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父親

牧雲歸說完後, 半垂下臉,許久無言。江少辭盯着她的側臉,察覺到牧雲歸心緒不對。

江少辭問:“殷城發生什麼了嗎?”

聽說北境言家可預言, 破妄瞳修煉到極致, 甚至能看到未來的景象。江少辭不知道牧雲歸和言家有什麼關係, 但是他知道牧雲歸也能感知到危險。她突然提起殷城, 心情還這麼低迷, 是不是因爲看到了什麼?

牧雲歸搖頭,不想把自己的死局說出來。她並不知道她死亡的具體契機,說出來並不能解決問題, 只會徒生枝節。

還是不要打擾別人了。

牧雲歸不說,但江少辭看她的臉色, 能猜出來絕不是什麼好事, 甚至可能危及性命。江少辭心中重重一沉, 還夾雜着莫名的氣。

這個傻子,這麼重要的事都不說, 是覺得信不過他嗎?江少辭不動聲色,問:“前一百名都會去殷城?”

牧雲歸輕輕應了一聲:“是。”

“好。”江少辭點頭,上挑的眼尾劃過一道光,瞬間光芒奪目,神采逼人, “我也去。”

牧雲歸怔了一下, 回頭看他:“你不是說你在無極派有事情要做嗎?”

進入無極派後, 牧雲歸越發認識到江少辭的劍法有多好。他很少和人動手, 但每次拔劍都是一招斃命, 牧雲歸甚至覺得江少辭的劍比講課夫子更靈活。這樣的人,爲什麼要進入劍修門派學劍呢?

江少辭給出來的說法是, 他在無極派有些事情要做。牧雲歸因爲身家性命,不得不去殷城,但江少辭爲什麼要離開?

“一次歷練而已,能花多久。”江少辭不在意道,“回來後有的是時間。”

牧雲歸併不知道江少辭所說的“有些事情”是指殺了無極派掌門。殺桓致遠、奪太阿劍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暫時離開少華山,去殷城走一圈也不礙事。

何況,江少辭很好奇,當年殷城爲什麼會沉沒。桓家祖宅裡留了什麼,能讓桓致遠耿耿於懷,難以割捨,過了這麼久都想拿回來。

·

大比進行的如火如荼,排名每刻鐘就會刷新一次,競爭十分激烈。等到了最後幾天,大比局勢已定,該出頭的早已出頭,該出局的也敗勢已定,衆人對比賽的熱情逐漸消退,反而都在關注大比最終名次。

全門派都知道,大比的前十名會加入內門,今年有外客觀禮,這份名單的份量越發重。到了比賽後半段,普通弟子一看晉級無望,早早放棄了爭奪,唯有排在十名左右的人,都在瘋狂戰鬥,沒日沒夜地刷分。

除了僅有的幾個知情人,大部分弟子並不知道不光前十名重要,前一百名也是一個門檻。故而也沒人留意,百位羣英榜上有個吊車尾,無論前後左右怎麼變,他的名次始終穩定在第九十名。若有人點開他的名次,會很吃驚地發現他排名很低,但勝負率卻高達百分之百,並且所有比賽時長都在十息之內。

這十息大部分都花在上場、下場和寒暄,戰鬥的結束時間取決於對手的說話速度。

若有人看到,一定會瞬間警覺,此人百戰百勝,他的實力絕不止於如此。大比是積分制,就算勝負率很差,只要打的場次夠多,也能將積分拉起來。而此人卻相反,勝率拉滿,卻只打幾場,所以才掉到末尾。

可惜,世人只關心前幾名,沒人留意到倒數名單裡的玄機。

牧雲歸參加的比賽比江少辭多些,最後她見自己穩定在五十名以內,便也懶得再打了。最後大比名單出爐,衆人對第一名歡呼喝彩,也對卡在第十名那位幸運兒議論紛紛,偶爾有閒人掃一眼百名榜最後,看看又是哪個倒黴鬼墊底,至於排八、九十的那些名字則徹底淹沒在人海中,連嘲笑都不帶他們。

