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兒走後,公子夜休息片刻,撐臂下牀。他對坐在牀頭調息的季憐月道:“師兄,我就不打擾了,你好好休息吧。”
“你身體剛好,要去哪裡?”季憐月睜開雙目,探臂纏腕,將他拉回。
公子夜跌坐回牀上,苦笑道:“我回屋睡覺去啊。這般虛弱,還能如何?”
季憐月眉頭一皺,“你就在此休息。”三師弟一向喜歡惹事生非,就算今日已有改過之意,也還是看嚴點好。如果溫四公子前來問責,有自己在旁會比較妥當。
“遵命。”公子夜順從地躺回牀上,合起眼睛。看來自己對二師兄的瞭解實爲不深。他連續兩次運功相助,還能有如此勁力,其功力之深厚與大師姐相比,也不遑多讓。若是硬拼,自己還真不是他的對手。以前氣他之時,怕是他對自己手下留情了。
見他乖乖睡覺,銀霞拉了條被子給他蓋上。
季憐月坐在牀邊繼續調息。
數個周天運完,氣息已近/平和,季憐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公子夜,輕緩起身,舉步往門口走去。
公子夜突然睜開眼睛,“師兄,不再休息一會兒了麼?”
“不了。”季憐月轉頭道,“明日便是溫老莊主的壽誕之日,我需出去拜會來訪賓客。”既然他與溫四公子約的是晚上,現在出去應酬些許時候,倒也來得及。
“師兄何必如此操勞。論人數,本門雖說不上是大派,但經四師弟此戰,必會名聲大震。”
“既然由我負責本門的對外事務,自是要把事情做好。此時正是結交良機,江湖之上總要多些朋友纔好。”季憐月淡淡地說着,目中閃過一道光亮,“我要讓本門名揚江湖,門中弟子在江湖行走之時,不僅可以挺胸擡頭,還要受人尊敬。”
“喲,師兄,我發現你的野心不小喔!”公子夜眨眨眼睛。
“野心麼,江湖之上何人沒有。”季憐月凝目相視,淡然一笑,“不要告訴我,你一點兒野心皆無。”
公子夜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不過師兄,你確定現在就去?”話音未落,他忽然甩手一揚,將被子兜頭向季憐月罩下。
季憐月微吃一驚,高擡右臂撥擋。公子夜身形急閃,飄至他的背後,猛然挺掌擊出。季憐月急旋轉身,甩出左臂格擋,卻被公子夜一腳掃中小腿,踉蹌地坐倒在牀上。
“哈哈,師兄現在連我都打不過了!”公子夜開心地撫掌大笑。
季憐月拉開被子,沉眉看他,臉色不免陰鬱。若非剛纔功力用盡,又豈會被他猝然攻中。
在他開口之前,公子夜笑着又道:“師兄啊,就算你想讓本門名揚江湖,也不必急於一時。總不能讓那些江湖俠客看見崑崙無別門的二師兄氣血虛浮,連腳都站不穩吧?”
季憐月面上一僵,公子夜趁機笑嘻嘻地將他推臥在牀,“所以說啊,師兄還是好好休息。我也回自己房裡,才睡得安穩。”
他衝季憐月揮手作別,打着哈欠往屋外走去。
銀霞也向季憐月告辭,拎起包袱跟上。邊走她邊問道:“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了,你如何練成這般高明的輕功?”
公子夜立時得意起來,“當然是因爲本公子天資聰穎……”
“他小時候太過頑皮,成天被大師姐罰跑,罰的次數多了,自然也就學會了。”牀上的季憐月閉目插口。
“師兄呀,你能不能不要拆我的臺。”公子夜轉頭相看,鬱悶不已。
季憐月淡淡道:“你若是平日多下些功夫,又怎會受傷。”
公子夜不服氣,“哼,小瘋子平日倒多下功夫,也沒見他少受傷。”
“歪理一堆。”
“歪理也是理!”
銀霞對季憐月道:“他這人就是這樣,越理越來勁,你別理他。”
公子夜不滿地叫道:“喂,你現在是我的女人,可不能這般見異思遷。”
“誰理你!”
二人推門出屋,季憐月不放心地叮囑:“記得剛纔唐姑娘的話,要好好休息。”
“知道了!”公子夜擺擺手應道,爲他關好房門。
走出院外,他眯起雙眼,扶着院牆緩下腳步。屋外陽光刺眼,空氣燥熱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唐婉兒說得沒錯,不能馬上使用內力,只稍稍發力就感到一陣頭暈噁心。
銀霞忙上前架起他,“你的房間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公子夜“嗯”了一聲垂下眼瞼,狀似隨意地問道:“要是剛纔溫四把包袱拿走,貢銀之事你打算如何解決?”
