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打掃得很快,也很乾淨。
沒到一個時辰,遼河東畔激戰的戰場已被清理乾淨了,敵我雙方戰死將士的屍首被分開掩埋起來,地上的殘肢斷臂和頭顱內臟等東西也被收拾好了,旌旗和兵器被歸攏成一堆,一羣手拿書紙的文官們正在忙前忙後,記錄此戰的戰損和戰死將士統計。
一切放佛都沒發生過,除了不遠處高麗軍大營裡仍然未曾熄滅的大火,以及岸邊沙灘上無法清理的一灘灘觸目驚心的血跡。
從兩軍交戰開始,李素的心情便一直很壓抑。
太平日子過久了,再次來到戰場上,李素髮覺自己竟然有些怯懦,絲毫不復當年西州城頭豁命守城時的從容和決絕了。
身後腳步聲傳來,一身盔甲披掛的李績捧着自己的頭盔,來到李素的身後。
李素沒來得及朝他行禮,李績忽然一腳踹來,踹在他的大腿上,李素身形不由自主一個踉蹌,身後方老五和鄭小樓等部曲眼睜睜看着,然後面面相覷,彼此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目光。
這事兒沒法管,人家長輩教訓晚輩,打殘廢了都是活該。
踹過之後,李績面若寒霜喝道:“顯你能耐了是吧?敢當着將士的面頂撞陛下,你昏了頭了?剛纔若不是老夫攔住你,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該在哪裡?”
李素此時正一肚子火氣,聞言冷笑道:“我哪來的能耐,有能耐的是陛下,看看這一戰打的,孫武再世也比不過他。”
李績立即緊張地四下張望,見無人注意這邊後,這才放下心,接着氣得擡起腳便準備再踹他,李素身形一閃,躲過去了。
他可沒有逆來順受的好脾氣,當年他老爹抄着降魔法器滿院子追殺時,他也照跑不誤。
李績一腳落空,愣了片刻,隨即失笑:“難怪聽你爹說,你從小就是個混賬性子,老夫今日總算見識了。”
李素沉默不語。
李績拍了拍他的肩,語氣忽然變得和煦起來,朝不遠處的一片小丘陵上指了指,道:“陪老夫走走。”
二人緩步走向丘陵,方老五等部曲趕緊跟上,搶在李績和李素二人的前方警惕地張望,開路。大戰剛剛結束,這裡並不太平,很難說附近有沒有敵軍的潰散士卒遊走埋伏。
舅甥二人沉默着走了半天,來到一處無人的背風角落裡,李績示意坐下,然後捋着長鬚笑道:“剛纔這一戰是不是很多地方沒看明白?”
李素此時心中確實有很多疑惑,現在也懶得生氣了,聞言點了點頭,道:“是的,我曾經也是領兵打過仗的人,但剛纔那一戰,說實話,我沒看懂。”
李績嗤笑:“你當年那叫什麼領兵打仗?無非站在城頭上一通亂打,誰冒頭就殺過去,能跟這種兩軍陣前交鋒相比嗎?”
“好吧,就算我沒有任何領兵的經驗,但我還是知道,今日這場戰不是這麼打的!”
李績笑了:“嗯,可算是找到指點江山的機會了,那你說說,今日這一戰你有什麼地方不明白?”
李素道:“我知道兩軍交戰免不了要死人的,也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作爲主帥必須硬起心腸,無論己方傷亡有多大,都必須冷靜面對,才能最大限度地增加勝算。道理我都懂,唯一不明白的是,明明渡河時可以用震天雷炸開一條血路,爲我軍渡河爭取時間和空間,爲何陛下棄之不用?他在想什麼?震天雷這東西並不值錢,值得用這麼多條人命去拼嗎?”