時間已到九月底,大比結束後,無極派的氣氛卻逐漸熱烈起來。外門大比只是預熱,精英賽纔是真正的重頭戲。今年精英賽要和門派慶典放在一起舉辦,越發熱鬧非凡。

許多課程都陸陸續續停了,整個無極派都陷入狂歡中。少華山上處處可見負劍而行的年輕人,有衣衫簡樸的劍修,有嬌豔美麗的雲水閣女修,也有仙氣飄飄的北境弟子,最後,甚至歸元宗也來了。

少華山腳下的姑胥城每天爆滿,滿大街都是賣劍訣、法器、符籙的攤子,所有賭坊都在押今年第一名是誰,連話本攤子的生意都格外火爆。末法時代來臨後,大家各自爲政,能活着就已不易,哪有什麼精力交際。不說凡人,便是無極派大部分弟子,都是第一次見外面的人。

大陸上最強大的三個仙門齊聚一堂,歸元宗、雲水閣帶來不同的流行風尚,最難得的是,北境來了。

那可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北境啊,聽說這次來的還是郡主,下一任帝御城女王。民間藝人的創作靈感被大大激發,各種畫像、卷軸、話本子層出不窮,連小孩子看的皮影戲都變成仙人大戰魔獸。

牧雲歸走到街道上,看着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羣,十分感慨:“真是熱鬧。不知道這樣的場景和過年比起來,哪一個更熱鬧?”

江少辭聽到,回頭問:“你沒見過過年?”

牧雲歸搖頭:“沒有。島上全年不變,沒有過節的說法。以前聽我娘說,凡人有很多節日,除夕、上元、中秋不一而足,每個節日都有各自的風俗。每逢節慶,一家人就會聚在一起,吃完團圓飯後上街看燈,全城狂歡,一夜不休。我原本以爲我娘誇大其詞,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江少辭六歲之前生活在凡間,但那時候他實在太小了,關於過節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江少辭想了想,說:“對凡人來說,應當是很熱鬧的。但不是每一個節日都看燈,唯有上元節會燃燈。”

“真的嗎?”牧雲歸瞪大眼睛,一雙明眸清凌凌地盯着江少辭,“上元節是什麼?”

“上元節是……”江少辭想到什麼,一下子怔住了。上元節是給情人過的節日,這算是凡間男女唯一可以掙脫禮教、大膽追愛的日子。但是,這些要怎麼和牧雲歸說?

江少辭對着牧雲歸澄澈認真的眼睛,實在說不出上元節的真實用途。他支吾了一下,說:“上元節是一個吃元宵的節日,因爲要吃很多元宵,所以又叫元宵節。”

“是嗎。”牧雲歸眼睛一眨一眨的,覺得十分稀奇,“爲了吃一種食物,居然還專門設定了一個節日?”

江少辭煞有介事點頭:“沒錯,食物來之不易,所以凡人專門設立了節日,提醒晚輩珍惜糧食。”

江少辭說完,竟然覺得自己解釋的像模像樣,頗有道理。他見牧雲歸一副沉思的模樣,不好意思一直用假話誆騙她,又補充道:“除了上元節,人間還有許多節日。比如除夕,淨庭祭竈,粘牙守歲,中秋闔家團圓,要吃專門的月餅,還有上巳、冬至……”

江少辭本來以爲自己忘了,可是一旦打開話頭,往日那些畫面竟然源源不斷涌入腦海。穿紅衣服的侍女,粘牙的老者,齊聚一堂的祖孫親人,音容如昨,栩栩如生。

江少辭心中生出一種無來由的悵然,每一個節日無論有什麼習俗,總不外乎要將一家人聚在一起,團團圓圓吃一頓飯。團圓啊……

這些事情牧雲歸聞所未聞,她見江少辭頓住,似乎想起什麼的樣子,不由湊近,輕聲問:“你怎麼了?”

江少辭回神,一低頭就看到一雙水光瀲灩的眸子。那雙眼瞳黑白分明,清澈乾淨,裡面正倒映着他的身影。

她看得十分認真,彷彿世界裡只有這一個人。江少辭怔了下,才說道:“我沒事。”

他說着沒事,但眼神飄忽,語氣低緩,怎麼可能真的沒事。牧雲歸沒有刨根問底,而是道:“雖然現在不是過年,但姑胥城這麼熱鬧,也算是節慶吧。對了,你知道元宵怎麼做嗎?”

