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修魔

牧雲歸併不知道宮裡發生了什麼對話, 她的日子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當天下午,有人拿着靈盤來給她做測試, 之後順便爲她量體裁衣。侍女們給出來的理由十分充足, 說:“過幾日夫子就來了, 帝女去習課拜師, 總不能穿着舊衣裳。”

她們把尊師重教搬出來, 牧雲歸還真沒法說不行。由此開了頭,之後不斷有新衣服、新器皿搬進來。牧雲歸併沒有表達過不喜歡言瑤屋裡的擺設,但是宮裡多得是人精, 她們看出來牧雲歸態度冷淡,沒多久就把言瑤的院落大變樣。基本除了地皮, 其他沒什麼一樣了。

屋子慢慢調整成牧雲歸喜歡的模樣, 牧雲歸的生活也不知不覺忙碌起來。她早上和江少辭練劍, 中間吃早膳,然後就要練習全新的修煉心法。下午, 會有另一波夫子來言府,傳授牧雲歸紫微混元功。

紫微混元功不僅是輕功,而是一套成體系的煉體功法,包括呼吸、吐納、行動、睡眠,每一個步驟都有專人幫牧雲歸糾正, 牧雲歸上手才一兩天, 立馬感受到雲水閣功法和紫微混元功的差別。

聽說流風訣和攬月步是雲水閣親傳弟子才能學習的高階功法, 可是在牧雲歸看來, 這兩門功法太追求美觀了。彷彿雲水閣先想着飛起來要美, 然後才編出了對應的步法。而紫微混元功渾然天成,體系完善, 它並不急着練習步伐,而是先調整身體,等一切基礎功都做到位了,輕功自然而然就會了。

至於美觀,只是紫微混元功的一個附加效果。只要動作到位,身型輕巧,飄飄如仙,任誰做都不會醜的。

慕策看不上雲水閣,確實有道理。

彷彿一不留神,牧雲歸的日程就被安排滿了。她要學習全新的心法和紫微混元功,劍法和母親教給她的五行法訣也不能落下,同時,宮裡的女官見縫插針地給她補習歷史課和文化課,牧雲歸還要抽空看言適交給她的破妄瞳修煉筆記。

這種安排下,莫說外界的閒言碎語,就算是其他世家的人站在牧雲歸跟前,她也沒空搭理。

除了授課的夫子,宮裡無人來打攪她,牧雲歸不需要處理人際關係,她唯一要關心的就是自己的修行。同樣,不可避免的,她也沒什麼時間見江少辭。要不是每天早上練劍,恐怕兩人一整天都碰不着面。

江少辭懷疑慕策是故意的。

慕策倒是有心給牧雲歸換一個劍術夫子,但江少辭實在太出名了,在劍道上更是公認無敵,慕策實在拉不開臉,只能捏着鼻子忍着。清早,天還是矇矇亮的,牧雲歸已經站在練劍的校場。江少辭看到她眼睛微紅,問:“昨夜沒睡好?”

牧雲歸沒想到竟然表現在臉上了,她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說:“沒事,昨夜睡得有些晚,不影響。”

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牧雲歸最近日程太滿,一天下來幾乎沒什麼喘息餘地。而牧雲歸又不像江少辭一樣一聽就懂,夫子教授的內容她私底下總得再複習一遍,才能真正明白要義。白日每個時辰都是安排好的,她不能在課堂上耽誤夫子的時間,就只能壓縮自己的睡眠時間。漸漸的,她睡得越來越晚,第二天醒來也很難恢復活力。

牧雲歸暗暗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拔劍,做好練習的準備。江少辭望着牧雲歸的臉,忽然收回劍,說:“今天不練了,我們出去吧。”

“出去?”牧雲歸驚訝,“可是今日有課。”

“那又怎麼樣。”江少辭道,“修行是爲了讓自己活得開心,又不是爲了受罪。不舒服那就不練了。”

這種話只有江少辭說得出來,其他人哪一個不是爲了修行懸樑刺股。江少辭看牧雲歸猶豫,忽然拉住她的手,說:“趁現在他們沒發現,快跑。”

江少辭忽然動手,牧雲歸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拉走了。他們動作十分突兀,連站在一邊的長福都沒跟上。它愕然看着另兩人飛快跑到牆角,輕輕一躍就跳上牆頭,終於意識到不對:“你們做什麼?”

江少辭置之不理,拉着牧雲歸一躍而下。牧雲歸感受到後面的宅子慌忙驚動起來,又是新奇又是好笑,忍不住輕聲笑出來:“你在做什麼?他們說不定會誤會的。”

“管他們呢。”江少辭避開暗衛,轉眼到了最後一道院牆。他站在高大的院門前,問:“最近輕功練得怎麼樣?”

