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預言

皇宮, 雪衣衛將長樂宮的事稟報給慕策:“郡主和帝女在迴廊上就說了這些,並未針鋒相對,也沒有故作親密之態。”

雪衣衛說完, 沒忍住又補了一句:“郡主有大氣量, 帝女也知書達理。這是好事, 多虧陛下教得好。”

宮裡的事瞞不過慕策, 慕策很快就知道牧雲歸和慕思瑤出去後談了什麼。牧雲歸主動求助本身就是示好, 畢竟璃玉這麼簡單的問題,隨便問個侍女就夠了,爲什麼非要問慕思瑤?而慕思瑤回送手鍊, 亦是投桃報李。

慕策嘆氣,道:“兩個小女孩開誠佈公, 坦坦蕩蕩, 倒顯得我狹隘猜忌了。”

牧雲歸和慕思瑤的身份天生對立, 按照正常人的想象,她們倆人必然要鬥得你死我活, 最後只有唯一的勝利者存活。而牧雲歸和慕思瑤的處理卻很聰明,她們沒有一上來就搞勾心鬥角,而是先坦誠地談了談,雙方都對彼此有了解後,再做下一步打算。

相比之下, 慕策一聽說慕思瑤先前見過牧雲歸就懷疑慕思瑤, 倒不如兩個孩子胸襟開闊了。

慕策輕輕笑了聲, 嘴脣雖然勾起, 眼睛裡卻沒多少笑意:“這可不是我教得好。”

他教了牧雲歸什麼呢?分明是牧笳養得好。

雪衣衛聞言噤聲, 她識趣地退下,輕輕合上門。大殿中只剩慕策一人, 他環顧四周,香爐、屏風、桌案、擺飾,時間彷彿在這座宮殿裡停滯了,一切維持着二十年前牧笳離開時的樣子,熟悉的時常讓慕策產生幻覺,彷彿下一瞬故人就會從插屏後轉出來。

然而,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慕策原來不明白,在他暗示牧笳可以永遠留在宮裡時,她爲什麼總是迴避、拒絕,從不肯正視他的心意。現在,慕策終於知道了。

她有破妄瞳,她看到了未來的事情。自從得知這個消息,慕策身上就充斥着無處申訴的冤屈感和無力感。她到底在預言裡看到了什麼,爲什麼不肯相信他?

……

三清節過去後,宮裡恢復平靜。白雪日復一日落下,宮裡的日子也四平八穩地前進,彷彿往前一千年,往後一千年,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牧笳恢復常態,整日忙着巡邏、查崗,三清節那些小插曲似乎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慕策也忙碌起來,但是他處理政務之餘,心裡總惦記着一件事。

最終,他還是將那日看到的圖案畫了下來,私下交給工匠,讓他們打造一隻玉簪出來。慕策的圖紙和那日攤子上的簪子形狀大致相似,但細節要精緻的多。簪首的鳳凰栩栩如生,銜繞的花朵也變成霜玉堇,精美程度直接翻了好幾倍。

不是皇室,沒人敢用這種圖案。三個月後,工匠將簪子雕刻好了,恭恭敬敬遞給慕策。

慕策對成品還算滿意。在一個午後,他在殿中休憩,牧笳隨侍在側。慕策輕輕抿了口茶,在桌案上放下一個錦匣,示意牧笳打開看。

牧笳驚訝,她小心翼翼抽開,看到裡面的東西時怔了一剎:“陛下,這……”

她努力控制住臉上的神情,但能從她眼睛裡看出驚喜來。慕策對她的反應還算滿意,說:“民間的東西太粗鄙了,不值得進入宮廷。既然你喜歡簪子,就用這個吧。”

牧笳聽到慕策說“不值得”,眼睛中的光彩淡了淡。慕策說民間的東西不值得進宮,這應當是很客氣的說法了,真正的說法是不配。

手中的玉簪忽然變得滾燙,牧笳指尖顫了顫,默然垂眸。慕策發現她又低頭不說話了,問:“怎麼,不喜歡嗎?”

“沒有。”牧笳垂着下巴,看不清神情,她低聲問,“陛下何故想起這個?”

“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了。”慕策本能輕描淡寫地撇開。窗前光線寂靜,一縷青煙筆直地暈染在空中,殿中安靜了一會,慕策又隨口般說道:“霜玉堇失蹤多年,如今已成了禁忌,民間禁用。何況,便是江子諭竊花之前,霜玉堇也唯有皇室能戴。你說呢?”

