝廟內走去。
“哎,這位師兄與那位女施主,你們要去往何處?”就在二人要進佛堂後院之時,一個看門的小和尚攔住了他倆。
悟蓮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我是蒼石的弟子悟蓮。昨日還住在寺內,你不識得我了嗎?”
“悟蓮師兄應該不是本寺僧人吧。”小和尚撓了撓腦袋,“不知師兄有何貴幹?”
悟蓮道:“我要見方丈青山大師!”
看門的小和尚道:“方丈現在正忙,你們可曾相約?”
悟蓮一怔,搖了搖頭。
小和尚沉下臉來,“今日訪客甚多,如若師兄想救見方丈,請明日再來。”
悟蓮焦急地回頭望向艾離,一雙盈盈秀目中又欲滴出水來。
艾離心感事有蹊蹺,隨手將小和尚撥到一旁,拉起悟蓮闖了進去。
小和尚在後面叫了幾聲,見攔她不住,也就隨她去了。
艾離與悟蓮步入佛堂後院。
後院古樹參天,人跡罕見,青煙繚繞,木魚聲聲,與前院的繁華熱鬧相比,似爲兩個世界。
二人正欲前往方丈室,旁門處躥出一名高大和尚,阻住去路。
觀此和尚,身材魁梧壯碩,比常人高了足有兩頭。艾離本生得高挑,與他相比卻頓覺矮小。他斜穿一件黃灰色和尚服,裸着半個上身,其上盡是可怖的傷疤。往面上看,他長着一張粗獷狂野的面孔,滿臉扎蓬蓬的絡腮鬍子。此時他正以一雙鷹目斜睨審視着二人,目光如刀,令人不寒而慄。
艾離脾氣雖然急躁,卻並非是個魯莽之人。她依禮報出名號,並拱手說道:“崑崙無別門‘焰刀’艾離求見方丈大師,還請大和尚行個方便。”
誰料那魁梧和尚對她理也不理,仍是鐵塔般地攔於面前。
艾離見對方這般無禮,不由臉色一沉,“得罪了!”她口中說完,一掌朝他擊去。
那魁梧和尚不躲不閃,生生受了她的一掌,居然紋絲不動。
艾離不禁一怔,這一掌她雖只使出三分功力,但尋常武者捱上也會被擊飛丈餘,而他竟能渾然無事。
魁梧和尚衝她咧開大嘴笑道:“還算有點力氣,你也來接我一拳試試。”說着,他掄起小山般的拳頭向她砸來。
艾離挺掌相迎,一擊之下,只覺虎口隱隱發麻。她心中暗驚:這魁梧和尚竟是天生神力,外家功夫十分了得。
魁梧和尚見她完好無損地接下自己一拳,不由眼露驚喜。呼喝一聲,又是一拳砸來。
艾離已知他力氣極大,不欲與這蠻牛拼力,便在他拳頭堪堪將至之時,側身避開。
然而剛纔二人相擊的那一下拳掌,已然挑起魁梧和尚的戰意。只見他目露狂態,似是極爲興奮。一拳不中,他一拳又來,拳拳往艾離身上打去。艾離雖即時避開,但被他的拳風颳中之處竟隱隱生痛。
數招過後,魁梧和尚見剛拳砸不到對方,立刻改變了攻擊方式。出拳之時並不用盡全力,也不再是一味地直線砸下。艾離初時還能輕鬆避過,到得後來,卻是幾拳之後就要迫得與他拼一次力。艾離驚覺,此和尚不僅身高力猛,戰鬥技巧竟也十分純熟。
艾離被他一頓拳頭砸得無名火起,心道:我不過試你一掌,你就一通大力亂拳砸來,看來不動真格的是不成了!她蛾眉豎起,一邊躲閃,一邊暗運內力於掌,只待他下次攻來就發出猛勁。
就在此時,一名小和尚氣喘吁吁地跑來,高聲叫道:“雲蟒師兄,快快住手!方丈有請這位姑娘。”
魁梧和尚不理,又向艾離兇猛攻出一招,正遇上艾離凝掌暗勁。“砰”地一聲,二人各自震退數步。
小和尚急道:“方丈還在等着這位姑娘呢。雲蟒師兄再不住手,我這便告訴方丈去。”
魁梧和尚這才心有不甘地收起拳頭。
艾離暗中揉了揉被打得生痛的手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魁梧和尚卻對她咧嘴一笑,挑釁地揚了揚眉毛,“小妞功夫不錯。何不找個地方痛快地打上一架?”
