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離一路疾馳。一想到四師弟,她不由心急如焚。
四師弟徐紹風從小冷傲倔強,什麼事都一個人抗,總是弄得滿身是傷,真是個令人操心的孩子。
日夜兼程,崑崙在望。
遠遠的,艾離望見四名馬上騎手正在追趕一匹白馬。白馬上乘有一男一女,很快被那四人圍住。白馬上的男子被人擊倒在地。
艾離凝目望去,那個被擊倒在地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四師弟!但見他踉蹌起身,將身邊的姑娘護在身後。手中寶劍揮起,寒光暴現,本應是藍色的劍光竟轉爲血紅之色。血霧朦朧中,大團的赤色雪花自他的劍上升起,挾着決絕的劍氣擊向面前之敵。
這一招,艾離從未見他使過。竟是以燃燒生命爲代價,華美絢麗得令人心痛。她心中大震,不過短短時日,四師弟已有了捨命相護之人了嗎?
一招過後,四師弟倒地不起,似是已筋疲力盡。一名中年男子獰笑着走到他的面前,提劍往他的心口扎去。情急之下,艾離將赤焰別離刀飛擲而出,爲他擋下了這致命的一擊。
四師弟見到是她,冰冷的眼中剎時流露出歡喜的神情。
看到他傷到連站都站不起來,艾離心中一痛,劈頭蓋臉地罵了過去。四師弟喏喏應着,眼中喜色不曾改變。
四師弟是被艾離撿了回來的棄兒。因他的體質與常人不同,爲人孤傲不馴,小時候常被同門排擠。艾離因此護他最多,而他也只在艾離一人面前卸下冰冷的鎧甲。
艾離望着他眼中的喜色,心中飛快閃過另一人的面孔。四師弟的性格與那人極爲相像,對任何人都沉默冰冷,卻只在自己一人面前展露笑容。看到了四師弟,便仿若看到了那人的影子。可是,那人卻再也見不到了……
艾離握緊刀柄,怒火頓生,亮紅色的焰氣自赤焰別離刀上燃起。她曾對此刀發誓,只要她還活着,就絕不會再讓身邊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她深知四師弟的爲人,他雖然性格倔強,但心地善良,絕對不會輕易與人結下死仇。而面前幾人竟欲致他於死地!
艾離本性屬火,武功又走的是剛猛路子,怒火提升功力,她的怒刀之下無人能敵。數十招後她將其中兩人擊倒。而另外兩人也被先後趕來的三師弟喬知葉和小師妹莫小雨擒下。
收拾了來犯之敵後,艾離向精通藥理的小師妹莫小雨詢問四師弟的傷情,不想得到的答案竟是中了名爲“離人淚”的劇毒,需要血蓮花才能破解。
……
白茫茫的雪山上,一抺紅色的人影從一個雪頂極快地移往另一個雪頂。
是艾離在飛奔。
據小師妹推測,四師弟距離下次毒發只有不到三個時辰的時間。解藥血蓮花卻只生長在雪山之巔。
雪蓮本就少見,而這種只在雪頂生長的紅色雪蓮就更爲難尋。一連搜尋過數個雪頂,艾離都未能發現血蓮花的蹤跡。
不安焦躁之情,伴隨狂嘯冷洌的山風,如同利刃割過,無情地掀開她深藏於記憶深處的傷痕:
五歲那年,家中來了一位高僧,曾爲她占卜過一卦,算出她命中剛煞之氣過重,必會殃及身邊之人。未出數年,其家慘遭滅門之禍,百口之家只餘她一人。
難道真是命中註定,身邊之人皆會因她而亡?
艾離緊抿雙脣,幾欲抿出血來。
空蕩蕩的雪頂上,浩瀚的風雪滾滾而來,無邊無際得令人發狂。她憤然出刀,將赤焰斬向那冷酷無情的風雪。
一點紅暈搖曳在崖邊一角,在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之中竟是如此耀眼。
是血蓮花!
被風雪掩埋的紅花因艾離的刀風被吹去浮雪,展露出嬌人的容顏。
艾離大喜,連忙將刀收起,伸手去摘那朵救命之花。
毫無徵兆的,狀似強大的雪頂,在血蓮花離土之際,轟然崩潰!
