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轉身,紫宸殿門前終於再無阻礙。
柳笙的目光穿過幽深的大殿,落在盡頭那位巋然端坐的身影上,明黃色的龍紋下襬依舊紋絲不動,彷彿與這整座紫宸殿融爲一體。
她踏入殿內,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卻又異常陌生又扭曲。
她的腳步似乎被這片空曠的空間無聲地拉扯,走得越久,越覺得自己深陷其中,彷彿這座殿宇的每一磚每一瓦都在吞噬着她的意志,無論如何也走不到盡頭。
大殿兩側,不知何時已然站滿了大臣。
那些空白的面孔朝着她,不知從何處產生的冰冷視線一道道投射而來,彷彿能穿透她的每一寸皮膚,審視着她的靈魂。
對於柳笙來說,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
紫微唱名時,她走入紫微殿,面對的就是一道道審視的目光。
只是此時的景象比之當時還要詭異許多罷了。
但是,詭異又如何?
一拳而已。
這些大臣朝向柳笙,喃喃低語不絕於耳:
“公主殿下,您不屬於這裡。”
“公主殿下,回到您的天秀宮吧。”
“公主殿下,您不是這塊材料,這是天性使然。”
“公主殿下,您沒有辦法抵抗天性。”
一聲聲“公主殿下”充滿虛僞的尊敬,卻如同無形的荊棘,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的身軀緊緊束縛。
柳笙不斷掙扎着,但卻越纏越緊,漸漸連一步都走不了。
就在這時,衆大臣如嗅到獵物般蜂擁而至,包圍住她,喃喃低語將她困在其中,不容她再向前一步。
同時手裡的玉笏高高舉起,狠狠砸向她的身軀。
這樣冰冷堅硬的玉笏砸在身上,不小心受了幾記還是免不了疼痛,劇痛之下更是走不動路。
但是柳笙如今又怎麼會容許他們阻攔自己前進的道路。
到了這一步,柳笙已經不恐懼暴露自己的與衆不同。
是時候展現真正的力量了。
她的體內,觸手爆發,洶涌澎湃,瞬間橫掃周圍的荊棘。
所有束縛她的大臣們,瞬間如氣球般被一觸即潰,發出刺耳的嘶嘶聲,身形一陣東倒西歪,最終只剩下那一件件空蕩蕩的官服套着皺縮的皮囊。
玉笏也紛紛掉落,失去了力量一般,本身白玉的堅硬質地煙消雲散,化爲白色紙錢,在空中飛舞飄落。
漫天的紙錢,如雨瀰漫了整座紫宸殿。
而柳笙渾身觸手擺動,像是金色的飄帶在身後飛舞,身形越來越高大,一步步朝着那個端坐龍椅的人逼近。
然而這一路,隨着紙錢飄舞,大殿的地面逐漸隆起,像是被某種無法理解的力量鼓動,形成一個個隆起的土包,如同滿地疙疙瘩瘩的瘤子一樣。
每一個隆起處,便有着飄渺的白影浮現,發出淒厲的哭聲,瀰漫在大殿的空氣中,空洞而無助。
而白影的上空,瞬間被黑夜籠罩,一雙雙充滿惡意的眼睛在紫宸殿頂端張開,俯瞰着世人,隨後落下無數血雨,侵蝕着整個紫宸殿。
血色落在白影上,一點點侵染,被侵染完全的白影,隨即帶着癲狂的力量,朝着柳笙撲來。
她冷笑一聲,將這些化爲血色的白影一一擊飛,隨即手中的小觸手探出,將這些如同黑夜籠罩的黑影從這些白影的頭頂上撕扯下來,團成一團,在觸手之間一拋一拋地玩弄着。
隨着上空黑影一點點被小觸手蠶食殆盡,紫宸殿上空逐漸清朗,危機總算被柳笙解決。
這些白影終究猶豫着,從土包旁移開,猶如受驚的貓兒般畏縮,跟在柳笙的身後。
身後被一大團白影簇擁着,手上是一大團血色黑影如同火一般燃燒,柳笙終於站在了那道明黃色身影的面前。
此時,她已不再是原本弱小的存在,也不會只看得到明黃色的下襬。
她終於看清了他,那個被天子冕旒垂下的貫玉遮蔽的面容。
金冠沉重,幾乎壓得他的身體動彈不得,僵硬地坐在龍椅上,只能緩緩低下眼睛,注視着柳笙一步步逼近。
眼前,還有最後的一段臺階。
她只要邁上臺階,便能與他面對面。
然而這段臺階也並不順利。
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她的腳下,哭泣着說她是個不孝女,大逆不道覬覦哥哥的東西,竟然敢癡心妄想不屬於她的位置。
更多的女人接連出現。
驚訝,恐懼,恥笑,譴責……
然而更多的,是默默無言的關注凝視。
柳笙並不理會這些聲音。
她僅僅輕輕地推開,或是跨越而過。
到了後來,也開始有推舉着她向上的女人。
她們歡呼雀躍着,期待她能帶來什麼改變。
而這些女子,就像是水一樣融入她的體內,她竟然隨之一點點變得更爲高大。
當她終於走到那臺階的盡頭,她已經比那明黃色的身影還要高大許多。
她俯視着他,突然意識到,那位龍椅上的男子,竟已經衰老得無法辨認。
他的發冠已經十分稀疏,沉重的金冠壓在上面搖搖欲墜。
