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比任何人都熱衷功利的人,他一直渴望能夠得到賞識和重用,不論是在薩伏那洛拉時期,還是在薩齊執政期間,或者是已經開始被人稱爲君主時代的當下,馬基雅弗利都一直在想盡辦法的試圖接近權力的上層。
這其實沒有什麼不對,追求功利在任何時代都並不可恥,人們往往譴責的只是爲了追求功利而不擇手段的行爲罷了。
馬基雅弗利能夠猜測到伯爵這麼急着要召見自己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這讓他在這寒冷的嚴冬裡卻有種屬於自己的春天終於來了的興奮感。
亞歷山大是在穹室召見的馬基雅弗利,這讓他又是暗暗激動了一下,因爲他知道除了外國使節或是重要的手下,伯爵一般是不會在穹室裡見外人的。
“我需要你爲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亞歷山大一開始就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然後他纔看着身上衣服皺巴巴,臉色也掩飾不住疲憊的馬基雅弗利“告訴我你從比薩到蒙蒂納用了多久。”
“大約一整天,我是昨天很早的時候就出發了。”
“是呀,一天的時間就到了,”亞歷山大點點頭“告訴我你認爲這一路上都順利嗎?”
馬基雅弗利的神情微微頓了頓,如果說之前那句詢問還只是簡單的客氣關心,現在他已經隱約感覺到伯爵似乎對他的旅行很感興趣。
“是的大人,路上很順利,道路的條件要比我經過的任何地方都更好,這甚至讓我想起了文獻當中關於描述羅馬城最強盛時候的情景。”
“條條大路通羅馬?”
“是的,那些道路的確很便利。”說到這馬基雅弗利忽然想起了他在研究“亞歷山大發跡史”時看到的一些關於亞歷山大在2年前還沒有如今這麼龐大的財力與影響的時候就不惜斥巨資修建蒙蒂納與比薩之間道路的東西,當時馬基雅弗利對這種行爲多少有點奇怪,可現在他卻隱約察覺到了伯爵這麼做的目的。
“既然你已經享受過這其中的便利,那麼一切就好辦多了,我相信不需要再向你說明這樣的道路對我們有多麼重要,”亞歷山大說着雙手按在桌子上,目光炯炯的盯着馬基雅弗利“我要你爲我做成這件事。”
“您是說讓我去修路?”馬基雅弗利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雖然也隱約能感覺到道路的重要絕不只是交通方便這麼簡單,可他卻怎麼也沒想到伯爵要他當個“包工頭”。
“不,那不是你該乾的,”見亞歷山大揮手否認,馬基雅弗利心裡鬆了口氣,可接下來伯爵的話就讓他又是不禁一愣“我要你去做的,是找人拉贊助。”
馬基雅弗利有些發愣的看着亞歷山大,他當然知道拉贊助是怎麼回事,那些藝術家會找大商人和有錢貴族拉贊助,探險家同樣會找人爲他們的冒險投資拉贊助,甚至連當國王的都爲了打一仗找那些冤大頭拉贊助,可修路,還是修自己家的路,怎麼拉這個贊助?
“國務官,你在佛羅倫薩表現我是很清楚的,”亞歷山大向馬基雅弗利微笑着說,同時他打開桌上原本合在一起的地圖“你是個優秀的外交官,在這一點上我自己就可以證明,所以我覺得這是讓你充分發揮能力的好機會。”
“大人您認爲是這樣的嗎?”馬基雅弗利多少有點懷疑亞歷山大的話,他捉摸着或許伯爵準備讓他找那些領地裡的商人借錢,只是讓他覺得意外的是,按照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研究和大致估算,伯爵擁有的財富絕對是個令人咋舌的驚人數目。
可是即便這樣伯爵卻依舊想要找人借錢,這不禁讓他有些奇怪伯爵究竟想要修一條什麼樣的道路。
看出馬基雅弗利臉上的困惑,亞歷山大示意他走到桌子前:“你可以看一下,這就是我需要你借款的那些地方,要知道我們的計劃能夠實施到什麼地步,很大一部分都要取決於你能爲我們找來多少錢。”
低頭看着地圖上密密麻麻的標記,馬基雅弗利臉上先是顯出一絲疑惑,接着他的神情就變成了滿臉詫異。
馬基雅弗利不是建築師,所以並不清楚修建一條道路究竟需要多少錢,但是之前從比薩到蒙蒂納的道路修建費用他卻是在那些政府檔案當中看到了很詳細的記錄,所以對於修路所需要的巨大投資他是有些印象的。
如果只是修建由蒙蒂納到弗洛倫薩的路線,馬基雅弗利並不認爲會難住亞歷山大,可是當看到那張圖上縱橫交錯的公路脈絡後,馬基雅弗利不禁露出了咋舌的神態。
“大人,這會花……”
“很多錢。”
亞歷山大向他點點頭。
馬基雅弗利摸着下巴低頭看着那張圖紙。
以蒙蒂納爲中心,一個龐大的公路網絡覆蓋了幾乎整個羅馬涅-托斯卡納地區,馬基雅弗利在想到這巨大工程所需要的昂貴費用的同時,也暗暗心驚於亞歷山大的野心。
馬基雅弗利是外交官,史學家和政客,這就讓他和其他人相比要想的更多,也更遠。
便利的交通可以帶來的好處很多,但是在馬基雅弗利看來,最重要的一點是能夠最大程度的把整個羅馬涅和托斯卡納地區牢牢的融合在一起!