艾離手握血蓮,身不由主地隨着冰凌雪塊墜往崖下。
雪山下的居客盡皆知曉,遇到雪崩意味着什麼。一旦雪崩,無論武功如何高強,無人能夠倖免於難。在如此強大的自然之力面前,人們不過渺小如塵。
但,艾離不肯放棄。她足踏掉落的雪塊,奮力向上。
冰凌似利箭落下,雪塊又鬆軟得無從借力,幾番努力卻未能成功,只能使她下降之勢略微減緩。
終於,冰雪仍是無情地將一切掩埋。艾離緊握血蓮,逐漸淹沒於鋪天蓋地的冰雪之中。她知道,此時的掙扎只會使自己越陷越深。
難道這便是她的命運?
無論如何努力都只會越陷越深,最終仍是逃不過被掩埋的結局。
她滿心不甘!
她從不懼死,死亡可以帶她見到父親與那人。但她卻不想就此死去,她還有重要之事未做,她要回去救下四師弟。
黑暗之中,似乎有人在竭聲呼喚她的名字。接着一物垂來,她下意識地握住。陽光剎那間被無限放大,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騰空而起,不斷地向上飛昇……
是那人來接她了嗎?她閉目微笑。
“大師姐,你沒事吧?”焦急的話語在她耳邊響起。
艾離睜開雙眼,面前是二師弟季憐月無比擔憂的眼眸。
原來她抓住的是季憐月拋下的繩索。這位二師弟入門比其他人都晚,因掌管門外事務,平日裡並不常見面。沒想到危急關頭,卻是他救下了她。
艾離與他一同趕回門中。四師弟所中之毒在衆人共同努力下,終於解除。喜事連連,數日後,師傅宋瑜也從玉石洞出關。
艾離走去師傅的房間,向他請安。於她而言,師傅宋瑜猶如再生之父。
屋內,一襲灰袍的宋瑜正立於窗前,挺拔的背影於寂寥中帶出絕塵隔世之意。銀色的髮絲用一根黑色布繩簡單地束於腦後,他全身上下再無其它飾物。
艾離不由暗想:師傅的衣着打扮向來隨意,卻難掩他翩然若仙的氣質,難怪江湖上會有“玉洞仙”的美稱。一則是稱其神機妙算,二來也是贊其脫俗超凡。
“師傅。”艾離來到他的身後,輕喚一聲。
宋瑜緩緩轉頭。一頭白髮的他,卻有着年青人的容貌。只是此時,他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
望着師傅,艾離心中微動:師傅常年在玉石洞閉關。最近幾年閉關的時間更加綿長,經常數月不出。每次師傅出關總是一臉疲憊,卻不知所爲何事。她暗自嘆息,師傅的年紀其實並不算老,也就四十剛過,可卻過早地白了頭髮。
與此同時,宋瑜也在仔細打量着她。停了一會兒,他開口問道:“算起來你年紀也不小了。今年該有二十六了吧?”
艾離點頭稱是。
宋瑜不知爲何長嘆一聲,忽然說道:“也該爲你完婚了。你可有心儀之人?”
艾離一驚,連忙說道:“徒兒不想嫁人。”如果她真如那高僧所算,命中剛煞之氣過重,必會殃及身邊之人,那她又何必去連累他人。
宋瑜憐惜地看着她,“傻孩子,女子總是要嫁人的。以前是我太過疏忽,這是爲師的錯。”
艾離急忙道:“這根本不怪師傅,是徒兒自己不想嫁人。”
宋瑜又是一聲嘆息,“是派中之事耽誤了你。爲師疏於管理。這些年來,本門基本由你一人在獨力支撐。爲師實在稱不上好師傅啊。”
艾離搖頭道:“師傅有重要之事要辦,徒兒爲師傅分憂自是應該。況且派中之事並非徒兒一人之功,衆師弟們都在同心協力。尤其是近一、兩年來,他們一個個地抗起重擔,徒兒我反倒無事可做,只好整日浪跡江湖,遊手好閒。”
宋瑜聞言不禁莞爾,“聽說近年來你在江湖名聲大噪,可曾遇到過心儀之人?”
