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雲歸順着江少辭的視線往外看去, 門口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但江少辭緊盯着那裡,如同和什麼人對視。
牧雲歸安靜下來, 手無聲摸上劍鞘。這時候, 水波中閃了閃, 漸漸有一個人影凝聚:“無意冒犯, 在下不得已纔出此下策, 望兩位海涵。”
一個白衣男子出現在門口,他身形像霧一樣半透明,彷彿下一瞬間就會消散。牧雲歸能感覺到他的修爲比自己高, 但具體幾星就看不出來了。
不過,容玠的狀況並不樂觀。現在凝結出來的是他的幻影, 並非他本人。體外化身和本體息息相關, 他的化身這麼弱, 可見他本人也到了燈枯油盡的地步。
江少辭看到容玠,毫不意外, 道:“說吧,處心積慮把我們引過來,想做什麼。”
江少辭之前還奇怪,如果南宮玄是在殷城得到了他的劍訣和劍骨,那這次下海, 南宮玄爲什麼不去桓曼荼院子, 也不去藏寶閣拿容玠的劍?等見到這個木屋後, 江少辭終於明白了。
六千年了, 什麼木屋能在水中保存這麼久?而且周圍未免太過乾淨, 就算有活人居住恐怕都沒法這麼幹淨,何況廢棄多年。
太完美的事情大多都是假的, 唯有幻境,纔可以永遠不落灰塵,永遠清靜整潔。
他們這一路走來,桓曼荼的冤魂流連於圈禁院落,半瘋半傻活在過去中;桓雪堇待在劍冢,拼命找能讓她變強的凌虛劍訣,爲此把自己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但故事的另一個重要主人公,容玠,卻一直不見蹤影。
他的劍留在藏寶閣,人卻杳無蹤跡。人在末路時會陷入自己的執念,最放不下什麼,死後就會變成什麼。桓曼荼變成了思念愛人的厲鬼,桓雪堇變成了靠吞噬同類爲生的怪物,如果容玠就是神醫,那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程,他會去哪裡?
答案不言自喻,一線天。
容玠在峽谷下創造了一個幻境,將當年的場景完全還原,彷彿時間未老,一切都沒有改變。如果江少辭的猜測沒錯,前世南宮玄並沒有找到桓曼荼,也沒有答應桓曼荼做三件事,自然不知道藏寶閣的事情。南宮玄和其他無極派弟子一樣,從正門強行攻進來,不敢久留,直接來了劍冢。
他們在劍冢躲避桓雪堇時,南宮玄身上的玉佩掉了出來。容玠在幻境中感受到玉佩的氣息,出於種種考量,將南宮玄放入峽谷。
凌虛劍訣雖然被桓家保管着,但比起桓家兩姐妹,容玠纔是真正學會凌虛劍訣的人。那枚玉佩中有江少辭的胎血,容玠藉此認出玉佩中的氣息,想來不難。
後續南宮玄在峽谷中經歷了一系列事情,幸運帶走凌虛劍訣和劍骨。但是這次,江少辭被人提前喚醒,並且混入無極派外門弟子的隊伍中,一同來到殷城。江少辭陰差陽錯發現了桓曼荼,如果只有江少辭一人,他纔不管什麼女鬼的心願,一拳頭打下去什麼麻煩都解決了。但偏偏有牧雲歸,牧雲歸十分認真地幫桓曼荼實現遺願,他們得知了六千年前的真相,拿到了容玠的劍,桓曼荼還爲此心甘情願祭劍。
他們用桓曼荼的口訣,以正常途徑打開通道。但江少辭猜測,即便他們沒拿到口訣,容玠也會想辦法把他們引到一線天的。
容玠說:“是在下冒昧。在下本該遞拜帖恭請貴客,掃榻以迎,但我無法離開一線天,只能用這種辦法,請見諒。”
江少辭笑了聲,毫不留情道:“有事說事,少拿這些冠冕堂皇的鬼話噁心我。”
容玠看起來很適應江少辭的脾氣,他依然文雅地伸手,說:“此事說來話長,二位請坐,容我慢慢道來。”
容玠引着兩人坐下,因爲這是幻境,容玠也沒有行上茶等虛禮,開門見山道:“流亡那些年,我一心鑽研劍法,沒曾留意外界,只知道表妹修爲一日千里。我後來旁敲側擊問過她,她信誓旦旦說她的功法乃是仙界大陸高人所賜,所修皆是正道。我見她言辭間細節俱至,首尾照應,便沒有懷疑。沒想到,卻就此埋了禍根。”
牧雲歸不由問:“莫非她被騙了,給她功法的人是邪修?”
