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昇, 陽光從山霧中穿過,投射出淺金色的光柱。越過茂密的樹冠,極目往遠看, 隱約可見一道水波一樣的結界巍然聳立, 不時有魔獸撞在結界上, 發出砰砰巨響, 對比之下, 越發顯得森林寂靜。
一道薄薄的結界,卻隔開了兩個世界。
樹林環繞的木屋中,江少辭靠在牀上, 眼睛裡帶着稀薄的笑意,似浮冰中的一點光, 明滅不定。
牧雲歸臉色微變, 後背不自覺挺直了:“這是什麼意思?”
江少辭身體後仰, 意味不明道:“沒什麼,隨便猜猜罷了。結界需要靈石支撐, 而這一千年天絕島沒有任何補充,再多儲備也總有用完的時候。你之前說內海只有低階魔獸,可是前幾日卻出現了鯊魚,看那個南宮彥的反應,不像是事先知道的樣子。這就說明, 結界早已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堅固, 海下已經遍地窟窿。這只是一個開始, 接下來內海會闖入更多魔獸, 等再過些時日, 陸地上的結界也遲早要破。”
之前他們談論過靈石的問題,其實牧雲歸也隱隱擔憂, 結界、飛舟、機關、傀儡全靠靈石驅動,而天絕島沒有自己的資源,一旦能源耗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但牧雲歸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突兀。
牧雲歸眼睫下垂,嘴脣微微抿着,一副沉重模樣。江少辭瞥了一眼,瞧見她那副天都快塌了的表情,忍俊不禁:“你急什麼,島上這麼多人,要憂心也該那些家主憂心,與你何干。”
牧雲歸併沒有被安慰到,她一臉凝肅,問:“四大家族和長老們知道嗎?”
江少辭聽後笑了笑,不答反問:“你說,他們爲什麼要舉辦島上大比?”
牧雲歸沉默,減弱的結界,意外的比賽,一反常態的四大家族,還有莫名出現在獎品名單上的母親髮簪。牧雲歸有一種極其強烈的預感,一場大變故正在黑暗裡醞釀,而且,牧雲歸也會被牽扯其中。
牧雲歸靜靜掃過四周,片刻後低語:“昨日,他們到底是來搜查什麼的?”
原本整齊的家被那些侍衛翻得亂七八糟,甚至連邊角的抽屜都被翻出來了。這種搜法不像是找人,更像是在找什麼法寶。
江少辭仰着頭,閉上眼睛,隨意道:“估計想找你母親給你留下來的遺產吧。”
牧雲歸無奈:“真的沒有。母親走前僅給我留了一枚項鍊,上次已經用了,除此之外再無他物。我已經說了好幾次,爲什麼他們就是不信呢?”
江少辭勾脣輕笑,人只能看到自己願意相信的,一個將全部希望都壓在尋寶上的人,怎麼能說服他們前方沒有寶藏,只是座荒山。江少辭說:“昨天他們什麼都沒搜到,恐怕不會甘心,接下來一定會盯着你。以後內海狩獵不能去了,想辦法去外海吧。環島結界怎麼出?”
牧雲歸已經漸漸接受了環島結界在減弱的設定,雖說天一時半會塌不下來,但早做準備總沒錯。牧雲歸默許了江少辭的決定,說:“沒什麼限制,只要沒有魔氣,就能自由出入。”
江少辭驚訝,整個人都坐起來了:“隨便出?”
島上防備這麼森嚴,江少辭還以爲會有什麼統一出入管理通道呢。結果,竟這麼隨便?
“是啊。”牧雲歸靜靜看着他,“這麼大的環島結界,僅是攔截魔氣就已經耗資巨靡,怎麼可能攔得住修士。只要體內沒有魔氣,就能隨意在結界兩邊出入。不過,一般情況也沒有人出去。”
除了江少辭這種瘋子,正常人不會往外跑,既然沒這個需求,那還何必浪費力氣。結界每多加一個功能,就要翻倍消耗靈氣。
江少辭怔鬆,他發現他是真的不懂這個時代,每一個選項都落在他的預料之外。江少辭忍不住喃喃:“竟然沒有限制,萬一發生意外,豈不是兵敗如山倒?算了,總歸對我有好處。既然結界可以自由出入,等過幾天,就去外面看看吧。”
牧雲歸默默點頭。她要參加大比,去外海練練身手也好,反正按照劇情,她之後會離開天絕島,踏上更兇險的仙界大陸。既然遲早都要面對,宜早不宜遲,不如現在就習慣起來。
他們兩人說話的功夫,外面天色完全亮了。牧雲歸看了眼天光,起身道:“你昨天沒睡好,繼續休息吧。我去學堂了。”
江少辭掃過牧雲歸的臉色,他至少閤眼了,相比之下,牧雲歸纔是那個沒睡好的人。江少辭淡淡道:“又不差這一天,別去了。”
在天才的世界裡,上課還沒有他自己看書效率快,課堂向來是他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而牧雲歸聽到卻瞬間無語,她瞪了江少辭一眼,無語道:“你在說什麼?時間快到了,我先走了。”
牧雲歸回自己房間洗漱、換衣服,她剛剛穿好弟子服,門外禁制忽然響了。牧雲歸打開開關,一隻千紙鶴晃晃悠悠飛入她的窗戶,在她眼前化成一排大字。
“因內海出現不明魔獸,學堂停課,恢復時間另行通知。”
字跡在半空中停頓了三息,化成一陣金粉消散。牧雲歸正在整理衣帶的手落下,她今日不用去學堂了,放假來的如此突然。
如果是之前牧雲歸併不會多想,內海里可能有魔獸,爲了大家安全,確實不該繼續上課。但她剛剛聽了江少辭的話,現在再看這條消息,牧雲歸頓生疑竇。
她總覺得,停課不止這麼簡單。
·
竹林幽靜,碧波萬頃。一行人披着兜帽,快速從竹林掩映中走過。進門後,爲首的女子摘下兜帽,冷淡看向屏風後的男子:“南宮家主,不知你突然叫我前來,所爲何事?”