牧雲歸不明所以,謹慎點頭:“還好。”

“那就好。”江少辭說着,一腳踹開大門,說,“驗證你學習結果的時候到了。”

言府外自然安排了重重守衛,此刻正值侍衛交接的時機,他們警惕掃視着外面可疑的人物,萬萬沒想到,變故竟然從內部發生。大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他們驚詫回頭,還沒看清是誰,就感覺到一陣冷風從面前穿過。

他們愣愣眨眼,以爲剛纔那道白影是自己幻覺。然而緊接着,門裡面傳來層層疊疊、驚慌失措的喊聲:“快攔住,帝女跑出去了!”

牧雲歸出生以來像一條被規劃好的直線,母親教她誠實正義,勤學苦練,夫子教她遵紀守法,剋制忍讓,就算來了北境,女官們在她耳邊唸叨的也是家國大義,禮法正統。她從未做過壞事,所有師長朋友對她的印象,都是乖巧、勤勉、懂事。

這是她第一次在龐大的城池裡左閃右躲,只爲了甩開後面的追兵。大概人在緊張中會激發潛力,牧雲歸第一次完美施展了紫微混元功,一路走來竟然一個錯誤都沒犯。

後面的呼喚聲漸漸遠了,人羣的聲音雜亂起來,顯然他們也失去了目標。牧雲歸扶着牆壁,飛快喘氣,心有餘悸地往後看:“他們沒跟上來吧?”

“沒有。”江少辭一副沒事人的樣子,說,“逃課而已,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夫子會生氣的吧?”

“你能逃脫,說明學得好,他們應該感到榮幸。”

“歪理邪說。”牧雲歸沒好氣瞥了他一眼,“你以前在崑崙宗,就經常幹這種事?”

聽到這些,江少辭臉色立刻鄭重起來,牧雲歸以爲他要說他治學嚴謹從不翹課,結果他說:“當然不是,我一般不去上課的。”

牧雲歸翻了個白眼,沒忍住笑了。

帝御城宏大而整潔,兩邊建築恢弘古樸,地上乾淨的沒有丁點髒污。和雲夢澤的精巧、少華山的巍峨不同,帝御城中少有高層樓閣,但房屋佔地廣闊,橫平豎直,自有一股威嚴氣象。嚴格對稱的宮闕坐落在皚皚白雪中,彷彿一座聖城。

百姓大部分穿着白色衣服,牧雲歸和江少辭混在其中,完全不覺得突兀。此刻正值趕集時分,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他們兩人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牧雲歸不斷張望,感嘆道:“帝御城竟然有這麼多人。平時言家安靜的出奇,我還以爲這裡沒多少居民呢。”

“怎麼可能。”江少辭說,“如今崑崙宗毀滅,帝御城是名副其實的仙界第一大城。北境人口稀少,但八成的百姓都住在帝御城,無論佔地面積和人口規模,都十分可觀。”

言家在卿族聚居區,自然冷冰冰的沒什麼人氣,但一旦離開那些達官貴人的居所,帝御城依然是熱烈繁忙的。牧雲歸在帝御城住了快半個月,其實這纔是她第一次出門,江少辭先前來過北境,然而那時候來去匆匆,今日同樣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逛帝御城。

兩人走在街上,看什麼都覺得稀奇。正好牧雲歸還沒有用早膳,兩人看到新奇的東西就買來嚐嚐,不過半條街牧雲歸就吃飽了。

江少辭看着兩邊各式各樣的零食,嘆道:“我還以爲北境沒有熱食呢,原來有啊。”

這些天他們的飲食是宮裡送來的,每一樣都精緻優雅,但實在不像給人吃的。等出了規矩重重的宮廷,才能感覺到人間美味。

高手在民間,無論用在哪裡都不假。

牧雲歸吃飽了,閒逛了一上午,心情也開解的差不多,就對江少辭說:“我們回去吧。”

江少辭漫不經心道:“反正現在回去也趕不上上午的課了,急什麼。”

“但下午還有,準備一下還來得及。”

“這就是你不對了。”江少辭一本正經地對牧雲歸說,“你逃上午的課,卻按時去下午的,若傳到夫子們耳朵裡,豈不是會離間他們的感情?爲君者最重要的就是一視同仁,你不能破壞他們的同僚關係,索性都不去了。”

江少辭總是這樣,歪理一套一套,扯起來非常有邏輯。牧雲歸輕嗤一聲,懶得理他。他們倆轉過一條街,突然看到對面街口停着一隊士兵,似乎正在盤問。江少辭立即轉身,牧雲歸停止不及,險些撞在他身上。

江少辭伸手扶住她的胳膊,低聲說:“不要動。”