李績笑道:“早知道你會這麼問,也早知道你會說一堆大逆不道的話,所以老夫先把你帶到這個無人的地方,由你先瀉了火再論道理。”
李素這時也冷靜下來了,道:“舅父大人,我已發泄完了,現在我很冷靜,請舅父大人爲外甥解惑。”
李績打量了他一番,然後點頭,道:“看來確實是冷靜了,好,老夫跟你論道理。——首先,震天雷是個好東西,而且是個足夠震懾敵人的好東西,當年老夫征戰沙場,歷經無數大戰,血戰,死戰,當年我若有這個東西,很多幾近絕境的血戰或許便不會打得那麼辛苦了……”
深深地注視着他,李績緩緩道:“震天雷是你造出來的,你不要小看它,它對我們很重要,雖然不足以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但它能夠起到許多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早在當初大軍開拔之前,陛下便將我們這些將領召集起來,嚴厲地告訴我們,震天雷是我們最後的殺手鐗,非到萬不得已不可用之,一定要在戰事進入關鍵且膠着的時候再拿出來,一旦用上它了,就必須達到一鳴驚人,一戰定乾坤的效果,所以,平常的小戰事別指望用它,它是我們最後的利器。”
李素愕然看着李績,一臉呆滯。
萬沒想到,李世民居然打着這個主意……
直白的說,它仍是用將士的性命換取戰爭的勝利,只是李世民將震天雷提高到了戰略的高度,把它當成了一件類似於戰略核武器的存在。
當李績解釋過後,李素沉默了。
說不清此刻心中是什麼感受,先不論李世民在整個戰略部署上的成敗,單隻論這次渡河之戰,李素現在也說不清李世民的決定是對是錯了。
看着李素沉默的臉龐,李績嘆了口氣,道:“子正,你是老夫的親外甥,是自家人,老夫不得不說,你啊,心思太重了。你經歷過戰爭,知道它是怎麼回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這般悲憫的心腸可不是什麼好事,若爲將帥,必將麾下將士們帶進鬼門關,爲將者之大忌就是不能心存慈悲之念,平日可與將士同吃同睡,甘苦與共,一旦兩軍開戰,就必須完全變了個樣子,對敵人也好,對自己的將士也好,都不能存有悲憫的念頭,一旦起了念頭,很容易影響你對戰局的判斷,變成衝動昏聵的莽夫,成千上萬的將士跟着你可就倒了黴,一將無能,害死三軍。戰場上唯一能夠心懷悲憫的人,只有救治傷兵的醫官。”
李素躬身朝李績行了一禮,道:“舅父大人,外甥謹記教誨。”
李績目露欣慰之色,道:“你是一塊美玉,無須雕琢,渾然天成,微有瑕疵而已,再長些年歲,那些瑕疵自可磨滅,老夫能教你的東西不多,有些地方你比老夫更懂,只是老夫作爲你的長輩,比你多活了些年頭,這些年頭裡,有些吃過的虧,受過的教訓,老夫倒是可以告訴你,你若記住了,將來遇到同樣的事,或者可以繞開它們,不必一頭栽進同樣的坑裡,這是老夫唯一能教你的東西。”
李素臉上浮起感激之色,畢恭畢敬地朝他長揖一禮,恭敬地道:“謝舅父大人關愛。”
李績滿意地點頭,拍了拍他的肩,道:“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你父親是孤兒,他的名字是老夫取的,你母親是老夫的親妹妹,老夫對你亦視若己出,你是我們李家的麒麟兒,未來成就不可限量,咱們李家自老夫以下,除了你以外,恐怕再難有人能成氣候了,所以老夫對你寄予的期望很高,你莫讓老夫失望,將來老夫逝去,或許我李家也會遇到危難,那時你一定要幫李家一把,不求風光百世,但有一間屋一簞食幾畝薄田賴以度日過活便可。”
李素有些吃驚地看着他。
他不太明白爲何李績突然會對他說這些話,如今的英國公正是風光無兩之時,朝中論武將排名的話,李靖是無可爭議的第一,而李績卻必然是無可爭議的第二,僅次於大唐戰神的二號軍方人物,爲何今日說這番話竟有蕭瑟之意?
看着李素不解的神情,李績忽然笑了:“莫多想,老夫只是忽有所感罷了,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和老夫是一朝君臣,如今看來,晉王殿下被立爲太子的機會很大,恐怕將來定能即位大統,你與晉王交情深厚,你們是新一朝的君臣,往後前程遠大,老夫與晉王殿下終歸隔了一層,故而老夫對你有所請託。”
李素是聰明人,往往能夠舉一反三,聽李績如是說,李素腦中靈光一閃,忽然道:“王師自從離開長安到如今,舅父大人是否聽陛下說過什麼?”