艾離想也不想,堅決搖頭。
宋瑜凝眉思索,過了一會兒,又道:“既是如此,你與紹風一向情投意合,他也只聽你一人的話。就讓他來娶你,年內便擇個吉日讓你倆完婚吧。”
艾離秀眉皺起,她是對四師弟比他人略好一些,那也不過是因他不懂得愛惜自己,從小就比別人受的苦多。可若要嫁與他……
“師傅,”艾離擡起頭,認真地說道,“我比四師弟大了六歲,向來只把他當成弟弟看待,我是不可能嫁給他的。況且我是真的無心論嫁。”
宋瑜微微一笑,“什麼年歲的差別,我教出的弟子豈會在乎此等世俗之事?”停了片刻,他和藹地說道:“不是爲師逼你。只因爲師算出,你現逢情煞血劫,怕是會因情遇劫。此劫若是渡之不過,性命堪憂。唯今之計,只能以成親破之。你本性屬火,又是最烈的帶罡氣血煞的霹靂火,要找到與你相配之人十分艱難。紹風性屬極冰,冰遇火成水,可以剋制你的罡火。你二人既相剋又相生,若是結爲夫妻,恰可破你的情煞之劫。”
“師傅,這不行的。”艾離搖頭,“四師弟已有喜歡之人。而且對方姑娘也是真心喜歡於他,他二人才是真正的一對。”
宋瑜慍道:“胡鬧!爲師不過閉關數月,以紹風那種性子怎可能喜歡上旁人。你無需多言,我意已決。”
“師傅……”艾離還欲勸說。
宋瑜卻疲憊地揮了揮手,“你先去吧。此事就由爲師安排。”
艾離見他如此神情,只得暫且聽從。她暗自想道:師傅每次出關都很疲勞,等他精神好點再說吧。反正四師弟也還在養傷,此事慢慢再和師傅解釋清楚。
後來聽聞,那天晚上師傅把四師弟招去。四師弟卻第一次違抗師命,堅決不答允這樁婚事。最後二人不歡而散。
一連數日不見師傅再度提及婚事,艾離暗中鬆了口氣,便將此事放下。她闖蕩江湖多年,早已將男女之情看得極淡。
這日正值青梅初開,她悠閒地走去花園觀賞。
轉過一個屋角,隱約聽到有人提起“大師姐”三字,她不由停下腳步凝神細聽。
二師弟季憐月不快的聲音自屋內傳來,“大師姐待你如此之好,你因何寧可違抗師命也不肯娶她?”
接着是四師弟徐紹風低沉的聲音,“大師姐待我極好,我自是心知。但這與我是否娶她並不相干。”
艾離心中一緊,原來屋中的二師弟與四師弟正在談論着她。
只聽季憐月生氣地說道:“豈有此理!門中有哪位弟子不仰慕大師姐?師傅卻將喜事指給了你。你可知旁人是何等羨慕於你。你真是不識好歹!”
徐紹風沉沉說道:“二師兄你不明白的。對大師姐,我敬她、愛她,可以爲她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爲她而死,但我不能娶她。因爲大師姐對我只有姐弟之情,而我喜歡的是路小花。”
“胡說!”季憐月高聲斥道,“自小到大,我看得清楚,大師姐待你分明不同於旁人。你怎可辜負她對你的情意。”
徐紹風亦提聲說道:“二師兄我一向敬重於你,但我與大師姐的婚事是不可能的!”
“你可知大師姐爲了給你採救命血蓮,差點死於雪崩之下。你怎能這般待她!”一向溫文爾雅的季憐月動了真怒。
沉默了一會兒,徐紹風澀聲道:“大師姐對我的恩情,我百死難報,但這與婚事無關。二師兄你不知道的,……大師姐心中其實另有他人。”
“胡言亂語!”