牧雲歸僵硬不敢動,這樣一來,她的臉離江少辭的胸膛極其近,像是站在他懷裡一樣。江少辭俯身,從旁邊攤子上拿起一枚面具,低頭扣在牧雲歸臉上。

牧雲歸微微仰着頭,親眼看着江少辭臉頰逼近,氣息似有似無打在她臉上。牧雲歸愣怔,而這時候面頰一涼,她臉上被扣了一副面具。

江少辭睫毛微動,雙臂繞在後面,飛快地給面具打結。面具隔絕了絕大多數觸感,連牧雲歸的感官也變得鈍鈍的,視線中彷彿只有江少辭英挺的眉眼,高窄的鼻樑,抿着嘴,略帶些冷感的臉。

然而他的眼神冷靜又認真,漆黑的眸子專注地看着她,彷彿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給她系面具。

牧雲歸眨眨眼,慢慢反應過來,問:“怎麼了?”

“前面有人。”江少辭說完,修長的手指已經繫好帶子。巡邏的士兵逐漸走近,江少辭不慌不忙,極其自然地從攤子上抽了一個面具,覆在自己臉上。

巡邏士兵就在身後,而江少辭氣定神閒站在攤子邊挑選,彷彿沒找到中意的,才付了賬,拉着牧雲歸,和那些人擦肩而過。

牧雲歸第一次做這種事情,肩膀都僵住了。江少辭走到巡邏士兵背後,立刻換了一條道路,在巷道中左右穿插,神奇般繞開所有人,離開包圍圈。

走遠後牧雲歸纔敢回頭張望,她發現那些人沒有察覺,長長鬆了一口氣。江少辭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問:“接下來你還想去哪兒?”

驚險迭生,他看起來卻毫不緊張,竟然還有心思逛街。牧雲歸瞥了他一眼,心道心理素質真好,不愧是能幹出用真名在仇敵門派入學的人。

不過牧雲歸想了想,還真想起來一個地方:“我想去曾經的牧家看看。”

言家的年志很詳細,上面記錄了牧野原本的住所。牧雲歸本來預料那套房子很可能已經轉賣出去了,然而去時,房子竟然還在。

常年不住人的房子,門庭冷落,灰塵滿地,牧雲歸站在牆外看了看,十分驚訝:“這套房子是牧野妻子在世時他們一家居住的地方,少說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一千年足夠木頭腐化成灰,沒想到,這個小院維護的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江少辭看着空蕩蕩的牆,說:“難得來一趟,進去看看好了。”

牧雲歸嘆氣:“我們沒鑰匙,恐怕進不去。”

江少辭伸手,接近到某一個距離時,牆壁外忽然彈起禁制。牧雲歸看到熟悉的光,驚訝地瞪大眼睛。

和江少辭猜測的一樣,他收回手,說:“這是你母親設置的禁制,和你們家的應該差不多。你來試試。”

牧雲歸突然就明白爲什麼這座小院子坐落於貧民區,卻能安然存在這麼久了。並非幸運,而是牧笳精心照料。後來牧笳失蹤,慕策看在這裡有牧笳親手設置的禁制份上,也將其保留下來。

牧雲歸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很熟悉母親的手筆,沒試幾次,她就解開了禁制。兩人推門走入小院,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平民住宅,正面三間房子,窗戶上打着補丁,兩邊一間是廚房,一間是廂房,倒座房放置着雜物。地上久無人掃,積着厚厚的雪,踩下去時嘎吱作響。

江少辭看到牆壁上乾乾淨淨、沒有一丁點雜草的時候就猜到有人在維護這個院子,進來後果然,這裡雖然沒人住,但定期有人清掃,所以還算乾淨。

牧雲歸進屋,屋裡十分簡陋,家徒四壁,遠不及言家華麗氣派,但牧雲歸卻看到很多生活化的東西。她走到一個木框旁邊,看到了撥浪鼓、皮影、木馬等小玩具。

牧雲歸拿起撥浪鼓,試着轉了轉。鼓聲悶悶的,已不復清脆,可是從打磨得十分平整的手柄上,依然能看出當年父母給孩子做玩具時的用心。牧雲歸放下東西,長長嘆了口氣。

母親將這個宅子收回自己手中,還花大功夫把玩具收集起來,是不是想彌補自己童年的缺失?牧笳出生在言家,從小跟在言瑤身邊,過着人人羨慕的副小姐生活。她衣食住行什麼都不缺,唯獨缺父母的愛。

她看到牧野夫婦親手爲牧薇製作的玩具,應當很羨慕的吧?所以後來到了天絕島,即便牧笳重病纏身,依然堅持親自教導牧雲歸,連牧雲歸的書本、玩具,也大多數親手製作。

牧雲歸翻看東西時,江少辭就站在門口,靜靜等着她。牧雲歸輕輕搖着撥浪鼓,問:“你小時候玩過這些嗎?”