李績讚賞地看着他,笑道:“果然是心竅玲瓏的人物……不錯,上次從薊州拔營北進,一日路上紮營之時,陛下心緒煩悶,留下老夫在帥帳中閒聊,嗯……老夫上次喝剩下的那幾斤烈酒也貢獻出來了,和陛下二人對酌到大半夜……”
李素當即惡寒,臉色有些發白。
還自家舅舅呢,轉眼就把親外甥賣了,知不知道軍中私自藏酒是什麼罪?不怕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似是看出李素的不爽,李績指着他笑罵道:“放心,不牽累你,陛下對你可寵得很,雖說軍法無情,但那是針對別人,陛下斷不會因爲這點小事難爲你的,他還指望你爲他建功呢。”
李素這才放心,扔給李績一記嬌嗔的眼神,——嚇死本寶寶了。
李績頓了頓,接着道:“那晚陛下和老夫喝了不少,喝到六七分醉意時,陛下說了些心裡話……”
李素眼睛眨了眨,腰桿不知不覺挺直了,他知道,李世民難得說一回心裡話,這些話必然很重要,肯定跟立儲有關。
李績緩緩道:“如今魏王殿下雖說隨軍出征,但陛下對他並不太滿意,原以爲魏王經過上次馮渡一案後會自省其身,洗心革面,可惜陛下這些日子暗中觀察,發現魏王依舊如故,絲毫沒有悔改之心,這些日子行軍,魏王倒是經常出入帥帳,而且多次向陛下獻策,看得出魏王用了心思,但所獻之策皆不可取,這倒也罷了,年輕人嘛,幼稚一點,衝動一點,難免思慮不周,陛下真正覺得寒心的是,魏王這些日子除了獻策之外,還總是有意無意地進讒言,什麼擔心晉王在長安監國有失,授予老夫這些將軍的兵權過大,此戰勝後回朝當改革軍制,收回權柄,當然,你李子正作爲他的眼中釘,他進了讒言更是不少……”
李績輕舒口氣,臉上的笑意愈深:“魏王啊,呵呵,書生意氣頗重,在長安時有長孫無忌爲他保駕,王府裡又養了許多謀士幕僚,在他們的提醒點撥之下,魏王爲人處世尚可稱得四平八穩,所以才討陛下歡心,如今魏王獨自離京出征,身邊無人輔佐提點,犯的錯便越來越多,令陛下越來越不滿意,他所進的那些讒言,自以爲是處處爲陛下打算,實則在陛下眼裡純粹是小人搬弄是非,陛下乃聖明英主,怎會聽信這些讒言?”
李素明白了,臉上也浮起了笑意。
這是自己作死啊,而且是花樣作死,原本李素還擔心東征時李泰會重新奪回優勢,回長安後與李治爭寵,誰知人家轉眼就給自己挖了個坑……
嗯,想必隨軍這些日子,李泰有些急了,獻上那麼多戰策全被否決,立功無望之下,只好另闢蹊徑,從他擅長的朝臣方面下手,力圖搞個大事,在李世民面前爭個表現,結果……玩砸了。
可憐亦可笑!
李績微笑看着他,捋須笑道:“所以說,老夫覺得陛下對魏王越來越失望,反過來說,陛下對晉王可能會越來越看重,等到大勝回朝之後,或許就會馬上立晉王爲太子了,只要晉王在當上太子之後不犯什麼大錯,這個位置應該不會再有變化,而你,作爲太子龍潛之時的至交好友,將來晉王登基,必然會對你重重封賞,從此以後你在朝堂裡的分量愈發重了,明白嗎?”
李素點頭,隨後突然發現李績朝他眨了眨眼。
這把年紀,居然像個嬌俏的少女拋媚眼給親外甥……啥意思?
很快李素就明白了。
有些話李績這個身份的人不好明說,但意思卻已鋪墊得很清楚了。
離魏王徹底失勢就差最後一步了,李素必須要趁着這次東征,將魏王徹底踩下去,這樣才能保住李治的太子之位安穩靜好。
如何踩這一腳呢?東征的日子還長,應該有機會的。17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