銀霞怔了一下,“我一時沒想那麼多。”
“我說,摘星樓之事是我做的,與你無關。”公子夜眸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不必自責,更不要想着把東西還回去。你那樣亂來,只會打亂我的計劃,明不明白?”還以爲她還了包袱,會去找蕭引合作。不過實在是高看了她,她做事根本就沒個計劃。
“可是,”銀霞低頭想了想,問道,“你讓唐婉兒把蛛刺送去給溫四,你就不怕溫四打亂你的計劃?”
“怕他做甚?”公子夜將頭懶洋洋地枕在她的肩上,“溫四連我那四師弟都打不過,他也只有被我欺負的份。”
“喂,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麼?”銀霞動了動肩膀,好奇地問。
“說了你也不懂。”公子夜擡手扶上她的肩膀,“你就安心照我說的去做,保管無事。”
銀霞不滿地“哼”了一聲,偷偷地鬆了口氣。第一面的感覺沒錯,他的確值得信任。剛剛纔惹惱了他,他居然仍在爲她着想。
盛夏的陽光熱辣辣地照在身上,天空藍得肆無忌憚,路旁各色花枝開得連成一片,暖風一過,便被煽動得波浪起伏。
銀霞仰面望天,忽覺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她微微調整臂膀,讓他靠得更爲舒服。
沉默了一會兒,公子夜緩緩開口:“我剛纔在屋裡對你說過的話……”
“咕咕”幾聲不合時宜的響動打斷了他的話語,銀霞的臉一下子紅了。那個聲音正是從她的肚子裡傳出來的。她眼睛瞪得溜圓,目含警告地盯着公子夜,他要是敢笑話於她,她絕對會把他當場扔出去。
公子夜一點兒笑意皆無,事實上他滿心憤恨。爲何他好不容易想正正經經地談一次話,就會有這種破壞氣氛的事情發生?莫非這就是他平時太過不正經所積賺下來的報應?真是可惱!
他一臉嚴肅地朝遠在路口站崗的莊丁招了招手。
莊丁看到他的手勢,明顯不願來卻又不敢,磨蹭了片刻,充滿戒備地走來。
公子夜對他吩咐道:“送兩份飯菜到我的房裡。”昨夜忙活了通宵,這眼瞅着就到了中午,也難怪她會餓。
“是。”莊丁答道,瞟了一眼銀霞,目露鄙夷。大白天的就和姑娘摟摟抱抱,這般不檢點,溫府之中也只有這位所謂的三公子做得出來。
銀霞察覺到他目光裡的含義,聳了聳肩膀,示意公子夜站好。
公子夜故作不知,反而一臉愜意地將頭在她的頸窩處蹭了蹭。本公子心情不好,就要這樣,怎地?
銀霞無奈地扭頭看向一旁。跟這個傢伙在一起,臉皮不厚一點,還真是不行。
莊丁的目光更加鄙夷,一邊轉身走開一邊唸叨:“這青天白日之下……”他話未說完,突然腳下一絆,五體投地地摔了個跟頭。
公子夜掩口輕笑,“唉,這青天白日之下,怎麼有人平地走路都會摔跤?”
莊丁爬起來看了看平整得沒有一顆碎石的青石地面,摸着腦袋莫名其妙地走了。
公子夜一邊嘴角微微翹起:活該,誰讓你在這種時候招惹本公子。
是他出的手?銀霞歪頭看他。好快的動作!剛纔她只感到他胳膊震了一下,卻根本沒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待莊丁走遠,公子夜掩口的手改爲捂住胸口,垂頭重重喘息。唉,真的不能再使用內力了,只這麼一下都有反噬。
“你就不能老實一點兒?”銀霞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改用雙臂撐住他。
公子夜勾了勾脣角,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不正經也有不正經的好處,她這軟香溫玉可不是旁人可以享受得到的。
暖風醉人,夏景如畫,二人一路觀花賞柳,迤邐行來。
公子夜的屋子在一處偏僻安靜的院落之中。院子很小,房間卻很大,銀霞饒有興趣地在屋內巡視。
寬大的房間裡錯落有致地擺滿各式物品,可以看出,主人興趣廣泛,所學甚雜。東面的一整面牆邊矗立着直頂天花板的巨大書架,整整齊齊地裝滿了書籍。銀霞溜了一眼,很多書籍她都聞所未聞。吐吐舌頭,她轉去別處。他收集的樂器很多,阮、琴、箏、琵琶、箜篌、鼓等等,光笛子就有十幾支。
銀霞拔弄了一聲琵琶,又拍打了幾下羯鼓,轉頭問道:“你去過西域?”這些樂器當中有好幾件她都極爲熟識,應是傳自於西域。
“只去過党項、吐谷渾和伊吾,再往西就沒走過了。”公子夜一進屋門,就直奔牀上,軟趴趴地躺下後,便再也不肯起來。
銀霞道:“伊吾離高昌不遠,就在高昌的東邊。你這麼喜愛樂器,我的亦都護城定要一去。”
“好啊,別忘記你答應過我要請客。”公子夜懶洋洋地側頭看她。
“沒問題。”銀霞爽快地應道。
她在屋內繼續轉看,然後就發現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香囊、繡帕,髮釵……甚至還有一條繡工極爲精緻的鴛鴦雙戲水的桃紅色肚兜!
