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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雲歸擔憂地看着江少辭, 在她忍不住要問第二遍的時候,江少辭終於動了。他手指伸到桌子上,有氣無力地擺了擺, 示意自己沒事。

但他依然沒有直起身。牧雲歸狐疑地看着他, 夫子已經開始下一句了, 牧雲歸縱有滿腹疑竇, 最後也只能將目光投回書本上。

江少辭額頭抵在桌案上, 他有生以來,大概是頭一次這麼認真地反省自己。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要經歷這種懲罰?

江少辭從沒有覺得時間這麼漫長過, 夫子在臺上,因爲太激動, 已經站了起來, 抑揚頓挫朗誦序言裡的作者自白。下面的弟子跟着, 聲音高低不一,有些愣頭青格外突出, 用不亞於夫子的嗓門激情澎湃地重複。

江少辭有那麼一瞬間不想找桓致遠報仇了,他只想馬上離開無極派,終生都不再回來這個地方。

漫長的一刻鐘終於結束了。夫子朗誦完後,依然意猶未盡。他臉色都激動的通紅,他拿出陣盤, 在上面用力點了一會, 說:“粗讀結束了, 精讀也結束了, 現在讓我來考驗考驗你們的悟性。這是一個小測試, 每個人獨立完成,不許交頭接耳, 半個時辰後收卷。這次測試務必認真對待,測試結果極有可能會關係到你們的評級。”

弟子們一聽,立馬鄭重起來。牧雲歸點開玉牌,發現“考覈”那一欄已經激活了,牧雲歸神識一動,一份卷軸就出現在她面前,旁邊已自動開始計時。

牧雲歸連忙收心做題。陣法有防止他人窺探的作用,每個人只能看見自己的卷軸,故也不怕作弊。江少辭望了望外面天色,離下課還有很久,他得找點事情打發時間,乾脆也拿出試卷。

江少辭點開前就有預感,拉開後果然,又是《乾坤天機訣》相關。江少辭大致掃了眼內容,心道這不是白給嗎?

江少辭半支在桌案上,隨意劃過試卷。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羣廢物,這也值得拿出來問?他都寫得這麼直白了,還理解不了?

“這句環境描寫有何意義?”

江少辭漫不經心地寫,劍訣作者爲了湊字數,不對稱的話不好看。至於那個作者是誰,反正江少辭是不會承認的。

“全文共三次提到鯤魚,兩次提到流金魚,作者想表達什麼?”

江少辭微皺着眉,努力回想。這些人挖的真細,他們不說,他還沒意識到他寫了魚。他當時在想什麼?

好像是中午吃了魚,寫的時候無意識混入了吧。

後面的問題千奇百怪,江少辭挑挑揀揀,下筆如飛,終於拉到了尾部。江少辭鬆了口氣,這份折磨總算結束了。此刻時間還剩下一半,江少辭看都不看,直接提交。

牧雲歸正在旁邊凝神思索,聽到江少辭這邊的動靜隨意掃了一眼,發現他竟然在交卷。牧雲歸吃了一驚,連忙問:“你都不檢查嗎?”

江少辭自信滿滿,篤定道:“不需要。”

他寫這種東西,還需要檢查?

剩下一半的時間江少辭靠在桌子上,光明正大地偷懶。幸好現在有玉牌,裡面的新消息層出不窮,江少辭也不怕無聊。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弟子們陸續提交答卷,最後時間到,沒答完的弟子也被迫交卷了。

課堂裡交頭接耳,都在討論剛纔的測試。牧雲歸擰着眉,低聲問江少辭:“測試後面有一問,鳧徯寫成鳧傒,是爲什麼?”

鳧徯是鹿臺山的神鳥,序言裡卻寫成鳧傒,題目中問爲什麼?牧雲歸想了很久,都沒答出這道題。

江少辭尷尬了一瞬,他薄脣抿了抿,最後,近乎是從牙縫裡蹦出這幾個字:“他寫錯了。”

江少辭說完,覺得自己彷彿又死了一次。他唯獨慶幸牧雲歸不知道寫這篇文章的人是他,要不然他就可以考慮回南海埋着了。

所以說人一定要多讀書,越無知越輕狂,說的就是十二三那會的他。自己丟人就算了,還寫下“著作”,貽笑千古,導致現在要被認識的人問出來鞭屍。

牧雲歸皺眉,覺得十分迷惑:“寫錯了?”

