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如火,如果說1500年的冬天冷的出奇,那麼這一年的夏天卻並沒有因爲冬天的寒冷涼爽多少,相反一些地方出現了很嚴重的乾旱,而同時因爲春天來的溫暖氣候來得太晚,一些錯過了春耕的地方這時候田地裡還是一片光禿禿的荒土。
一個年輕女人站在田地邊絕望的看着遠處大片大片因爲錯過了抽芽,還沒來得及長出來就枯死了大半的麥田,臉上是一片難掩的絕望,雖然還不到7月,但是已經可能想到因爲欠收,到了秋天會有個什麼情景。
遠處土路上來了支軍隊,女人只是麻木的擡頭看了眼就繼續看着眼前的農田,那些貴族永遠不會知道民衆的疾苦,而那些當兵的即便曾經也是農民出身,可時間久了他們也變得只會用殺人和掠奪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隊伍走在路上到處是塵土,頭頂的太陽也是火辣辣的,亞歷山大看着邊走邊不住發出聲聲“呼哧呼哧”鼻音的帕加索斯,擡頭看看刺眼的陽光,他向旁邊的謝爾打了個招呼:“讓隊伍在前面找地方休息一下。”
“大人,我們可能要耽誤了,”謝爾提醒着“在布加勒斯特我們已經耽誤了太久了。”
“不過很值得不是嗎,”亞歷山大反問,不過他也不指望謝爾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畢竟到現在爲止知道他即將向伊比利亞進軍的人還不多,說起來大概在他的手下當中,對他下一步把目標盯在了伊比利亞半島最清楚的,反而是並不怎麼經常在他身邊出現的堤埃戈。
堤埃戈已經在伊比利亞經營了將近2年,不論是葡萄牙,卡斯蒂利亞還是阿拉貢,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在不停的在伊比利亞半島上奔波,而從他頻頻派人送回的消息可以看出,伊比利亞半島的局勢正隨着新大陸與新航線的相繼發現,發生着微妙的變化。
不過亞歷山大暫時管不了這些,正如謝爾說的那樣,因爲布加勒斯特連續發生的種種事情而導致行程拖延而顯得緊迫的時間纔是如今的耽誤之急,所以在進入匈牙利後亞歷山大不得不讓隊伍連夜兼程的行軍,只是雖然巴爾幹人擅於吃苦耐勞,而獵衛兵也有着異乎尋常的堅韌紀律,可巴爾幹糟糕的交通環境還是讓他一路走來辛苦許多。
不過這趟旅行倒是更加堅定了亞歷山大堅持修建公路網的念頭,只要想想一條不足30法裡的道路就能讓人走上一星期,這就讓他覺得不論花費多少代價都要至少要以他的羅馬涅-托斯卡納爲中心,讓整個意大利中南部及早進入公路時代。
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牢牢的掌握住亞平寧半島的局勢。
隊伍走在田野旁的土道上,前面還要再走一段纔會有一片樹林,不過好在如今的道路他們終於算是鬆了了口氣,如今他們已經把匈牙利遠遠甩在了身後,再向前走就要進入威尼斯的傳統領地威尼托地區。
對威尼斯人亞歷山大是抱着戒心的,雖然他們派出軍隊進入倫巴第時表現出了對法奧之間的曖昧態度,但是想想威尼斯人那善變的過去,就很難猜測他們會不會忽然就決定站在誰的一邊,所以亞歷山大在進入威尼託之前已經派人先趕往羅馬涅,他需要讓那邊做些準備,至少是要讓威尼斯人在向幹出點什麼之前好好考慮一下。
按照他2個多月前離開時的安排,貢帕蒂被他任命爲了駐拉斯佩齊亞的北方軍隊的指揮官,這個決定看似是監視盤踞熱那亞的法國人,可實際上貢帕蒂的任務還包括同時要盯住可能來自威尼斯的威脅。
歷史上威尼斯人曾經不止一次的試圖干預中意大利的事務,因爲亞平寧山脈的阻隔造成的地形原因,他們每次入侵羅馬涅往往只能走兩條路線。