公子夜見她拎着那條肚兜全神貫注地觀看,不禁說道:“那是玲姐的繡品,我借來充充門面。”話剛說完,他心中忽地一省:爲何要向她解釋?他做事何曾向人解釋過。
銀霞點點頭,把肚兜放回原處。若是有人來到此屋,想不誤會他都難。這些女兒家的東西看似不經意地散佈於屋內各處,他還真把“浪蕩”二字表演得入木三分。
她盯住他問道:“你爲何要如此不遺餘力地扮成花天酒地的敗家子?”她纔不信他是那樣的人。不管他如何努力去演,她都要拆穿他!
公子夜自嘲地一笑,“說我是敗家子,也實在太擡舉我了。溫家事務從未讓我插手過,我想敗也敗不了啊。”
這不是她要的答案。銀霞還待再問,門外傳來敲門聲,是莊丁前來送餐。
接過餐盒,銀霞決定飯後再來拷問,她實在餓得緊了。
倆人狼吞虎嚥地把飯菜吃了。
飽飯之後,銀霞舊話重提,“給我老老實實地交代,別想裝糊塗蒙人。你裝這些樣子到底在給誰看?”在人前裝,在人後也裝,他這樣做絕對有陰謀!
“我裝給誰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該去做最該做的事了。”公子夜吃過飯後,明顯精神了許多。他斜倚在牀上,不知從何處摸來一塊質地粗糙的墨玉拋給銀霞,“還記得咱們換銀子的那家珠寶店吧?你去那裡把夜明珠折成現銀。然後你拿此物給掌櫃的,讓他把上次賣掉的‘唐’字玉佩還來。那應是唐婉兒的唐門信物。你取來還給她,我不想欠她人情。”
銀霞接住仔細一看,這才發現那並不是墨玉,而是一塊製作精巧的黑色陶片。
她不免遲疑,“你不是說那枚玉佩很是值錢?就憑此物,掌櫃的會還來嗎?”
陶片的一面極寫意地刻了個“夜”字,另一面畫有一隻隱匿於山林之中的猛虎,墨陶之上用白線勾畫,倒頗爲傳神。但再好也只是塊陶片,用它去換唐門玉佩,怎麼想都不可能吧。
“一定會的。”公子夜眸光有些閃爍,“因爲那家珠寶店我參與過出資。”
銀霞猛地擡起頭來,“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相瞞於我?”
“也不太多了。”公子夜乾笑一聲,溜倒在牀上,翻身裝睡。
銀霞凝望着他的後背,片刻後轉身出屋。貢銀之事已耽誤不得,而唐婉兒的玉佩更當還她。
聽得她出屋,公子夜靜靜側臥,一動未動。
是何時喜歡上她的呢?
在草叢中無意間聽到她與蕭引的對話,雖有心幫她,但更多的只是起了玩鬧之心。讓這麼一個脾氣火爆的女子來到溫府,定會發生有趣的事情吧?……她果然不負所望,對被衆人捧得高高在上的溫四不屑一顧,還膽大到與京城名師徐子瞻當衆叫板。……從未見過一名女子似她這般,直率到令人無法直視。於是突然起了教壞她、改變她的念頭。
……可時至今日,到底是誰改變了誰?
靜寂之中,他緩緩睜開雙眼,目光堅定如石。
那件事情,他已謀劃許久,絕對不能因爲意外而中斷。
一個人,總要有那麼一次,不計後果地去做一件事情。
此事本就與她無關,不該將她牽連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