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決裂

語冰不見了?

牧雲歸怔鬆, 回頭飛快和江少辭對視一眼。江少辭不動聲色起身,說:“去外面看看。”

掩體被風沙埋了一半,出入並不順利。牧雲歸走上平地, 快步朝聲音來處走去。霍禮站在帳營前, 身上繫着玄黑披風, 正指揮人四處尋找。

牧雲歸視線從霍禮身上掃過, 問:“出什麼事了?”

霍禮回頭, 看到是他們兩人,輕輕頷首:“深夜叨擾,抱歉。我一覺醒來發現語冰不見了, 我原本以爲她只是氣悶,出來走走, 可是等了許久都不見她回來。我覺得不對勁, 趕緊派人出來尋找。是不是我們聲音太大, 吵醒二位了?”

霍禮裡面穿着黑色錦衣,外面罩着披風, 即便深夜出門都打理得十分細緻。他說話時皺着眉,語氣中似有擔憂,但是牧雲歸看霍禮的模樣,並不覺得他很擔心。

牧雲歸沒有表態,道:“竟然是語冰姐姐不見了。她最後消失地點在哪裡, 我也來添一份力。”

流沙城的侍衛快步跑回來, 對着霍禮抱拳:“三爺, 找到夫人的足跡了。”

霍禮回身, 道:“快在前方帶路。”

侍衛應下, 趕緊引着霍禮往前方走去。牧雲歸和江少辭落在後面,牧雲歸飛快掃過四周, 眉心越皺越緊:“莫非他想對語冰姐姐不利?”

江少辭悠悠跟着,聽到嗤然一笑:“放心,他現在還不捨得。”

“那他到底想做什麼?”

“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霍禮回頭尋找他們,江少辭拉着牧雲歸,三兩步追上,“找到什麼了?”

地上留着一個淺坑,被風沙掩蓋了一半,要不是侍衛提醒很難發現。霍禮順着斷斷續續的足跡朝大漠深處望去,說:“她應該順着這條路走了。”

地上只有一行腳印,看起來不是挾持,也不是遇險,而像是言語冰自己走出去的。侍衛不解地問:“風雖然停了,但大漠裡處處都是魔獸,語冰夫人這麼晚出門做什麼?”

“可能是想散散心吧。”霍禮看起來倒不慌不忙,說,“二隊跟我走,其他人在此守着營地,等候命令。”

侍衛齊齊抱拳:“是。”

霍禮安排好侍衛後,轉身看向牧雲歸和江少辭,淺笑吟吟道:“夫人淘氣,我現在要去尋她回來。不知二位有何打算?”

江少辭笑了笑,好整以暇說:“語冰姑娘走失是大事,我們怎麼能袖手旁觀?前方帶路吧,深夜危險,還是趕緊把她找回來要緊。”

“多謝二位襄助。”霍禮輕輕抱拳,轉身,沉聲吩咐手下,“全體集合,準備出發。”

·

言語冰披着兜帽,逆着長風,一路往沙漠深處走去。她有生以來還沒有一口氣走過這麼遠的路,言語冰順着標記,慢慢走入一片石林中。腳下崎嶇不平,言語冰走得跌跌撞撞,忽然她腳下一滑,跌倒在地。

兩邊頓時傳來搭弓上弦的聲音,許多人像影子一樣從石頭後冒出來,齊刷刷指着她。言語冰腳踝劇痛,兜帽也在摔倒時滑落,露出她的側臉來。

領隊看到熟悉的側影,揮手示意先不要放箭。他皺着眉,問:“語冰?”

言語冰忍住腳上的痛,擡頭,露出完整的臉龐:“是我。”

領隊沒想到竟然真的是她,他連忙放下弓箭,快步走到言語冰身邊:“語冰,原來你還活着?你前段時間去哪兒了?”

“說來話長。”言語冰吃力地站起來,急聲道,“父親在哪裡,我有重要的事情和父親說。”

言適聽說言語冰回來了,喜出望外,急匆匆從修煉室趕出來。他剛走到門口,言語冰就迎了上來。言語冰看到短短几日又增添許多老態的父親,眼淚瞬間落下:“父親!”

“語冰。”言適看到女兒平安歸來,也老淚縱橫,“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父女相見,忍不住慟哭流淚。上次撤離時言語冰掉隊,他們都以爲她凶多吉少了,言適沒想到,他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女兒活着回來。

言適和言語冰哭得說不出話,其他人卻注意到言語冰換了衣服,身上穿着與她的身份不匹配的華麗衣裙,配色裝飾也明顯不是北境的風格。等父女二人收拾好情緒後,一位女子扶着言語冰坐下,問:“語冰,你這些日子去哪兒了?”