如何牢牢穩固住領地,這是幾乎所有領主都要面臨的問題,而對於新興的蒙蒂納家族來說,這就更是一個需要重視的關鍵。
因爲這畢竟關係着一個更近似聯合起來的國家。
在亞歷山大活着的時候也許一切都好,可是一旦有一天他不在人世,整個國家勢必面臨着分崩離析。
而在馬基雅弗利看來,這種隱藏的危機卻恰恰是真正提現自己價值的地方。
成爲未來奠定羅馬涅和托斯卡納公國存在基礎的功臣,要比在戰場上征服敵人更加偉大,也勢必會被載入史冊。
馬基雅弗利相信自己是能做到這一點的。
現在看着這幅城際公路圖,馬基雅弗利立刻意識到亞歷山大顯然也已經考慮到了他將要面臨的問題,所以才希望通過修建公路網,試圖把整個公國緊緊的聯繫起來。
只是想到要進行這麼龐大的工程所需要的資金,馬基雅弗利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
他已經能夠想到要籌集這麼一筆錢有多麼艱難,甚至在他印象中,整個歐洲也沒有人能夠掏出這麼多的錢。
“國務官,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亞歷山大看着神色有些陰鬱的馬基雅弗利奇怪的一笑。
在他印象裡,馬基雅弗利是個很奇特的人。
因爲過於熱衷功利,馬基雅弗利曾經輾轉於佛羅倫薩的統治者之間,對他來說忠誠這種品德是不存在的,唯一能讓他孝犬馬之勞的只有能夠打動他的權力地位,可他最後卻因爲得不到賞識而落個鬱鬱而終。
亞歷山大知道他同樣不會對自己死心塌地,不過這沒有關係,因爲亞歷山大相信自己有足以能夠讓他願意給自己效命的東西。
“我需要你去說服那些商人,不過首先我覺得那應該先說服你的弗洛倫薩同鄉,去告訴弗洛倫薩人,我準備建立一個‘大陸開拓公司’,他們可以通過投資從我這裡購買三十年期限的道路收費權,同樣的條件適用所有願意爲我們提供資助的城市和個人。”
亞歷山大說着回頭看向身後的地圖:“國務官,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馬基雅弗利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了下,他微微舔下嘴脣,有點艱難的點了點頭。
出售道路收費權,這聽上去似乎有些奇妙,不過倒也並非沒有先例。
事實上這種如同各地之間變相稅卡一樣的機構從幾百年前就已經出現,甚至在往後好幾個世紀的時間裡都一直存在。
讓馬基雅弗利動心的是那個“大陸開拓公司”。
就如同絕不會認爲自由貿易聯盟只是個簡單的商會組織一樣,馬基雅弗利也絕不會認爲這個從字面上聽上去只是個普通買賣的“大陸開拓公司”就是個簡單的修路和賺錢的機構。
絕不是那麼簡單的!