容玠搖頭:“具體是誰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來源於崑崙宗。”
“崑崙宗……”牧雲歸默默倒抽一口涼氣,“這不是江子諭所在的宗門嗎?對了,多年前,桓掌門和詹倩兮也在崑崙宗門下。”
容玠聽到江子諭的名字,微怔,眼睛掃向江少辭。他發現江少辭一臉與我無關的表情,心裡了悟,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說:“崑崙宗乃仙界第一宗門,我不敢胡亂猜測,但是之後幾年,我發現表妹行蹤越來越奇怪,不光大興土木,還開闢了好幾個藥園。她之前對醫藥並不感興趣,若說爲了生意,她也只種不賣。我暗暗留意了一段時間,發現她每隔三個月就要去藥莊小住,等回來後,修爲就會提升一大截。”
江少辭問:“她種的是什麼藥?”
容玠說:“我也懷疑過,爲此潛入藥園好幾次。但是藥田中種的確實是靈藥,外圍是幼苗,越往中心藥草越大。我和師父學過幾年醫術,對種植靈草略有經驗,我觀察了很久,終於在土裡發現了東西。她不知道在土壤中混入什麼,靈藥長得極快,而且可以相互吞噬。等藥苗長到一定程度,相鄰的靈草便開始角力,較弱的一方會成爲強者的養料,這樣一重重篩選下去,活下來的靈藥越來越大,裡面蘊含的力量也越來越強勁。”
江少辭若有所思,這種培養辦法,倒讓他想起養蠱。牧雲歸詢問:“我聽說禾苗種得近了也會相互爭奪養料,是這種吞噬辦法嗎?”
容玠搖頭:“不是,是像人一樣,鬥爭時只要有一方輸了,就會被瞬間吸乾。”
牧雲歸瞳孔放大,她欲言又止,最後低聲道:“這不就是魔植嗎?”
只有魔植纔會有這麼強的殺性,不光吞噬同類,還會吞噬飛鳥魚蟲乃至猛獸。末法時代的起因在史書上一直是個謎,多年來爭論不休,莫衷一是,但如果從一開始,災難就是修士自己引起的呢?
容玠嘆了一聲,點頭,大方承認了:“沒錯,那些就是魔物的雛形,也是殷城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元兇。我本能覺得不祥,欲讓表妹停止種植。但一個嚐到甜頭的人如何肯停手,她堅持說這些種子是仙門給的,不會有問題,反而再一步擴大規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修煉途徑,我總不能因爲自己覺得不舒服,就不讓別人修煉。其實當時,我應該再果斷些的。”
容玠話語中滿是悔恨,牧雲歸聽後也陷入沉默。事後諸葛亮總是很容易,但當事人身在局中,每天都要接觸許多消息,他如何知道自己的某一個舉動乃至某一個念頭,會成爲後面災禍之源?
牧雲歸問:“後來呢?”
容玠說:“後來,我因爲調查藥莊的事,疏忽了其他地方。當年我和表妹換經脈雖然隱秘,但興師動衆又耗時長久,難免漏出去些風聲。看守曼荼的婆子酒後說醉話,把這樁事說出去了,恰巧被曼荼聽到。曼荼得知後非常生氣,寧願自毀眼睛,也不願意承情。”
牧雲歸有些意外,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她的眼睛,是自己毀的?”
“是。”容玠長長嘆氣,目光中滿是滄桑,“何必呢,人人都說我資質好,其實我並不在意。她說一人做事一人當,給桓雪堇下藥是她的主意,就算再來一次她也不會後悔,但用不着我替她還人情。她當年留在崖底時,因爲提早拆開白紗,眼睛不慎留下後遺症。教她功法的邪修看她眼睛不舒服,就免費贈了她一隻眼睛。那隻眼狀若珠寶,清若琉璃,煉化到眼睛中後可以識破一切幻境。曼荼說她渾身上下就這雙眼睛還算值錢,用這雙眼睛還我經脈,也算兩清。”
容玠垂眸,明明過去了那麼久,但再想起來,還是覺得苦澀:“那隻琉璃眸化入她體內這麼多年,貿然取出,連她自己的眼睛也會受到影響。我屢次說就算她挖出來我也不要,但她卻說,一刀兩斷是她的事,至於挖出來如何處置和她無關,扔了也行。這麼多年了,她還是那樣倔,我如何捨得扔呢?”
牧雲歸嘆道:“之後她就失明瞭,連神志也停留在過去,不再知道時間流逝,是嗎?”
容玠點頭:“是。”
“啞奴也是你?”