一個是沿着亞德里亞西海岸一路向南,不過這條道路因爲地形狹窄不易展開,他的敵人只要佔領一些比較關鍵的地區就能很好的扼守住威尼斯人南下的要道,所以如果不是有着很大把握,爲了防止陷入毫無意義的對峙,威尼斯人大多不會選擇這條路線。
而另一條路就是從威尼託向西先是進入倫巴第,然後從這裡再做出決定是由北向南一路直下進入羅馬涅,或是向米蘭進軍奪取整個倫巴第地區,不過不論怎麼做,威尼斯人對這片土地的渴求是從未停止的。
正因爲這樣,亞歷山大才讓貢帕蒂駐守拉斯佩亞,而且根據局勢的發展,他也有要把拉斯佩亞變成北方軍事要地的目的。
其實這不是個很好的決定,因爲這裡距熱那亞太近了,要想發展成能與熱那亞抗衡的重要港口顯然不現實,而如果只是把這座城市變成個軍事要塞又實在是有些得不償失,不過現在他也只能暫時先做這麼多,因爲不論是倫巴第還是威尼託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這麼一拉斯佩齊亞就無形中成爲了羅馬涅-托斯卡納公國北方邊境上的重要據點。
“所以,如果有一天能統一整個意大利,或許就可以避免這種浪費了。”亞歷山大一路上想着這些安排然後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不過他知道現在眼前的最重要的是先要按期趕回蒙蒂納和巴倫娣結婚,然後,纔是他想到的這些或近或遠的種種構想。
隊伍經過那個站在田邊的女人時,亞歷山大低頭看了她一眼,那女人應該年紀不大,可是她臉上滄桑的樣子讓她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了不少,儘管隊伍行進的不快,可大片的馬蹄揚起的塵土依舊把那個女人的身子完全淹沒了,不過她除了隊伍靠近時回頭看了眼,接下來就只是絕望的看着眼前的地,即便塵土嗆得她不住咳嗽,可依舊沒有動一下。
亞歷山大向前走了幾步就拉住繮繩示意隊伍繼續前進到前面的樹林休息,而他翻身下馬向那女人走去。
女人察覺到有人走過來這纔回頭看去,看到個雖然風塵僕僕卻依舊可以出華麗衣着的軍人,她有些戒備的退了步,然後就奇怪的看着亞歷山大走到田地邊蹲下來,伸手揪了根短細的麥稈仔細打量上面乾癟不齊的芽苞。
“這片地是地主的?”亞歷山大問了句。
“是薩拉託尼奧老爺的,他是威尼斯城裡百人院的大人物,”女人警惕的回答“我們整個村子都是爲薩拉託尼奧老爺種地的。”
“今年的收成不會多好吧,”亞歷山大坐下來,一股乾熱氣息瞬間從身子下傳上來,從地上抓了把乾燥的塵土捻了捻,他覺得如果在這種地方多坐一會可能就要中暑了“這地裡的莊稼看着有些糟糕。”
聽亞歷山大問到田地,原本緊張警惕的女人就不由放鬆了些,她看了看遠處參差不齊東倒西歪的田地,臉上再次浮現出絕望的神色:“怎麼會好啊,這片地裡小麥根本就沒長起來,原本往年這個時候這裡已經都快熟了,再過個把月就能收成了,可現在看看這地裡什麼都沒長出來,眼看着就要收季稅了……”
“是呀,”亞歷山大點點頭,神色間有些沉重。
其實亞歷山大對種種田並不清楚,但是莊稼地的長勢是好是壞他還是能看出來的。
1500年是個很特殊的年紛,這一年不但是新舊世紀交替的界線,也是很多人心目中兩個時代的分水嶺,從這一年開始,隨着16世紀的降臨,人類文明將會從被壓抑千年的黑暗中突然走出來,然後站在一片從未發現的新世界的陽光之下,不論是人文,地理還是近代啓蒙意義上的科學技術,都是從這個時代真正展開的。
不過除了這些,1500年還有個另外的意義,那就是從現在開始將會進入一個延續將近2個世紀之久的漫長漸冷期,在這段被後世稱爲小冰河期的漫長歲月裡,因爲持續的異常天氣而導致的農作物大面積欠收將會席捲整個亞歐大陸,而與此同時在這期間因爲冬季延長而導致的大範圍乾旱往往的會在一年當中一直持續到整個春天結束,以至讓大片大片的冬小麥不是在異乎尋常的漫長冬天中凍死,就是因爲乾旱缺水乾枯。
“這裡都是這樣嗎?”