被當做範本的文章,必然深奧微義。江少辭竟然說這是個錯別字?

江少辭的腦回路……還真是簡單又直白啊。

牧雲歸和江少辭在討論剛纔的測試,其他人也在對題。過了一會,上方傳來夫子的聲音:“肅靜。答案已經覈對完畢,你們自己看吧。”

弟子們紛紛打開考覈,果然,他們的分數已經出來了,並且在旁邊附上了評分標準。江少辭本來漫不經心,他不想帶壞牧雲歸,才隨便打開看看,沒想到一垂眸,竟然看到一行大大的紅字。

丁等,不及格。

江少辭眉梢慢慢挑高。從來都是別人求着他去上課、考試,但江少辭興致寥寥,課程只有他自己師尊的會聽一聽,其餘課免談,考試更是從來不去。偶爾參加一次比賽,主辦方都要高興瘋了。好不容易他屈尊參加一次課堂測驗,結果竟然不及格?

不及格?

江少辭長大以來,就沒當過第二。任何功法劍訣,江少辭的做法就是正確的,如果和標準答案不一樣,那一定是答案錯了。結果現在,他自己瞎寫出來的心法,他自己解讀,竟然還不及格?

江少辭按住眉心,氣得腦仁疼。夫子端坐上方,大手一揮面前就出現一副圖像,上面按照甲乙丙丁分類,每個類別裡有多少人顯示得清清楚楚。

夫子說道:“唉,果然我就不該抱有期待,你們和前幾屆弟子一樣,都是普通人,並沒有驚喜出現。大部分人分佈在中間兩檔,甲等裡沒有新弟子,都是往年學過一次的師兄師姐。啊今年居然還出現了丁等,還有兩個人,真是離譜。哦,其中一個人沒來上課,成績是空的。”

夫子越說越生氣,座下弟子們交頭接耳,悄悄問:“誰啊?”

這可是劍法基礎課,最重要也最不好過的課程,竟然一個缺席,一個不及格。初生牛犢不怕虎,但今年新人膽子虎成這樣,也真是勇士。

江少辭冷着臉,面無表情地坐着。牧雲歸將自己的試卷收起,餘光隱約瞥見江少辭手指在捏什麼東西,她定睛一看,發現是一塊木頭。牧雲歸驚愕地看向桌案,果然,課桌一角已經被江少辭捏碎,正掰成一塊一塊的碾磨。

天哪。牧雲歸飛快掃向周圍,幸而大家都在談論剛纔的考試,沒人注意到他們這裡。牧雲歸趕緊伸手,按住江少辭又要去掰桌角的手指。

江少辭手掌窄長,手指白皙,骨節分明,經歷了魔氣淬鍊後越發修長有力,很不好控制。江少辭手動了動,牧雲歸壓不住,乾脆兩隻手一起上前,牢牢握住他,態度十分鮮明。

堅持聽完這節課,不要再搞事了!

牧雲歸的體溫比正常人低一點,幾乎沒見她出過汗,連指尖也是冰涼的。唯獨掌心帶着稀薄的熱意,像是貼身佩戴的冷玉,接觸的時間長了,捂出些溫溫的熱。

江少辭暴躁的心突然就平靜下來,他放過了搖搖欲墜的桌角,而是微微後仰身體,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世界上竟然有人比他還懂《乾坤天機訣》,他倒要看看,這些人要怎麼編?