……
艾離心念一動,默然離去。
塵封十七年的記憶在不經意間,被掀起一角。那份連她都懵然若懂之情,被吹去蒙塵。
誰能料到,看似沉默冰冷的四師弟,竟是這般瞭解於她。
凝望着素白滿樹的青梅,艾離的目光變得朦朧而柔和。
雪山上的花大多矮小,青梅卻是爲數不多生長高大的植物。潔白嬌俏的小花盤桓於枝頭,好似某個不識愁滋味的小女孩初見之時,展露的明媚笑顏。
“原來你比我小兩個月呀!”很久以前,有個小女孩這樣笑着說道,“那你得管我叫姐姐。”
“是,小姐。”在她身後,那名站得筆直、不善言辭的小男孩似乎有些侷促不安。
“錯了錯了!不是小姐,是姐姐!”小女孩不依不饒,“叫我姐姐!”
“是,小……姐……姐。”小男孩在小女孩不善的目光下改口,冷峻的小臉上一片飛紅。
“既然你叫了我姐姐,以後我會護着你。”小女孩滿意地點頭,神氣活現地說道,“若是有何人膽敢欺負於你,你儘管告訴我,我去收拾他們!”
小男孩垂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走,我帶你去看花!聽說山那邊的映山紅開了,可漂亮了。”小女孩拉起小男孩的手向後山跑去。
後山上的映山紅開得漫山遍野,如同點燃了整個山坡。小女孩歡呼雀躍着奔入花叢,好似一團小小的火焰投入到熱情洋溢的火海之中。
無邊花海中,小男孩的目光一直追隨着紅衣裳的小女孩,沒有片刻移開。
那時的小女孩並不知道,那是她此生之中,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
“大師姐你快去看看!師傅要安排你與老四婚事。老四不肯,和師傅吵了起來。”三師弟喬知葉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打斷了她的神遊。
艾離心中一驚,急忙起身。
還未走到大堂,遠遠就聽到宋瑜氣惱的聲音,“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不聽話的徒弟!”
推開門,四師弟徐紹風正低着頭直直地跪在地上。
艾離走到他的身邊,對着惱怒中的師傅輕輕喚了一聲。
擡起頭看見是她,徐紹風眼中露出極度痛苦的神色,“大師姐,對不起。我可以爲師傅拼命,我可以爲了你不要性命,但我不能娶你。”
說着,他抽出寶劍,竟橫劍向腹中刺去。
“笨蛋!”艾離急忙沉力拉住他的手腕。但他動作極猛,寶劍鋒利,他的腹部還是被劍鋒劃開,鮮紅的血汩汩涌出。
“你竟學會了要挾於我,好!好!”宋瑜指着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血泊中,徐紹風仍緊握着寶劍不放。片刻後,他掙扎着挺直身子跪起,倔強得如同他手中那把寧折不彎的寒劍。
艾離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棱角分明的側影,嘴角不禁輕輕勾起。曾幾何時,那個她從街上撿回、倔強羞澀的小男孩,竟在不知不覺間長大了。
望着他挺直的背脊,艾離似乎看到了那人的影子。他們連表達情感的方式,都是如出一轍的笨拙。是的,她不能嫁他。她寵他,護他,只因在他身上尋到了那人的影子。但他畢竟不是他,他終究不是他。
想至此,艾離與他一同跪倒在宋瑜面前,斷金碎玉般地說道:“我艾離在此立誓,此生不嫁。如違此誓,猶如此發!”說完,她毅然斬斷一縷長髮。
烏黑的秀髮緩緩飄下,靜靜散落於血泊之中。觸目驚心的紅與黑,表達着二人相同的決心。
“大師姐!”徐紹風大驚失色。
她回了他一個堅定而溫暖的微笑。他誓死堅持的,也是她願意守護的。
徐紹風一臉難過地垂下頭,本是挺直的背脊一下子泄了氣勢,手中寶劍“當”的一聲掉落在地。
“你們……你們……”宋瑜哆嗦着手指,氣結難言。
師傅失望的神情令艾離倍感難受,但她不悔。
望着她眼中毫不退縮的目光,宋瑜頹然將手一擺,“隨你們去吧。”
片刻之間,他彷彿蒼老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