屏風後的人影正在烹茶,他扶着袖子,不疾不徐給面前兩個玉杯注滿茶水:“良辰美景,東方家主何必如此着急?東方家主不妨坐下詳談。”
東方汐將黑色披風交給身後的侍女,自己繞過屏風,坐到南宮彥對面。她看着南宮彥悠然啜茶的動作,冷笑了一聲,諷道:“有這些功夫,南宮家主不妨去外面捉拿魔獸。都一夜了,連魔獸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南宮家主可真是沉得住氣。”
南宮彥輕笑:“東方家主此言差矣,越着急,反而越要穩住陣腳。若東方家主不滿,儘可派自己人去搜查,若能找到,彥某敬家主高義。”
東方汐沉默了。海底深不可測,高階魔獸都是有靈智的,誰敢潛下水?東方家人丁稀落,東方汐可不放心自己家的子侄去找。
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東方汐最終沒忍住,皺眉道:“爲什麼會接二連三漏入魔獸?前幾日是一隻鋸齒魔鯊,今日竟還有更狡猾的。長此以往,誰還敢出門?”
南宮彥吹散霧氣,徐徐道:“結界減弱,能有什麼辦法。只怕這僅是個開始,以後,內海里會出現更多高階魔獸。”
東方汐僅是想着就憂心忡忡,她問道:“南宮家主上次捕到了完整的魔鯊,不知找到什麼線索沒有?”
南宮彥搖頭:“未曾。昨夜去牧家搜查的人回來,也說什麼都沒找到。”
什麼都沒找到?東方汐眯眼看着南宮彥,忽然說:“你該不會是有私心,自己藏起來了吧?牧笳母女都是美人,早聞南宮家主憐香惜玉,莫非,南宮家主的愛美之心又復發了?”
不怪東方汐懷疑,而是南宮彥的行爲太過詭異。之前南宮彥口口聲聲說自己有辦法,還自告奮勇安排人跟蹤牧雲歸,私下裡,南宮玄和牧雲歸走得也很近。這對父子在騙女人一事上無師自通,東方汐真的擔心,自己和女兒都被算計了。
想到這裡,東方汐眼前不由浮現起那個人。十九年前,她突然出現在天絕島時,連東方汐這個女人都被驚豔了。那時候她形容狼狽,氣息奄奄,可是依然美的驚人。她身上穿着和天絕島截然不同的服飾,其華美優雅,讓東方汐頓生慚穢。
她帶着仙人才有的陣盤法器,衣冠配飾和一千年前的仙人如出一轍。四大家族都懷疑她就是仙界之人,可是牧笳矢口否決,之後她誕下牧雲歸,離羣索居,閉門不出,就彷彿安心在天絕島住下,再沒有提過離開的事情。
可是東方汐不信牧笳不知道,天絕島的靈石儲備根本撐不了多久,環島結界遲早要破。到時候魔氣涌入,海獸圍攻,天絕島上所有人都要死。牧雲歸是牧笳拼儘性命生下的女兒,東方汐不信牧笳會不給牧雲歸留後路。
當年南宮彥就對牧笳留戀不已,但牧笳冷若冰霜,從不拿正眼看南宮彥。如今牧雲歸也長大了,她完美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卻青出於藍勝於藍,比母親更增一份冷豔清貴。東方汐每次見了牧雲歸都要震撼,而南宮彥素來花心風流,她還真不信南宮彥沒心思。
南宮彥雖然還笑着,但眼神幽深,氣息不善。修仙之人可以駐顏,他看起來依然年輕俊美,風華正茂,唯有眼睛裡的毒辣狠絕透露出他已不再年輕:“多謝東方家主提醒,我南宮家有人有船,若非顧念情誼,大可帶着牧雲歸直接離開,沒必要攜帶累贅。東方家主,你說是不是?”