艾離白他一眼,冷冷道:“我還有正事要辦,沒空陪大和尚胡鬧。”說完,她轉身跟隨小和尚往方丈室走去。
魁梧和尚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目光中閃動着激贊之意,心癢難耐地搓了搓拳頭。
方丈室裡,青煙嫋嫋,青山大師端坐於蒲團之上。
他壽眉微垂,銀鬚飄然,神態安詳,一副標準的慈眉善目,正是百姓們心中的高僧形象。
艾離卻不以爲意,反而暗中觀察着他。那個雲蟒和尚武力非凡,殺氣騰騰,分明不是佛門中人。寺廟香火鼎盛,卻在後院養有一名凶神惡煞,怎能不令人起疑。
青山方丈禮貌周詳地請二人落座,這才問道:“請問兩位因何而來?”
悟蓮起身施禮,“前夜我和師傅在此地遭人綁架,還請方丈做主。”
青山方丈道:“你師傅是何人?”
悟蓮道:“遊方僧人蒼石。”
青山方丈想了想,道:“本寺並沒有名叫蒼石的和尚。”
悟蓮道:“我們是前日在此廟掛單住下的。”
青山方丈對外面的小和尚叫道:“去取僧堂名錄來。”
僧堂名錄取來,艾離仔細查對,上面確實並未記有悟蓮與蒼石的名字。
悟蓮看過名錄,面紅耳赤地對艾離說道:“艾女俠,我沒有騙你。我與師傅就住在那邊院內。而且師傅曾說,鎮國寺的西院上空有一股不祥之氣。”
青山方丈聽後立時沉下臉來,“小和尚休得胡言亂語!”
悟蓮急得站起,“不信,你讓我們進西院查看一番。”
青山方丈怫然,“佛門淨地,豈容爾等妄爲。”他話音剛落,窗外閃出數道人影,其中一人尤爲高大。
艾離心中有了計較。拉住悟蓮,她對青山方丈言道:“既是如此,我們就此告辭。”
青山方丈卻指着悟蓮道:“老僧要留下這位小和尚問話。”
艾離毫不退讓,“他與我同來,自當與我一同回去。”
青山方丈一言不發地凝視着她。半晌之後,忽然說道:“這位姑娘,觀你性如烈火,焚己灼人,近者人傷。爲你情動之人,難免會遭受血光之災。而你一旦動情,不僅會危及對方,還會傷及自身性命。若你肯讓小和尚留下,老僧可幫你化解一二。”
艾離暗驚,老和尚之言竟與師傅的佔算不謀而合。但此時不可示弱,她冷笑道:“不勞大師費心。身在江湖,便無懼生死,有何禍災我一併接下便是。他現下歸我相護,沒道理讓他獨自留下。”
青山方丈微嘆一聲,不再多言。
二人在衆僧的目送之下走出寺門。艾離只覺那名魁梧和尚的殺氣如同附骨之蛆,片刻不離地盯在她的後背,令她極不舒服。
“艾女俠,一定要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走出不遠,悟蓮的眼淚禁不住撲簌簌地落下。
艾離忙快步將他拉至一處無人的角落,“別哭了。你好歹也算個男人,在人前哭哭啼啼,實在太難看了。”
悟蓮吸了吸鼻子,正欲說話。
突然,寒光一閃。一名戴着斗笠的路人拔出腰刀,向艾離劈來。艾離忙抽取赤焰刀招架。那人卻虛晃一招,腰刀並未砍實。但見他左手一揚,一點寒光直奔悟蓮的面門而去。
此人要殺悟蓮!