言語冰垂下眼睛,沒法回答。她孤身流落在外本就有損名節,而她還委身給一個外人。若那人是正人君子,言語冰尚且能厚着臉皮和父親求情,但是霍禮的所作所爲,讓言語冰連求情的話都說不出來。

言語冰沉默,她奢侈的衣飾、挽起的頭髮都足以說明一切。堂中一時陷入沉默,言適沉着臉,打斷這陣無聲的責難:“夠了,人回來就好。”

另一個族人皺着眉,說:“族長,我們全族人的安危都繫於此,斷不可馬虎。我們好不容易纔找到一個安身之地,若不查清語冰這段時間的下落,誰知道她這次回來會不會給全族帶來災禍?”

“我沒有。”言語冰擰着細眉,她有些難堪,但還是據理力爭,“我雖然無用,但絕不會背叛家族。我敢發誓,我沒有泄露任何和言家有關的消息。”

另一個容貌美麗、氣度不凡的中年女子緩緩開口:“我自然相信語冰侄女不會吃裡扒外,但是她背後的人呢?她會不會被人利用,甚至會不會無意間給外人引了路?”

言語冰忍無可忍,站起來說道:“我知道我所言所行給家族蒙羞,但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我還是分得清的。他……救我的那個男子是流沙城少主,這段時間我一直待在流沙城內,並沒有泄露言家的事。”

“流沙城!”族人們驚呼,剛纔說話那個中年女子臉色驟然變了,“竟然是他救了你,你怎麼還敢回來!”

言語冰不善言辭,被這些話堵得滿面通紅。她用力咬脣,說:“我不敢拖累家族,天一亮我就走。我今日冒險回來,其實是有一件大事要稟告父親……”

言語冰正要說牧雲歸的事,忽然外面響起一陣巨響。言語冰愕然回頭,護衛隊快速從外面跑進來,對着言適抱拳:“族長,入口不知怎麼被人發現了,一羣黑衣人圍在石林裡,要和族長說話。”

堂中衆人齊刷刷看向言語冰,言語冰臉色瞬時煞白。她剛剛回來,霍禮就帶着人追來了,如果說這是巧合,言語冰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言適長嘆一聲,扶着座椅起身,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來言家註定有此劫難。你們待在這裡不要動,我去外面看看。”

族人看了言語冰一眼,沒有說話,靜靜扶着言適出去了。有些時候,無聲的譴責比大聲斥罵更加難受,衆人陸陸續續走出去,很快,大堂裡只剩言語冰一人。

言語冰落在最後,覺得頭腦裡嗡嗡的。她想起今夜她特意等到夜深,等霍禮呼吸平穩了,才輕手輕腳起身。言語冰披上衣服,隨便抓了件護身法器就出門。霍禮睡在外邊,始終無知無覺。

她以爲是自己動作輕,所以才無驚無險。可是霍禮這種從小在酷刑和背叛中長大的人,會睡得這麼沉嗎?

他爲什麼帶她出來,爲什麼對她百依百順,爲什麼力排衆議保護她?言語冰腦中亂成一團,她心臟隱約抽痛了一下,言語冰捂住心口,突然想起她被霍信擄走、差點失身那天,霍禮大動干戈把她救出來,還親手喂她喝藥。

那是言語冰唯一沒有檢查就喝下去的東西。

言語冰頭暈目眩,連站都站不穩,重重跌在座椅上。大家都已經出去了,她一個人不知道在悽清的大堂中坐了多久,最後遊魂一樣走到外面。

石林門外,霍禮正在和言適交涉。霍禮說:“言族長,我無意與你們爲難,只是想和你們做樁交易罷了。良禽擇木而棲,你們既然有超凡之能,何必躲躲藏藏,過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不如加入流沙城,我願以客卿之位相迎。”

言語冰慢慢走到門口,她聽到霍禮的話,心臟又是一陣抽痛。言語冰一直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身份,牧雲歸也不會泄密,可霍禮毫無停頓便說出這個姓氏。他早就知道她是誰,所以纔會對她那麼好。包括那些英雄救美、恩寵無二,都是爲了麻痹她,好讓她主動帶路,霍禮坐收漁翁之利。

言適這些年已聽過不少類似的話,區別在於,這次是救了他女兒的男人說出來的。言適不知道該不該稱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爲女婿,他長嘆一聲,說:“我們人微言輕,無意牽扯外界紛爭,少城主所求之事我們無能爲力,還請少城主另尋高明吧。”