身軀幹枯,彷彿已經是枯骨,衣袍內爬滿了蛆蟲,血色的黑影在他體內翻涌,宛如熔漿般流動。
不看金冠和龍袍,就是一個瘦小羸弱的老人。
不知何時起,這位曾經的強者變得如此衰弱。
他蒼白的臉上,被金冠壓着的眼睛從下往上看着柳笙,似乎露出一絲隱約的笑意。
他緩緩舉起手,骨骼發出脆弱的響聲。
接着,他從頭頂取下金冠,雙眼充滿了無聲的期待。
她頓時心領神會,於是緩緩彎腰,讓男子將那沉重的金冠戴在自己的頭頂。
隨着金冠轉移到柳笙的頭上,男子蒼白的脣角露出一絲笑容。
而後身體寸寸破碎,化爲飛灰,一片片金色的碎片在眼前飄舞,血色黑影從中疾速飛出,柳笙迅速將其吸附在手中的黑團內。
龍椅空了,只剩下一件寬大的龍袍。
柳笙拿起龍袍穿上身。
她坐在龍椅上,望着眼前的紫宸殿,空間不斷延展。
那一個個原本蔑視自己的大臣,排成一列列,低頭行禮,恭敬無比。
遠處的宮人們也紛紛屈膝。
再到更遠的地方,那些簇擁着她上來的無數白影,也是紛紛躬身行禮。
隨着這一拜,柳笙感覺到了熟悉的信仰之力,從四面八方涌入她的體內。
她的身形逐漸高大,超越了紫宸殿的屋頂,俯視着一切,無限接近天穹。
終於可以面對天上那片巨大的面孔,她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原來自己還是如此渺小。
隨着這種恐懼,柳笙的身形竟然收縮了一些。
而且,就在此時,柳笙感覺下方有許多隻手扒拉着自己的龍袍。
朝下一看,許多穿着雪白神官袍的無麪人正踩着那些簇擁着柳笙的白影,順着她龐大的身子往上爬。
他們手中拿着類似吸管的器具,狠狠扎入她的皮膚,吸取着某種力量。
柳笙此時已經變得過於巨大,甚至沒有感到一絲疼痛,只如同被蚊子叮咬一般。
她想要伸出觸手撣掉,但是這些神官卻唸叨起來:
“陛下,我們是神的使者,您不可以如此做。”
“小心神怒!”
但是口子多了,柳笙的身形再度縮小。
他們還在嘮叨着:
“陛下,修建神殿耗費銀子也是正常,這可是唐國的臉面……”
“陛下,神學之道必須強化啊,其他不過是旁門左道!”
“陛下,大神官的兒子犯事,略加懲戒便可,畢竟是奉神之人……”
隨着他們的聲音,一道道鏈條鎖住了她的身體。
許多白影被踩得扭曲成白糊糊一團,呻吟聲不絕,但這些聲音被神官們的訓誡所淹沒。
但是柳笙還是聽得到白影的呼喊,心中怒火漸漸升騰。
她明白,自己不能再畏懼。
下面那麼多人都在仰賴她,她不該被恐懼壓垮。
“不過是斬神,斬過一次,還怕第二次嗎?”
隨即,她手中的黑糰子變幻成一柄燃燒着黑火的長劍,劍身纏繞着無數觸手,像是無盡的蠕蟲在上面跳動。
身上的鏈條一根根崩斷,她提起這柄集合了三大力量的長劍,朝着眼前的神面斬去。
頓時天地失色。
那些無面神官也失去了顏色,紛紛拉住她的身軀,一刀刀鑿下去。
而神怒壓下,要將柳笙的脊柱壓斷。
柳笙被迫折腰,用觸手將身上這些神官一一掃去,擡眼看去,見神面上竟然擬人化地展現出驚恐或者說驚訝的神情。
柳笙冷笑,更是明白了。
“你不是真的無上神。”
“當然,我也是傻,這就是一場夢。”
不再恐懼,神怒也就無效了。
柳笙直起腰,又是一劍斬去。
神面的驚恐猶如實質。
黑色的液體如同黑雨從天上下落。
世人開始驚慌失措,怒吼着:“瀆神者!”
就連那些簇擁着她的白影,被黑暗侵蝕後,更是癲狂絕望,要把柳笙的政權傾覆。
但是柳笙並沒有在意那些影子正在扯着她的雙腳,撕扯着她的肉,並且往上爬去,試圖蚍蜉撼樹。
她揮劍,斬斷一切。
神面寸寸破碎,
最終,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破碎的鏡面。
剩下的,只有真實。
柳笙發現自己坐在了妝奩臺前,宮人在她身後爲她整理衣冠。
她身上還是穿着一件明黃色的龍袍,頭上沉沉,應該是那個沉重的金冠。
這時候,她才發現之前臺面上少了什麼。
鏡子。
但是鏡面被扣在桌面上,只有滿是紋飾的青銅背面。
她伸手欲揭起,身後的宮女卻第一次發出聲音,而且十分驚慌:“陛下,您……還是不要看了……”
“爲什麼我不能看?”柳笙問道。
“鏡子,鏡子碎了……”宮女戰戰兢兢,語氣顫抖。
“這是銅鏡吧?怎麼會碎呢?”柳笙不解道,還是強硬地要揭開。
宮女不敢阻止。
柳笙終於舉起鏡子。
確實,雖是銅鏡,卻依然佈滿了古怪的裂痕。
而那些裂痕,將鏡中映出的面容割裂成無數碎片。
扭曲的形狀如蛛網般蔓延開來,柳笙屏住呼吸,纔看清那是一張乾枯腐朽的臉,蒼白的皮膚如同枯敗的樹皮,隱隱透出斑駁的暗色。
鏡中之人緩緩擡起目光,裂開的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