容玠平靜承認:“看守婆子說醉話壞事後,我就撤去了小院中所有人。每日送水送飯,俱是我親力親爲。”
牧雲歸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容玠說的沒錯,如果他不姓容,她不姓桓,這一切痛苦都不會發生,他們也會有一個圓滿結局。然而造化偏偏弄人,從一開始,他們的立場就註定他們無法善終。
江少辭忽然問:“那隻琉璃眸是什麼樣子?”
容玠攤開手心,蒼白瘦長的手掌上浮出一顆漆黑通透的珠子,裡面浮動着深藍色的碎光,像是星河璀璨,凝聚在一粒寶石中。
如果不是容玠說,牧雲歸根本看不出這是一顆眼珠,說是某種名貴寶石也完全沒問題。江少辭嗯了一聲,道:“果然,我就說哪家的煉眸功法能破解所有幻境,原來是他們家。”
牧雲歸聽話音不對,忙問:“你知道什麼了嗎?”
江少辭說:“這根本不是所謂的琉璃眸,而是破妄瞳。”
容玠聽到這個名字,也露出瞭然之色:“原來是破妄瞳。難怪。”
牧雲歸左右看看,突然懷疑她是不是錯過了什麼。爲什麼她覺得,她和江少辭、容玠的知識庫不太同步呢?
容玠是天罰前的修士,見識不可謂不廣,但容玠最開始也沒認出這是什麼,而江少辭僅聽了描述就有思路了。要知道容玠活了六千年,江少辭的見識爲何會超過容玠?
牧雲歸心中劃過許多念頭,她沒有表現出來,依然安安靜靜問:“破妄瞳又是什麼?”
江少辭簡單解釋道:“破妄瞳是北境言家獨門功法,修煉後雙眼可以預見未來。看來那個邪修身份不低,連北境言家的東西都敢動。”
牧雲歸聽後,眉梢輕輕動了下。可以雙眼顯像,預知未來……這不就是她嗎?
江少辭聽得差不多了,他動了動手指,道:“你們這些故事我聽累了。有什麼話,直說吧。”
容玠肅容,說道:“因我一時之仁,致使殷城鑄成大錯。我以爲只要盯得緊些,不要讓那些藥植流入外界就沒事,殊不知,地面下藥植根系早已氾濫成災。那些植物很邪門,彼此吞噬卻又繁殖極快,勝利者不斷留下後代,不知不覺間,陸地下方已經被這些東西的根莖蝕空,地面看似平靜,其實已是空城。某一天,那些植物忽然爆發,整片大陸都朝海洋墜去。天災降臨得太過突然,絕大多數凡人都在災難剎那死去,剩下存活的修士最開始想要挽救殷城,後面想獨善其身,最後所有人都不管不顧,只想離開海底,回到人間。”
牧雲歸問:“有人成功了嗎?”
容玠搖頭:“我不知道。我在調查藥植的時候,陸續打聽到一些事情。後來殷城沉沒,我便知道這是桓家的報應。容家和桓家時分時合,亦敵亦友,但聯姻這些年來,容家也跟桓家沾了不少光,如今報應降臨,我還哪有臉面逃命?前人欠下的債總是要有人還的,我沒有離開殷城,而是一直在這裡守着劍訣、劍骨,等待有緣人。”
江少辭聽到“有緣人”,輕輕笑了笑。容玠也沒有多說,直接道:“可是創立凌虛劍訣的那位……前輩劍鋒獨特,不受束縛,他的劍氣和戾氣、怨氣共存這麼多年,漸漸變得不受控。前些年我還能勉強鎮壓,這些年越來越力不從心。幸好二位來了,要不然,我身死道消不足爲惜,前輩的傳承湮滅於大海纔是損失。”
容玠話說到這裡,意思已經非常明白。牧雲歸道:“你想讓我們幫你解決凌虛劍訣的戾氣?可是,你比我們修爲高,比我們參悟劍訣的時間長,連你都無法控制,我們能做什麼?”
容玠聽到這裡正容,起身拱手肅拜:“我已等待有緣人久矣。若二位都不成,那天底下就沒有人能收服凌虛劍訣和涅槃劍骨了。”
容玠話中一直說的是“二位”,但江少辭知道,容玠這些話都是說給他聽的。看在容玠還算識趣的份上,江少辭伸手,說:“把破妄瞳拿來。”
容玠剛纔聽到的時候就心有準備,此刻二話不說,將星空寶石一樣的破妄瞳護在靈氣中,鄭重交給江少辭。靈氣罩觸碰到江少辭的手,他卻不收,而是放到牧雲歸掌中。
江少辭隨手握起劍,漫不經心往外走去:“保護好她。”
牧雲歸見狀,慌忙起身:“江少辭,你做什麼?”