“您說什麼老爺?”女人終於有點奇怪的低頭看看坐在地上的亞歷山大,汗水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凝聚在下巴上,雖然臉上滿是灰塵,可女人看得出這個年輕軍人長得不錯,如果不是他一直看着田地,她或許會認爲這個當兵的是要勾搭自己。
“我是說,這裡所有的土地都這樣?”
“對,”提到土地,女人臉上又露出了無奈“不止是薩拉託尼奧老爺家的,其他地方的聽說也一樣,”說到這女人稍微大着膽子問“你們是從哪來的,我是說你們經過的其他地方和這裡一樣嗎?”
“一樣,”亞歷山大把手裡的麥稈扔掉“很多地方都欠收,甚至比這裡還要糟。”
“上帝在懲罰我們嗎,”女人的聲音有點哽咽“村裡的牧師說要我們每天都去教堂裡懺悔,因爲這是上帝在警告我們,如果不及時懺悔會有更大的災難降臨的。”
“也許是吧,懺悔總是沒錯的。”亞歷山大說着摸了下口袋,旁邊的謝爾立刻知趣的掏出個拉迪亞遞了過去。
“拿着吧。”亞歷山大把拉迪亞遞給女人,看到她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眼神,他把金幣塞到女人的手裡,然後習慣的說“以後的日子會……”
下面的話他沒有能說下去。
以後的日子會好起來,這原本是個美好的願望,而且人們也往往願意相信這種願望。他們總是相信壞年景總會過去,接下來就是好年景,而且事實也是如此,好的年景總要比壞的多得多,否則人們早就都餓死了。
但亞歷山大卻知道事實不是這樣,至少在未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裡,這種天氣的變化會一直成爲農民的夢魘。
而現在的一切,其實只是這漫長小冰河期剛剛開始出現時的種種前兆罷了。
亞歷山大也知道如果把這些對其他人說也未必能讓人相信,另外他也並不覺得自己有那個義務和責任爲那麼多人的命運負責。
在如今這種時代,沒有人是容易的,農民們雖然飽受來自大自然變化的威脅,可那些用冒險換取好日子的士兵也同樣面臨隨時沒命的危險。
亞歷山大能做的也只是讓自己和追隨自己的那些人能在這個動盪卻又充滿了激情與機遇的時代過的更好些。
進入威尼托地區就意味着距離羅馬真的不遠了。
對於亞歷山大的到來,威尼斯人表現出了謹慎的歡迎,在威尼託東南小城齊維萊,他們派出了亞歷山大的老朋友,如今已經榮升了的首席秘書代表威尼斯在那裡等待和歡迎這位公爵的到來,在向獵衛兵部隊提供了充足的水,食物和足夠新鮮的馬料之後,首席秘書才字斟句酌試探着詢問公爵“是否清楚羅馬特西亞軍隊最近在南方邊境的一系列行動”。
“有這種事,您知道我剛從瓦拉幾亞遠道歸來,尊敬的索菲婭大公她生了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可愛極了。”
聽着亞歷山大故意岔開話題,首席秘書也只能跟着表示祝賀,在說了幾句恭維話後,首席秘書又找了個機會向亞歷山大表示了對邊界上發生的一些變故的不安情緒:“您的那位貢帕蒂將軍他很大膽,我這當然不是在說他的壞話,只是想向您表示某種擔憂,現在這位將軍在邊界上正在頻繁調動軍隊,我們可以理解也許是因爲您回來了,他的行動或許只是一個盛大歡迎儀式的一部分,不過我們依舊希望您能及時讓這位將軍稍微注意下可能引起的不必要的誤會。”
“當然,我會派人通知他的,不,我這就給他寫信。”亞歷山大示意謝爾拿紙筆來,這讓首席秘書雖然依舊心存疑慮,不過也只能先起身告辭了。
不過亞歷山大的確不是在做樣子,他真的開始寫信,而且一寫就不是一封。
給貢帕蒂的,是要他保持現在這種帶着威懾的行動知道他返回羅馬涅。
給巴倫娣的,則是告訴她自己已經回來,不日即將返回蒙蒂納。
給盧克雷齊婭的,是傾訴對她們母女的思念之情。
最後給箬莎的,則是用密碼寫成的滿滿一篇對可愛妹妹的濃濃愛意之外,更多的則是他對未來的一些重要構思。
這些構思當中最關鍵的,就是“糧食”!