霍禮在人羣中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美人,即便站在全員美型的言家中,她依然美麗得矚目。霍禮養了言語冰這麼久,最是知道她皮膚有多麼嬌嫩,身體有多麼羸弱,平時霍禮連段長點的路都不捨得讓她走,這次她卻一個人在月夜沙漠中奔襲這麼久,連小臉都凍白了。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尊琉璃,精緻美麗卻又脆弱不堪。霍禮心中憐惜,面上依然滴水不漏,不緊不慢對言家掌事人說:“言家之於流沙城是錦上添花,但流沙城對言家卻是雪中送炭。言家無力自保,總是需要依附於人,何苦非在大漠中掙扎?不妨歸順流沙城,這是一個雙贏的局面。”

霍禮說完,目光從言語冰身上掃過,說:“若族長同意,我願意以正妻之禮迎娶言小姐,以示誠意。”

談判時最忌諱露出底線,霍禮不想暴露他對言語冰的在意,故意用風輕雲淡,彷彿籌碼一般的語氣談。然而言語冰聽到,臉色卻更白了。

霍禮並不知道,面前這位風霜滿面的男子正是言語冰的父親,他自以爲談判的籌碼,其實是擺在一個父親面前。言適望着霍禮勢在必得、野心勃勃的眼睛,心中長嘆。世事是一個圈,同樣的事一遍遍重演,一千年前,他沒離開帝御城前,大抵也是一樣的意氣狂妄。

霍禮爲了示好,提出可以娶言語冰爲正妻。若言家沒有遭遇此難,誰敢對言家女兒提“妾”這個字?

言適心痛不已,他無意一轉眼,從人羣后方掃到兩個人。

牧雲歸和江少辭之前一直站在石林後,牧雲歸想仔細看一看言家的人,才悄悄挪到霍禮隊伍後方。江少辭跟在牧雲歸身後,隨之走出來。

言適看到牧雲歸的臉嚇了一跳,隨即看見江少辭,簡直稱得上驚嚇。他用力掐緊掌心,定睛看了看,確定自己沒有老眼昏花。

言適一時驚駭至極,他正要說話,突然微不可見停了一下。

言適盯着一個地方不動,霍禮往兩邊掃了一眼,確定周圍沒有東西,才提醒道:“言族長?”

言適眨眼,從出神的狀態恢復過來。他臉色肅穆,冷聲道:“你不必再說了,我言家人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絕不會和外人同流合污。怪我家門不幸,沒管教好女兒,竟然讓她做出這等有辱家門之事。”

言語冰心神大震,不可置信地擡頭:“父親?”

言適冷冷看着言語冰,斥道:“逆女,我言家質本潔來還潔去,概不外嫁。你落入外人之手非你能左右,但你爲何苟且偷生,玷污氣節?你走吧,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以後你也不要以言家人自稱。”

言家族人和霍禮帶來的人此刻都站在門口,言適冷着臉責罵言語冰,雙方人都齊齊看向她。霍禮臉色陰沉,言語冰是他強留在身邊的,言語冰活着莫非還成了錯?

霍禮沉着臉,正待說什麼,言語冰已經滿臉淚痕。父親的斥責直擊她神魂,言語冰也覺得是啊,她還有什麼臉面活着。從小一無是處,長大了遇到魔獸不敢死,被人擄走不敢死,委身霍禮也不敢死。她讓父親操了那麼多心,如今還要將霍禮引過來,令父親蒙羞。

言語冰臉色蒼白,淚珠堆積在她眼眶中,大粒大粒落下來。她大睜着眼睛,說:“父親恕罪,女兒不孝,下輩子定結草銜環,報您養育之恩。”

言語冰說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擡起手,重重拍向自己心肺。

霍禮臉色大變,根本顧不上會不會暴露底線,快步衝到對面阻攔。但他還是來晚一步,言語冰那一掌正中要害,她吐出一口鮮血,合着眼睛軟軟倒下去。霍禮只來得及接住她癱軟的腰肢,霍禮看着手上刺目的紅,這一刻無比憎恨言語冰。

她平時弱的連只兔子都殺不死,對自己下手倒毫不留情。霍禮感受到言語冰體內熱度飛快流逝,一霎那手心冰涼,指尖都不住哆嗦。他打橫抱起言語冰,快步朝外走去:“備車,回營。”

牧雲歸和江少辭誰都沒想到,言語冰竟然會對自己動手。牧雲歸遠遠望了眼言家人,暗歎一聲,轉身跟着霍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