君主莫名其妙給自己身邊的侍女賜髮簪,還說出這麼一番話,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牧笳睫毛重重一顫,十指無意識攥緊。

許多年前,她還是言瑤身邊的小丫鬟時,言家盛會,她們無意衝撞到皇子。牧笳慌忙拉着小姐下跪,那個像天神一樣清高俊美的男子從她眼前走過,她連擡頭看對方都不敢。她哪裡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走到他身邊,一伴便是千年。

牧笳以爲侍衛就是她最好的歸宿,她不敢奢求天上的雲垂簾,只要能永遠看着他,陪着他,牧笳就已經心滿意足。但是,她卻聽到這樣一番話。

幸運降臨的太快,似乎只要牧笳點頭,她就能成爲陛下的妃嬪。牧笳被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砸暈了,在一陣陣昏眩中,她突然看到一個畫面。

慕策和慕太后對坐,輕輕遞去一本冊子,上面寫着言家人的姓名,自盡的、流放的、失蹤的都一一記錄在冊,其中言瑤的名字上被大大勾了紅圈。太后接過去看了看,問:“你這是何意?”

慕策說:“言家已流放近千年,差不多行了,沒必要趕盡殺絕。君主因私人喜惡對臣下窮追猛打,有失氣量。”

慕太后臉上諱莫如深,她合上冊子,突然問:“你爲什麼忽然想起這些事,是不是因爲言瑤?”

慕策頓了下,痛快承認了:“沒錯。她終究是卿族之女,出身清貴,家族顯赫,不能總在宮裡做伺候人的事。”

“可是她的祖父卻犯下大忌。”

“長輩之錯,與她何干?”慕策說,“聽聞父親曾有意給我和言瑤賜婚,不如藉着這個由頭,赦免言家剩餘之人。”

畫面緊接着又跳往下一幀,慕策在高案上寫特赦令,言瑤、言霽的名字赫然其上。旁邊,還壓着一封起草了一半的婚書。

“你在想什麼?”

牧笳猛地回神,意識到沒有太后,沒有婚書,陛下正坐在面前等她回話。慕策的眼神幽黑深沉,正直直看着她。牧笳忽然覺得無所適從,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個跳樑小醜,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騙來的。陛下的好感、旁人的憐惜、雪衣衛的身份,都寄託在她是言瑤的份上。

如果被他們得知,她並不是落難的言家大小姐,而是一個本來就很卑賤的奴婢之女呢?要不是言家落難,牧笳這一輩子,連給這些人擦鞋都不配。

可是現在,言家要被赦免了。一旦真正的言瑤、言霽回來,牧笳的謊言立馬會像泡沫一樣被戳破。到時候陛下就會得知,她不是清貴的卿族後人,而是一個外族和採藥女的後代,一個生父不明的私生女。

慕策在等着她回答,牧笳卻猶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這一刻她無比痛恨自己有預言能力,如果不是看到了未來,她本可以高高興興地答應,滿懷歡喜期待接下來的歲月。而不是像她這樣,還沒有享受幸福,就已經看到了最終的結局。

牧笳備受煎熬,理智告訴她,她應該趁機告訴慕策她不是真正的言瑤,以此換取寬大處理;而情感瘋狂尖叫着告訴她不要,慕策已經對真言瑤產生好感了,如果她坦白,她從現在開始就會失去一切。

她努力了一千年,早出晚歸披星戴月,沒有一刻敢疏忽。她到底做錯了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她?

牧笳很久沒有說話,在這種情景下,不說話就是表態。慕策心漸漸冷下去,笑意也收斂了。兩人僵持,正在慕策打算問什麼的時候,外面傳來侍女的聲音:“陛下,太后有請。”

慕策順勢起身,他被氣得不輕,正好出去冷靜一下。慕策轉身大步走了,他沒有叫牧笳,牧笳也沒有跟上。

說來奇怪,那日的談話只有慕策、牧笳兩人,但過了一段時間後,外面卻流傳起陛下有意赦免言家的說法。甚至有好事人添油加醋,說陛下之所以想起這一茬,是因爲太后要爲陛下選妃,陛下在名單上看到了言家大小姐,也就是如今雪衣衛統領的名字,這纔想起銷聲匿跡一千年的言氏。