這個問題真的問住江少辭了,他想了想,不確定道:“我只記得怎麼吃。好像外面是白的,裡面是芝麻,還很甜……”

牧雲歸來興趣了,她拽着江少辭,往一家雜糧店跑去:“我剛纔看到那家店有芝麻,我們快去。”

周圍到處都是年輕鮮活的少年少女,他們負着劍,到處比對法器,尋找符籙,連路邊跑過的凡人小孩子都在玩打魔獸的遊戲。而江少辭卻被牧雲歸拉着,逆着人流跑遠,去一家小店裡尋找元宵怎麼做。

背後纔是江少辭熟悉的修仙世界。修仙界向來如此,任何事情都有目的,連慶典也帶着示威和戰鬥的味道。不像是凡人,僅因爲月亮圓了,積雪化了,就要準備一系列的節日。

但江少辭還是被牧雲歸拉進一個陌生的店鋪裡,聽她詢問鬚髮斑白的老店主,元宵怎麼做。最後,兩人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出來,江少辭看着手裡各種材料,喃喃自語:“一個白胖糰子而已,竟然要用這麼多東西嗎?”

牧雲歸認真地記下了做元宵的步驟,她聽到江少辭的話,詫異問:“你既然吃過,竟然不會做?”

這話說的,江少辭都不知道該怎麼回。他頓了下,幽幽道:“很多人練劍法,也未必知道劍法怎麼寫吧。”

牧雲歸一想,倒也是,她就看不出來劍法是怎麼寫的。牧雲歸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將原材料都收回儲物空間,感嘆道:“你知道好多凡間的習俗,連元宵材料都能說個大概。”

江少辭隨口說:“我以前生活在凡間……”

江少辭說到一半,忽然停下。牧雲歸將吊墜收回衣服裡,聽他不說了,詫異地擡頭:“然後呢?”

江少辭終於想到哪裡不對勁了,他六歲之前生活在凡間,所以知道人間有過節的習慣。但如果牧雲歸的母親真如他猜測,來自北境,那牧笳是怎麼知道凡間的節日的?

江少辭搖搖頭,他頓了會,問牧雲歸:“往年月圓時,你母親會給你做獨特的吃食嗎?”

牧雲歸搖頭:“不會。怎麼了?”

看牧雲歸對元宵一無所知的模樣,想也知道她從沒見過。那這就奇怪了,牧笳知道上元、中秋等節日,卻不和女兒過,而且連看燈都會弄混。這不像是親身經歷,更像是道聽途說。

牧笳能將這些事記這麼多年,可見她和凡人關係匪淺。但北境最重視血統,凡人是比北境平民更卑賤的血脈,牧笳怎麼會和這些扯上關係呢?

江少辭困惑了,牧笳身上的謎團越來越多,她到底是什麼身份?她出現在天絕島,到底是意外還是預謀?

江少辭搖頭示意沒事。牧雲歸以爲江少辭又是例行突發奇想,也沒有放在心上。有儲物空間就是方便,他們兩人又恢復兩手空空,一身輕便地去逛街。牧雲歸需要幾樣防身法器,兩人往姑胥城最大的法器閣走去。小二聽到他們的來意,殷勤地將他們往二樓引:“防身法器都在二樓,兩位仙長樓上請。”

牧雲歸和江少辭上樓,正巧此刻有一行人從二樓走下。對方足有五六人,察覺有人過來,侍女侍衛立刻防備,牢牢保護着最中間的少女。

雙方錯身而過,走在最中間的白衣少女忽的頓住,停在樓梯上轉身,看向上方的牧雲歸。牧雲歸已經走上樓梯,她低頭望了那行人一眼,就跟店小二離開了。

侍女圍到慕思瑤身邊,警惕掃向上方,低聲問:“郡主,怎麼了?”