容玠少說有四星甚至五星修爲,這樣都奈何不了劍氣,只能被劍訣反噬,一日日衰弱下去。江少辭現在的修爲有沒有打通一星都不好說呢,他竟然打算一個人去?
容玠聽到這個名字,臉上表情略有些微妙。但他還是隔着兩步攔住牧雲歸,溫和但堅定地說:“姑娘,稍安勿躁,江……”
容玠卡住,頗猶豫了一會他該叫什麼,最後才選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稱呼,繼續道:“江公子不會做無把握的事,前面對姑娘來說很危險,你上前只會讓他分心,不妨在此靜候。”
牧雲歸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江少辭酷愛作死,誰知道他是真的有把握還是玩心上來了。隨着江少辭踏出院門,平靜簡樸的小院霎間碎成粉末,入眼俱是透着腐味的岩石黑土,哪有什麼農家小院?
與此同時,一道劍氣呼嘯而至,行進中都卷出海嘯般的嗡鳴。牧雲歸被這股劍氣震得連連後退,眼睛都睜不開。江少辭站在最前面,受到的衝擊理應最強,但他卻紋絲不動,甚至直到劍氣逼近了才擡起手,舉劍攔住劍氣。
兩股力道相接,劍刃錚的一聲被削掉一半,飛旋着衝到旁邊,把一塊巨石瞬間擊成碎屑。江少辭看了看自己的斷刃,似笑非笑頷首:“確實戾氣很大。”
牧雲歸看到這一幕,心都繃緊了,她握起那柄雪白的劍,試圖扔給江少辭:“江少辭,快換劍。”
“不用。”江少辭用斷劍挽了個劍花,這僅是一柄普通鐵劍,在無極派花五個積分就能兌換,村民家裡防身的劍說不定都比這把好。但在江少辭手中,這柄斷了一半、連尖刃都沒有的長劍,卻露出一種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
牧雲歸手裡握着銀劍,纖細的手指緊緊繃着,指尖比下方的花紋還要剔透。容玠用靈氣罩護在牧雲歸身前,浪潮翻涌,泥沙俱起,卻沒有任何碎片能靠近牧雲歸。
容玠單手撐着結界,眼神望向前方,由衷感嘆:“氣吞山河,威凌日月,一劍斬虛空。原來,這纔是真正的凌虛劍法。”
好的寶物自晦,好的功法亦會自己擇主。江少辭被封印後,凌虛劍法成了無主之物,逐漸生靈,上面的劍招“活”了過來。它又在海底沉沒了六千年,不斷被怨氣、戾氣強化,已近乎無敵。
可以說,這些劍氣每一道都是凌虛劍訣的拓版,而且不怕痛不怕累,嚴格遵照圖紙,來往間還攜帶了無窮戾氣,殺傷力極其強大。牧雲歸看着無比擔憂,難怪容玠一個高階修士都被它折磨得奄奄一息,這樣強大的劍氣,簡直觸目驚心。
江少辭沉浸在劍陣中,已無暇關注外界的事情了。劍氣涌動,而他眼前也快速翻過一本書,劍招自己動了起來。
在天絕島時江少辭曾試過破解凌虛劍訣。但那時他研究的是南宮玄,他眼睛都不眨地盯了幾天幾夜,發現南宮玄哪裡理解錯了,就趕緊記下來,以此爲漏洞突破。但追根究底,他倚仗的依然是凌虛劍訣。
現在,他要和從劍訣中凝聚出來,力道、速度、招式都完美符合他構想的劍氣打。和乾坤天機訣這種黑歷史不同,凌虛劍訣是江少辭最出色的作品,某種意義上是他劍術的最高峰。後來他被封印萬年,劍骨被毀,經脈俱斷,修爲全無。現在的他連仇人都要避而不見,如何能和巔峰期的自己比?
可是當新的一道劍氣涌來時,江少辭還是出劍了。攀登上高峰的,到底是他自己,還是那些炫目的天才光環?若他沒有拜入崑崙宗,若他沒有享受最好的資源,若他沒有那些各自出身不凡的陪練,他還能不能走到這一步?
江少辭握着半截斷劍,微微錯身,轉劈爲挑,迎面朝着劍氣而去。他剛出生時叫江少辭,入崑崙宗後改名江子諭,如今兜兜轉轉,他還是他。無論哪個名字,無論什麼身份,只要他還握着劍,就沒有人可以打敗他。
哪怕是曾經那個輝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