早年卿族圈裡一直有傳言,先帝有意爲慕策和言家女賜婚,只可惜後來言家犯了事,婚事這才作罷。如今舊事重提,是不是代表宮裡有意重拾當年的婚約?就算不能當正妻,當個妃嬪也是天作之合。言瑤被充入掖庭後一反言家菟絲花的形象,靠自己拼搏到雪衣衛大統領的位置上,多年來忠心耿耿,任勞任怨。她轉成妃嬪既順應大衆期待,又能趁機抹除言家和皇室的裂痕,可以說皆大歡喜。

流言愈演愈烈,傳話人說得活靈活現,彷彿這件事已經成了定局一般。牧笳不知道謠言從哪裡傳出來,她這些天無論去什麼地方,看到她的人都一臉曖昧對她道喜,說她辛苦多年,終於苦盡甘來。

牧笳臉木木的,完全不覺得高興。言瑤確實苦盡甘來了,可是,卻不是她。

每多一個人向牧笳道賀,就是在她心上多劃一刀,然而這還不止,一天傍晚,她接到了一張紙條。

牧笳看到上面的字,無聲握緊,頃刻將紙條焚燬。流言越傳越廣,已經傳到宮牆外,真正的言瑤耳朵裡去了。

·

牧野家,牧雲歸第二次回到這裡。這次進門後,牧雲歸徑直去了之前發現玉珠的地方,她發動江少辭,兩人在周圍仔細尋找,確定除了這一粒,再沒有其他珠子。

江少辭問:“這是什麼?”

牧雲歸回道:“我最開始以爲是琉璃,但慕思瑤說這是一種名貴的玉石——璃玉。”

江少辭瞭然:“和你手上那串是一個材質?”

“對。”牧雲歸輕輕嘆了一聲,擡起手,將玉珠和手腕的璃玉手鍊放在一起比對。玉給人的感覺一直是溫潤淡雅的,但是璃玉卻色澤濃麗,一堆各種顏色的璃玉放在一起,明亮清透,五光十色,一眼望去美麗極了。

江少辭找了個地方坐下,問:“你現在懷疑什麼?”

“我覺得這顆珠子很可能也是一串手鍊,只不過是一顆璃玉混跡在一堆琉璃珠中。”牧雲歸正色道,“慕思瑤說,琉璃易碎,但璃玉堅固,輕易不會打碎。所以可能有什麼人在這裡發生過爭執,衝突中將手鍊扯斷,珠子散落,琉璃都被打碎了,唯獨這顆璃玉滾到櫃子底下,沒有被人發現,因而保存下來。”

江少辭挑眉,問:“這兩種東西哪一個貴?”

江少辭已經抓住重點了,牧雲歸嘆氣,說:“自然是璃玉。隱藏一枚葉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其放在森林中,看來,手鍊的主人想隱藏什麼,才把價值千金的璃玉藏在琉璃裡,以此掩人耳目。”

江少辭沒有接話,這裡是牧野的院落,後來被牧笳保管。看地上的狀況,這裡後來被人清理過,牆角磚縫並沒有殘留的琉璃渣。能進入這裡爭吵,並且清掃地面的人,還會有誰?

只能是牧笳和牧薇。

牧雲歸同樣想到了,她收起手鍊,十分茫然地攏起細眉:“可是,她爲什麼要這樣做?”

是啊,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多年前那個雪夜,牧笳盯着自己的母親,心裡劃過同樣的問題。屋裡沒有點燈,牧薇冷冷注視着牧笳,問道:“阿笳,我聽說陛下有意赦免言家,並且納言瑤入宮。這是真的嗎?”

牧笳面無表情,一點都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語氣冷淡而抗拒:“宮裡的傳言,我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

“空穴不會來風,陛下這麼久都沒有制止,想來不會全無道理。阿笳,你爲什麼不告訴陛下真相?”

這句話彷彿捅到了馬蜂窩,牧笳驟然激動起來:“真相?我告訴陛下什麼真相?是當年你們夥同言大夫人以假亂真,欺君罔上,還是言瑤言霽沒死,當初三清節並非偶遇,而是他們存心算計?”

“放肆!”牧薇瞪大眼睛,怒喝道,“誰許你直呼其名?你現在還不告訴陛下,是不是想霸佔小姐的身份,順勢入宮爲妃?畢竟陛下和太后心裡,現在你這張臉纔是言家小姐。”

知女莫若母,牧薇的話狠狠戳中了牧笳的痛處,但是牧笳不肯低頭,依然高昂着脖頸,擲地有聲道,“別忘了,當初官兵來捉人時,是你把我推出去,說我是言瑤的。這些年是我在宮裡抵罪,也是我代替言瑤被旁人冷嘲熱諷,我自認沒什麼對不起言家、對不起陛下,你們若真想糾正身份,那就自己去和陛下說,與我何干?”