江少辭認真想了想,最後搖頭:“太久遠了,記不清了。”

“爲什麼?”

江少辭靠在門框上,說:“我六歲就被崑崙宗選中,拜入仙門學藝。我的父母得名又得利,早已不需要我。我永遠不回去,對他們而言纔是最好的。”

“你回去過嗎?”

過了很久,門口才傳來輕飄飄的聲音:“回去過。”

牧雲歸輕手輕腳放下撥浪鼓,將玩具按照原位放好。她走到門邊,看着白茫茫的天空,問:“接下來去哪兒?”

江少辭看向牧雲歸眼睛,說:“你最近睡眠不足,困了就安心睡一會吧。”

牧雲歸猶豫了一瞬:“我們不告而別這麼久,他們會不會誤會?”

“該誤會早就誤會了。”江少辭不在意嗤道,“你只需要考慮你自己,他們都不重要。累了就休息一會吧,難得清淨,下次再想來,指不定是什麼時候。”

牧雲歸很快被說服,去裡間找牀。這裡常年有人清掃,掐個除塵訣、除潮訣後,就能正常住人了。

至於他們的行李,向來都是隨身帶的。牧雲歸從儲物項鍊中拿出烘乾的被褥,江少辭一邊拽着被角,一邊後悔:“應該把長福帶來的,這種粗活明明是它的。”

好事輪不到長福,一有粗活就想起人家來了。牧雲歸很快將牀鋪打理好,江少辭等她睡好後,去另一間屋子修煉。

江少辭來北境後,好消息莫過於老對頭死了,壞消息卻是老對頭兒子的修爲竟然超過了他。江少辭極其不爽,最近修煉十分勤勉。佛葉蓮還有半年纔開,看慕策的架勢,估計想借這段時間讓牧雲歸熟悉宮廷生活,最後順理成章留在北境。

江少辭不在意,反正慕策又做不了牧雲歸的主,是走是留,慕策說了算嗎?正好江少辭也需要一個地方苟着,他活着不是秘密,殷城坍塌那麼大的動靜,必然驚動他那些老朋友了。現在恐怕全修仙界都在通緝他,江少辭多少還是惜命的,以他現在的實力,莫說寧清離,怕是連桓致遠都打不過。

他需要一個安穩的環境提高修爲,北境這種鳥不拉屎、與世隔絕的地方剛好。

牧雲歸需要換功法,早日走上正軌,江少辭也需要積攢實力。除了北境,恐怕再沒人有能力,也有膽量,同時收留他們兩人了。

江少辭才修煉沒一會,外面就傳來細微的響動。他放下手,煩躁地挑了挑眉:“真沒意思。”

在帝御城裡面,慕策不至於真的失去牧雲歸和江少辭的動向。江少辭本以爲慕策能忍一會,結果,這麼快他就沉不住氣了。

江少辭推門出來,無聲地合上門。慕策站在院子中,冷冷地看着他:“你想做什麼?”

容忍江少辭留在言家就已經是慕策的底線了,結果,江少辭還敢挾持牧雲歸逃學?慕策怒形於色,念在牧雲歸還在,勉力壓低聲音。

江少辭看慕策同樣不順眼極了,謝天謝地,如今北境的當家人不再是慕景,面對面好歹沒那麼尷尬。要不然,江少辭真沒法控制住自己不動手。

江少辭說:“她是一個人,而不是你實現自己構想的工具。你把她的課程安排得那麼緊,真是爲了她好嗎?”

慕策冷冰冰勾了下脣角,諷道:“去掉劍法,就剛剛好了。”

“愚蠢。”江少辭針鋒相對,冷冷道,“劍法才真正能讓她保護自己。你們的功法確實逃跑快,但你打算這一輩子都讓她當逃兵嗎?”

這句話無疑在暗諷慕景,慕策寒着臉擡手,重重一掌擊向江少辭。江少辭要是閃開,這一章勢必會落到後面房屋上,到時候房屋倒塌,牧雲歸就被吵醒了。

江少辭沒躲,擡手接住這一招。黑色的魔氣驟然爆發,擋住對面那道藍色冷光。藍色的法力純正霸道,光芒遠勝魔氣,如一支長驅直入的正規軍,而魔氣像是遊兵散將,雖然勢單力薄,但它無處不在地纏着寒光,慢慢吞食,竟然也讓強勢的藍色法力無法前進一步。

雙方僵持片刻,轟然消散。慕策看着江少辭,脣邊掛上冷笑:“江子諭,你如今還有什麼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