艾離秀眉一豎,擡腿將悟蓮踢倒。
一枚飛鏢擦着悟蓮的頭頂飛過,“奪”地一聲紮在他背後的牆上。艾離眼尖地發現飛鏢上隱隱發着綠光。
鏢上有毒!她不禁勃然大怒,正欲追去,卻覺腳下一緊。回頭一看,只見倒在地上的悟蓮正死死地抱住她的小腿不放。
“放手!”她怒斥道。
“艾女俠救命,有人想要殺我!”悟蓮哭得鼻涕眼淚直流。
見他如此模樣,艾離又好氣又好笑。轉念一想,確實不該把不會武功的他單獨留下。
只此片刻功夫,她擡頭再看之時,那名斗笠客已跑得不見蹤影。
悟蓮趴在地上,臉色發青渾身發抖,依依哎哎了半天,才慢慢爬起。臉上衣上盡是塵土,他卻顧不得拍打,剛一站起就緊緊抓住艾離的衣角,似是生怕她棄己而去。
艾離警覺地四下張望,見再無異狀,便收刀對他問道:“你可還記得抓你之人是何相貌?”
悟蓮還未從驚嚇中清醒過來,只是慌恐地不住搖頭。
艾離沉眉思索:剛纔的斗笠客武功不弱、訓練有素,想來與抓悟蓮之人同出自一個門派組織。悟蓮不會武功,未窺其貌,倒也不足爲奇。只是如此一來,此事就更加難辦了。
她沉吟一下,說道:“爲今之計也只有夜探鎮國寺了。
悟蓮死死抓着她的衣角不放,眼淚止不住地下落,“艾女俠,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
艾離略有不耐,這個小和尚的眼淚也恁多了些。但想到他年紀尚小,又不是武林中人,也不能責怪他軟弱害怕。她緩和了臉色,安慰道:“放心吧,我會帶你同去。”
當夜二更時分,寂靜的鎮國寺外牆處,掠來一道奇怪的人影。
艾離挾起悟蓮輕巧地翻過牆頭。甫一進院,就見一高大身影立於院中。正是那個名叫雲蟒的魁梧和尚。
但見他面帶得意地朝艾離低聲笑道:“我猜得沒錯,你果然今夜會來。”
艾離不知其來意,將悟蓮遠遠扔到一旁。擡手從背上取下赤焰別離刀,她挑眉問道:“你待如何?”
雲蟒盯住赤焰刀,眼中一亮,“你也使刀?咱倆就來比試比試!”說着,他從一旁樹後取來兵器,竟是一把黑色大刀。黑色的刀柄,如墨的刀鋒,粗獷奔放的造型,一如它狂傲霸氣的主人。
艾離見他似無敵意,不想作無謂之戰,便說道:“不打也罷,我只想去西院看看。”
雲蟒將墨刀往地上一頓,桀驁地說道:“若是你的刀法比我高明,西院自可讓你觀看。否則的話,你得留下與我比試拳腳,打到我盡興爲止。”
艾離眼神一沉,“比就比!”她並非懼怕於他,只是怕麻煩而已。
“等等。”雲蟒忽又苦惱地皺起了眉頭,“寺內不讓動武。要是讓方丈那老和尚知道此事,又會不停地說教於我。”
艾離不耐煩起來,“我可沒空陪你。你倒底比是不比?”
雲蟒想了想,道:“只要不驚動旁人便可。咱們比試默刀如何?”