牧薇定定看着她,眼睛中不知爲何流露出一股悲憫來。牧笳寧願牧薇呵斥她、打罵她,都好過用這種眼神看她。牧笳本着臉,強撐着冷硬的外殼,道:“有事說事,不要用這種噁心的眼神看我。”

“阿笳,別忘了你的身份。”牧薇眼神悲慼,聲音突然哽咽起來,“娘犯過一次錯,你不能再犯了。我們和那些人不一樣,他們是天之驕子,一出生就踩在雲端上,一輩子鞋底都不會沾染泥土。而我們生於淤泥,死於微塵,要不是命運出了錯,我們本該一生都見不到這些人物,更遑論產生交集。陛下喜歡你,願意收你入宮,不過是以爲你是言瑤。如果他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他會怎麼做?”

牧笳快速眨了眨眼睛,用力咬脣,將眼淚逼回去,依然揚着頭說:“他不會。我差點打傷他的靈寵,他沒有追究,還把我從深宮裡救出來,送我去讀書習武。這些年救他的人是我,陪他修煉的人是我,總是被他嫌棄功課不好的人也是我。一千年的相處,難道還抵不過門第偏見嗎?”

牧薇看着這樣的女兒,又是心痛又是憐惜,她哽咽道:“阿笳,你太天真了。祖先的錯掀過去就過去了,但門第之別怎麼越得過?你有凡族血脈,就算陛下真的不在乎,太后、卿族、天下悠悠衆口,會不在乎嗎?到時候不光你顏面無存,連陛下也要被人指指點點。凡族只能爲奴爲婢,陛下卻納一個凡族爲妃,豈不是惹人恥笑?”

牧笳的眼淚沒忍住,終於落下來。牧薇很不忍心,但還是狠狠心,將剩下的話說完了:“何況,陛下對你不同,全因爲他以爲你是小姐。陛下和小姐曾經有婚約,你怎麼知道那些不同,是不是陛下顧念情誼,有心照料?如果你不告訴陛下你叫言瑤,陛下還會不會這樣對你?”

牧薇說了那麼多,這一句才真正刺痛牧笳。陛下對她是不同的,可是,陛下其實只是對言瑤不同罷了。

她偷了別人的身份,僥倖享受了一段不屬於她的情緣,竟然還想奢望天長地久。慕策在預言中明明白白說了,想借他曾和言瑤有婚約一事赦免言家。慕策和言瑤纔是真正的命定姻緣,她在裡面到底算什麼?

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到底是幸運還是詛咒?如果牧笳不知道未來,她可以搏一把,憑什麼言瑤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初是他們推牧笳出去頂替身份,如今情況剛剛轉好,這些人憑什麼要求她拱手相讓?

然而牧笳卻提前預知了結局。陛下要赦免的人是言瑤,要娶的人也是言瑤。破妄瞳中出現的是婚書,一個凡族混血,配用婚書嗎?

就算陛下不會追究她欺君之罪,但等將來言瑤入宮爲後,牧笳要以什麼身份留在陛下身邊?她出身低賤,但她不能自己輕賤自己。既然結局已經註定,她又何必掙扎,徒做惡人。

牧笳心灰意冷,一句話都不想說了,轉身往屋外走去。牧薇見牧笳表情不對,皺眉,用力拉住她:“阿笳,你還要執迷不悟?小姐和二郎在等你,你隨我去負荊請罪。”

牧笳情緒已經壓抑到極致,她知道是她癡心妄想,跳樑小醜,但她不願意去言瑤面前接受第二次羞辱。這是她僅剩的尊嚴。

牧笳用力揮開牧薇的手,黑夜視線受阻,兩人糾扯間,不慎將一串手鍊拽斷。五光十色的琉璃珠彈跳着落在地上,噼裡啪啦碎了一地。琉璃和她們母女多麼相像,美麗、明亮卻低廉,看起來光鮮亮麗,可是輕輕一碰就碎掉了。

這算是牧薇留給牧笳爲數不多的禮物。這一千年牧笳一直好好保存着,不敢有絲毫磕碰。如今,全都碎了。

母女二人都沉默下來,難熬的寂靜後,牧笳啞着嗓子開口:“我也有破妄瞳。”

牧薇一驚,慌亂地擡起頭來。

黑暗中,牧笳緊緊盯着牧薇,目光明亮如炬:“我的生父,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