“你!”東方汐拍桌,茶水猛地盪出來,灑了半張桌案。水流匯聚成細線,滴滴答答朝外流淌,南宮彥看了看,倏忽又笑了:“開個玩笑罷了,東方家主何必如此激動。東方大小姐和犬子婚約在即,我們兩家即將融爲一體,還是勿要傷了和氣爲好。”
南宮彥不提還好,一提起這個,東方汐又止不住冷笑:“你用一個庶子換取東方家的獨女,可真是好算計。”
說起這個,南宮彥也很無辜:“當初訂婚約時,我確實想用嫡子和令媛結親。後來令媛嚷嚷着要退婚,我也沒說什麼,是令媛改變主意,不再換婚了。”
東方家當初上門逼南宮玄退婚,本來就是南宮彥默許的。他們已經說好將婚約換給南宮夫人的嫡次子四少爺,誰承想在最後關頭,東方漓竟然反悔了。東方漓當着衆人的面說生是南宮玄的人死是南宮玄的鬼,東方汐即便恨女兒上趕着,也沒辦法繼續轉圜。
東方汐看着南宮彥冷笑,諷刺道:“要不是南宮家主風流倜儻,處處留情,當年婚約也不會出差錯。”
兩個大家族訂婚,條款自然是早就敲定好的,本來雙方已經默認讓東方漓和南宮夫人肚子裡的男胎訂婚,遂宣佈說東方漓和南宮家的三少爺指腹爲婚。誰能知道南宮彥突然冒出一個私生子,頂了三少爺的名頭,南宮夫人氣得要死,東方家也吃了個悶虧。
東方汐看不上南宮玄已久,要不是最近他突然打通天樞星脈,東方汐無論如何不同意將獨女嫁給這麼一個人。其實現在東方汐也談不上多喜歡南宮玄,但是女兒跟吃了秤砣一樣,鐵了心要嫁給南宮玄,東方汐只能捏鼻子認了。
南宮彥確實沒在南宮玄這個庶子身上投注多少心思,但他疏忽可以,外人看不起卻不行。南宮彥將茶杯放下,彈了彈袖子,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今日專程叫東方家主前來,可不是爲了談這些陳年舊事。”
東方汐也知道大事要緊,便沒有再挑剔南宮玄和東方漓的婚約,而是說道:“我們東方家誠心合作,只要能渡過此劫,我們願意傾族之力協助南宮家,漓兒便是證明。但我們已經押上少主,南宮家主能不能拿出些誠意。明明之前說好了,你卻突然給牧雲歸補足積分,如此反覆無常,你讓我們如何信你?”
“事在人爲,實行起來難免會有意外。”南宮彥淡淡說,“還不是領事堂那些人太蠢了,自作主張,壞了我的大計。既然已經打草驚蛇,再佈置下去也無用。將領事堂的人全都撤了吧,日後若牧雲歸去換積分,也不必再壓着了。”
東方汐緊緊皺着眉:“全部撤掉?那我們後面的安排豈不是全盤皆輸。”
“這才哪兒到哪兒。”南宮彥輕輕摩挲茶杯,養尊處優的手指搭在鎏金青瓷上,貴氣逼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既然她硬是攢夠了報名費用,那就如她所願,讓她參賽。”
東方汐顰眉,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什麼?”
南宮彥手指在杯盞上輕輕一敲,眼睛中精光四射:“提前大比。”
·
得知學堂放假後,牧雲歸換了衣服,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等醒來時,屋外陽光正好,窗檐如灑了層碎金,光輝璀璨。牧雲歸用力抻了抻胳膊,推開窗戶,發現外面停着一隻紙鶴。
牧雲歸驚訝,一天之內,怎麼來了兩項通知?她打開紙鶴,一行字馬上浮現在半空:“大比提前,五日後初賽。”
牧雲歸瞪圓了眼睛,頗爲驚異。日期不是早就定好了嗎,爲什麼突然提前?
牧雲歸知道昨夜警報觸響是因爲江少辭,但其他人不知道。如今各家都爲了“魔獸”風聲鶴唳,長老會卻在這種時候提前大比,實在太詭異了。
以牧雲歸對四大家族的瞭解,他們保守又傲慢,遇到變故,百分之百會一刀切掉所有隱患,而不是迎難直上。他們如此反常,到底想做什麼?
牧雲歸坐在窗前沉思,餘光瞥到江少辭拿了根魔獸骨頭去廚房。牧雲歸沒有在意,江少辭麼,去廚房很正常。
等等,去廚房?
牧雲歸眨了眨眼睛,悚然一驚,趕緊追出去:“住手,那個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