“從瓦拉幾亞歸來的路上我看到了很多農民正因爲田地欠收而一籌莫展,人們因爲無法繳納各種沉重的賦稅和什一稅而不知所措,這種現象不是某些,而是很多地方都出現了,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種情景不會隨着新的一年的來臨消失,而是會在今後很長時間裡一直不停的出現,至於原因我想你之前已經有所察覺,這兩年的天氣正發生着不易察覺的變化,冬天似乎來的更在走的更晚,這就導致大片農田會在越來越長的寒冷季節中遭災。
相信我親愛的妹妹,我可以預言這種現象會持續很久甚至很多年,至於我怎麼知道的,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是我對天氣方面的知識與商業上的頭腦同樣敏銳,所以只要想想如今貿易聯盟的成就,你就應該明白可以無條件的相信我,所以請仔細的聽我說,接下來對我們來說重中之重首先是糧食。
到現在爲止,很多人顯然還沒有意識到糧食會出現的長期欠收可能會帶來的種種變化,所以我們要提前做好準備,這些當然會是個漫長過程,不過以現在這種氣候看,只要再過幾年因爲天氣影響而造成的饑荒就可能出現,這對我們來說是個麻煩,可也是個挑戰,因爲這很可能會影響到我接下來的計劃,所以我覺得我們有必要除了阿格里的糧倉之外,有必要對倫巴第的產糧地進行予以關注了,必要時我可能會考慮出兵倫巴第,而這時候我就需要得到你的幫助了,我的那不勒斯攝政女王。
其次就是因爲土地荒蕪和拖欠稅收不得不背井離鄉的那些失業農民,很快這種失業農民就會逐漸多起來,這些人會給各地帶來很大麻煩,糟糕的的是這些人一旦離開土地是時間久往往就再也不願意安生下來,這就成爲了某種隱患,特別是那不勒斯,我擔心這些人會成爲你的負擔,所以我覺得應該儘早考慮到這個威脅。
你認爲讓那些失業農民們去克里特我們的種植園怎麼樣,既可以把他們送到遠離大陸的島上消除隱患,又可以爲我們的種植園出份力,要知道這些人都是真正的壯勞力,完全可以勝任在克里特的工作,畢竟蔗糖雖然讓我們已經賺了不少,但距離我們的目標還很遠,唯一遺憾的是奧斯曼人如今控制了愛琴海,不過這倒也沒什麼,我們可以請我們的好朋友阿斯胡爾克出面爲我們做這件事,相信看在他在克里特種植園上股份的份上,他是一定很樂意幫這個忙的。
所以做好準備吧,我的妹妹,你很快就會發現會有一大批因爲失去土地而到處流浪的廉價優質勞動力等着你去挑選了,這會讓你忙上很長時間,而我在結婚後也顯然不那麼方便經常去看你,所以請你一定要儘快到蒙蒂納來,除了參加我的婚禮,我想我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寫完這封洋洋灑灑說不清是情書,家信,還是國書的長信,亞歷山大晃了晃他有些痠痛的肩膀,這時候外面天色已經微微暗下來,看着齊維萊城已經漸漸點亮的點點燈光,聽着外面街上人們閒聊時那帶着威尼託方言的特有韻調,亞歷山大不由輕聲一笑吶吶自語:“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