夫子慣例唏噓完“一代不如一代”後,就罵罵咧咧地開始講課。他拿着剛纔的測試題,一道接一道講解。

“這句話寫了兩棵樹,你們以爲這只是兩棵樹嗎?不,這句話看似簡單,其實另有深意,短短十三個字裡凝聚了天機奧秘。有些事無法明說,作者只能用一些看似荒誕的話突兀地放在開頭,用來提醒後人注意。這裡共有五層含義,第一……”

江少辭眼皮子跳了跳,盡力忍住。旁邊牧雲歸趕緊拿筆出來記,江少辭瞥了一眼,撞她的胳膊:“別記了,寫書的人都不敢像他這麼胡扯。”

牧雲歸拍開江少辭的手,眼睛依然看着筆記,微顰着眉道:“別鬧。”

“這句環境描寫有何意義?這麼基礎的問題,竟然還是有一半的弟子答不到點子上。說過多少次,這裡任何一個字都不是隨意出現的,尤其是視角轉到景物上時,創作者必然是想通過天生地養的景物,表達一些無法用語言傳達的意義。第一句看似在寫天,其實不然,他引徵了《南山錄》,《南山錄》成書於天醒一千九百九十九年,九乃極數,陽極則轉,說明創作者真正所指並非是天,而是地……”

牧雲歸正認真做筆記呢,突然聽到旁邊人開始笑。牧雲歸忍無可忍,用筆桿懟向這個噪音源。她剛好戳到江少辭的側腰,江少辭擡手握住她的筆,另一隻手按在眉骨上,胸腔微微震動,笑聲又低又輕。

活得久了真的什麼都能見到,他今日着實大開眼界。

牧雲歸用力,拽回自己的筆,壓低聲音警告江少辭:“不要笑,被夫子看到就麻煩了。”

江少辭還在笑,隨意地對牧雲歸點點頭。牧雲歸不信他,湊近了還要說,江少辭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推回座位,說:“你再湊過來,他纔是真要看到了。”

牧雲歸飛快掃了眼前面,見江少辭收斂些了,就低頭寫自己的東西。周圍人要麼奮筆疾書,要麼全神貫注,唯獨江少辭抱着臂,以一種觀賞的心態聽夫子胡扯。

太離譜了,他倒要聽聽這個人還能扯出什麼鬼話。

然而江少辭也沒料到,沒有最離譜,只有更離譜。後面越說越玄,因爲江少辭無意提到了五次魚,夫子甚至去考證鯤魚和流金魚的來歷、血統、習性、遷徙路徑。爲什麼作者只說鯤魚、流金魚卻不說其他魚呢?爲什麼先寫鯤魚後寫流金魚呢?這必然是有深意的。

甚至連江少辭寫錯的那個字夫子也給出了三種說法,後面羅列着長長的參考書目,用各種理論印證這個字沒寫錯,而是包含着獨特的用意,只不過他們還沒有參透而已。江少辭掃過那些參考書目,心想他當年要是有這份文化,何至於寫錯別字。

最後劍法基礎課在一片沙沙聲中結束了,所有人都忙着抄筆記,唯獨江少辭環臂坐着,還打了個哈欠。他看到牧雲歸還在快速記錄,說:“別寫了,都是胡扯。”

後面夫子說的很快,牧雲歸沒時間全部記下,就大概寫了關鍵詞。她怕再過一會忘掉,趕緊趁現在有印象將筆記補齊。牧雲歸正回憶夫子的話呢,聽到耳邊的聲音,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別吵。”

今日起太早了,江少辭又打了個哈欠,眼睛中瀰漫起水澤。他閉着眼睛,靠到牧雲歸肩膀上,試圖阻止她繼續寫:“說真的,你不看這本書,劍法基礎能打得更牢固些。”

他正好靠在牧雲歸右肩膀上,牧雲歸寫字被阻,伸手去推他的頭。江少辭本來是虛虛放着,她一推反而落實了。牧雲歸怎麼甩都甩不開他,又好氣又無奈地撞了他一下:“讓開。”

江少辭不動。牧雲歸忍無可忍,伸手抓向他腰側。江少辭身體強化,但意外的怕癢,他往旁邊躲了一下,下意識睜開眼睛,抓住牧雲歸的手腕。

江少辭沒控制好力道,牧雲歸被他拽的往前一倒,直接摔向江少辭身上。牧雲歸本能找支撐點,手一下子按在了江少辭腰腹,江少辭本來想扶她的手頓了一下,全身乍然繃緊。這時候,後面突然響起一聲怒喝:“你們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