慕思瑤是默認的王女,不光要苦練修爲,風土人情也是儲君教育重要的一環。慕策這次派慕思瑤出來,一方面是自己騰不開身,另一方面,也是存了鍛鍊慕思瑤的心思。

北境與世隔絕,自成一體,北境民衆可以對外界毫無概念,但君主不行。因此慕思瑤來到無極派後,除了完成王叔交給她的任務,也在很積極地探索少華山,遍訪姑胥城,甚至去劍谷關見識外界的魔獸。

今日,她想看看外界的煉器水平,便來了姑胥城最負盛名的法器閣。沒想到,竟然在這裡碰到一個很奇怪的女子。

慕思瑤依然盯着牧雲歸離開的方向,輕輕擰眉:“無事,走吧。”

慕思瑤說完便擡步離開,侍女們又看了看樓上,快步追上郡主。

此刻法器閣二樓,店小二也在沒話找話:“仙子,你和剛纔那位貴客認識嗎?”

牧雲歸不動聲色,問:“怎麼了?”

店小二殷勤說道:“沒什麼,就是好奇。那位貴客不知道什麼來路,派頭大得很,根本不讓外人靠近,連侍女都高冷的像是世家小姐。小的見您和那位貴客長得像,還以爲你們是親戚呢。”

牧雲歸腳步頓住,眼睛一瞬間擡起來:“我們長得很像?”

牧雲歸突然停下,店小二不明所以,嚇了一跳。他飛快掃過事不關己的江少辭和莫名沉着臉的牧雲歸,忐忑道:“是啊。雖然那位貴客蒙着面,但從背影看,你們兩個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仙子,怎麼了?”

牧雲歸冷着臉不說話,江少辭對店小二說:“剩下的我們自己看,你走吧。”

這段時間姑胥城忙,店小二是臨時僱傭過來的凡人,不敢得罪這些修士,一得了話趕緊走了。等人走後,牧雲歸問:“我和她很像嗎?”

江少辭點頭,如實道:“長相看不出來,但氣質風格是一個調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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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頎長輕靈,清冷精緻,連身材都是一樣纖細玲瓏類型的。若牧雲歸換身純白衣服,帶上面紗,那就更像了。

牧雲歸若有所思,她每天都對着自己的臉,沒什麼感覺,但外人的第一反應最真實。店小二說她們倆很像,連江少辭都說氣質相近,看來,她和那位慕思瑤郡主確實有些共通之處。

難怪她之前覺得慕思瑤面善,莫非是因爲慕思瑤像她自己?

牧雲歸也馬上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牧笳。母親從未提過父親是誰,牧雲歸從小得到了母親雙倍甚至更多倍的愛,並不覺得自己的童年有什麼缺憾。但就算牧雲歸對身世並無執念,也不可否認,她應當有一個血緣上的父親。

莫非她的父親,竟來自極北之境嗎?

因爲這個插曲,牧雲歸沒心思看法器,很快就回門派了。秋色越來越濃,天一日短似一天。廚房裡點着燈,牧雲歸站在案板邊,無聲揉着面。

她心裡有事,並沒有注意手上的動作。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你再揉下去,元宵就沒法吃了。”

牧雲歸一驚,發現江少辭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牧雲歸終於放過被揉了很久的麪糰,說:“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吃的。”江少辭拎起一雙筷子,輕輕戳了戳麪糰,問,“還在想慕思瑤的事?”

牧雲歸沉默,江少辭揪出一團面,按照自己模糊的記憶慢慢捏元宵:“你想去找你的父親嗎?”

牧雲歸靜了片刻,輕聲說:“如果我說不想,會不會顯得很絕情?”

“不會。”江少辭將芝麻放到麪皮上,他看了半晌,終於想起來少了什麼東西。江少辭拿起糖罐,隨意道:“想找就找,不想找就當沒這個人。本來他也沒養過你,不配當你的父親。”

牧雲歸浮躁了一天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是啊,就算知道自己可能和極北有關係又如何,她跟母親姓牧,母親多年來一個字都沒有提過他,臨終前也沒交代尋什麼人,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和牧雲歸有什麼關係呢?

牧雲歸豁然開朗,困擾她一天的難題徹底解開。她看到江少辭的動作,忍無可忍打開江少辭的手:“夠了,你在你的糖里加一點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