“也好。”艾離爽快應下。
所謂默刀,是隻有一流高手間才能使出的比武方式。即對決之時,打鬥雙方不使用真刀實槍,只在意識之中比試刀法,純以戰意取勝。因爲不動真刀,比武之時便不會發出聲響,故而被稱爲默刀。然而戰意之鬥若是受傷,疼痛之感卻要比用真刀實槍更勝一籌。因爲此痛不傷皮肉,卻直傷神經。
二人互施一禮,後退十步站定,各自凝神,引發戰意。
艾離雙瞳升起赤色,燃起一道極亮的火焰,化作焰刀攻向雲蟒。
雲蟒眸中黑氣瀰漫,一把黑色巨刀迎向焰刀。
艾離的焰刀亮極一閃,倏忽化爲一蓬火雨自上空擊落。
雲蟒眼中閃過一道精光,黑氣炸開將火雨湮滅。接着,他的黑氣一聚,反向艾離攻來。
……
艾離的刀法源於家傳的赤焰刀法,流傳已有數百年之久,每一招每一式無不是千錘百煉。其家族裡,每隔數十年,便會出現一名刀王。艾離於此刀法所下苦功常人難及,現已臻於化境。
但那雲蟒,似乎也是身經百戰。其殺伐之氣凝實逼人,沉重得連艾離也首次遇到。
艾離在腦海中不斷搜索其刀法出處,卻一無所獲。他的武功套路非比尋常,艾離行走江湖多年竟從未見過,似乎並不屬於某一特定門派。他有如此本領,卻在江湖上毫無名氣,實是令她費解。
不過赤焰刀法講究的是戰意第一,遇強愈強。她體內的刀王之血,因敵人強悍而激盪不已,眼中燃起無限戰意。如果說十七年前的她還只是初具雛形的刀胚,那麼經過十七年錘鍊與磨礪,她已然化爲一把絢麗無比的赤色長刀。
然而,艾離驚訝地發現,隨着自己戰意的增強,對方的戰意也在不斷攀升。此人竟也是一名遇強越強的實戰派。
棋逢對手了!艾離冷洌的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脣邊勾起一抹極輕的笑意。淺淡的月色下,她的全身似被一團耀眼的金芒籠罩,仿若初升之陽。
雲蟒的眼神亦是鋒芒畢露,亮得令人幾乎無法直視。熾烈的戰意令其黑氣磅礴,遠遠看去猶如黑甲戰神。
他收起脾睨天下的樣子,露出難得一見的認真。他自小便酷愛打架,從實戰中獨創出這路刀法,只要對方用刀,他在比武之時還從未嘗過敗績。他因此甚是自傲。但今日之戰令其收起了狂態。至今爲止,他還從未遇過如對方這般強大的刀意。
而,對方竟然是一個女人!
此女淡漠又自信,乍看起來美豔過人,誰能料到在她嬌美的身軀裡,竟然蘊藏着如此巨大的戰意。一種陌生的情緒油然而生,他的胸中忽起燥熱,彷彿有隻小獸不經意闖入,並在那處上躥下跳。
艾離眼神一凝,敏銳地抓住時機。焰刀分形,從巨刀中悄然化出一把小刀。正面巨刀直擊,小刀在其掩護下,自左翼偷襲。
雲蟒不察,被小刀擊中肩頭,黑氣驟然散去。刀意傷人雖不見血,疼痛卻更勝一分。他撫肩怔住,不可置信地望着艾離。
艾離暗道僥倖:幸好比試的是默刀,對方又不知因何分神。若是真正比拼起來,他力大氣蠻,孰勝孰負還未可知。此人是她出道以來,屈指可數的強敵。
她升起惺惺相惜之意,佩服地拱手,“得罪了。”
雲蟒似是想到了什麼,忽地咧嘴一笑,“我乃展飛鵬是也,雲蟒是我的稱號,你可要記住了。”
艾離一愣,雖然她也猜到雲蟒並非真名,但不論是雲蟒,或是展飛鵬,她都從未曾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