馬基雅弗利感覺自己已經隱約摸索到了亞歷山大能夠如此在短時間裡迅速崛起的脈絡和關鍵,那就是他並沒有如其他貴族那樣一開始就表現出一副野心勃勃的樣子,他的軍隊雖然精銳可在規模上遠遠小於別的貴族,但是在馬基雅弗利的記憶裡,卻沒有一支他知道的軍隊能夠和蒙蒂納軍相比。
僱傭軍隊省下來的大筆金錢被亞歷山大用在了顯然更重要的地方,除了裝備了種種當下威力最大的武器外,他把錢全部投入到了商業擴張上。
這讓馬基雅弗利不由產生一種看似荒誕,可現在想來卻月越來越覺得可能的猜測。
那就是蒙蒂納畢竟似乎要更多的通過經濟滲透,而不是純粹靠武力征服整個羅馬。
這個想法一旦形成就再也無法從馬基雅弗利的腦海中消除,現在聽着伯爵提出要建立這麼個叫“大陸開拓公司”的組織,馬基雅弗利不禁覺得呼吸忽然變的急促了起來。
他能想象這個“大陸開拓公司”真正的使命是什麼,通過容納越來越多的資金參與到修建道路這項花費巨大,耗時漫長的宏大工程,這個大陸開拓公司將會和貿易聯盟一樣迅速滲透進亞歷山大的勢力所能達到的方方面面。
可以說如果把貿易聯盟比喻成一個巨人龐大卻依舊略顯粗糙骨架,那麼這個大陸開拓公司就是被這副骨架支撐起來的龐大軀體上覆蓋全身無所不在的血管和神經線。
而且隨着亞歷山大勢力影響的擴大,這個大陸開拓公司也勢必會跟着迅速擴張起來。
馬基雅弗利當然不知道什麼是血管和神經線,但是他卻認爲自己已經準確的把握住了某些事情的關鍵,所以當聽到亞歷山大要他負責籌集款項的時候,他險些因爲過於激動而失態。
馬基雅弗利太清楚這意味着什麼了,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現在就開口向伯爵請求在未來的大陸開拓公司裡謀取一個職務,哪怕因此不得不放棄國務官這個讓他自豪的頭銜,他也希望能抓住這麼個難得的機會。
因爲一旦伯爵的計劃能夠付諸實施,那麼很快人們就會認識到,這個大陸開拓公司,將會是伯爵手下最炙手可熱的集團之一。
“告訴我國務官,我能信任你嗎?”亞歷山大聲音低沉的問。
馬基雅弗利深深吸了口氣,他告訴自己不要慌,一定要在這個時候顯得冷靜沉穩而又足夠值得信任。
在又暗暗平復了下起伏不定的心情後,馬基雅弗利向亞歷山大彎腰鞠躬:“您完全可以放心對我的判斷,我將證明自己是您完成這個偉大構想最合適的人選。”
看着馬基雅弗利恰到好處表現出的自信,亞歷山大輕微微一笑,把桌上的圖紙推向他:“國務官,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馬基雅弗利從穹室出來的時候,看到了之前來時就已經見過的走廊上一羣貌似當地的鄉紳。
看着他們因爲等待得太久顯得焦躁卻有很無奈的樣子,馬基雅弗利略感同情的搖搖頭,然後就在等在外面的隨從陪同下去找烏利烏了。
而亞歷山大卻並沒有接見那些已經快要凍僵了的鄉紳們,他實在太疲倦了,所以當馬基雅弗利剛一離開他就命令嚴禁任何打擾,然後舒服的鑽進了暖和的毯子。
只是在睡着前,他不由沉沉的發出聲如同囈語般的低吟:“不知道羅馬怎麼樣了……”
康斯坦丁站在父親面前,看着老羅維雷面無表情的臉,他心裡捉摸着父親這時候在想些什麼。
“你認爲貢佈雷對我們有威脅嗎?”老羅維雷終於開口了,他語調陰沉卻並不含糊,每一個發音都伴着沉穩而有力的收尾,聽說去就讓人有種即便他是在詢問,可實際上卻早已經有了定論的感覺。
“他佔領了帕威亞和蒙扎,還提出了所謂米蘭和談。”
康斯坦丁沒有直接回答,他知道要說服父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老羅維雷其實並不是個固執的人,一個過於固執的人是不可能取的足夠多的成就的,有堅定的信念與頑固不化是兩回事,這從老羅維雷能在託尼·羅拉·羅維雷被活活燒成了渣子之後還能迅速向蒙蒂納示好就可以看出來。
“說下去。”
“這說明他對米蘭甚至是整個倫巴第都有着很大野心,這就足以證明他的威脅有多大,如果真的讓他繼續下去,或許將來有一天他的目標就會是熱那亞,”康斯坦丁受到了鼓勵,語氣變得活躍起來“或許這麼說您還不認可我的話,那麼您認爲他毀約算不算對我們羅維雷家的背叛。”
“你是說之前他曾經許諾你成爲米蘭公爵那件事嗎?”老羅維雷問了句,看到兒子臉上露出一抹憤怒,他撫摸着灰白的鬍鬚緩緩點着頭“你說的不錯,在這件事上他的確是毀約了。”
“那麼父親你認爲……”
“我認爲你的理由並不充分,”老羅維雷打斷了康斯坦丁“要讓我支持你,或者是支持你們必須有足夠多的能比貢佈雷給我帶來好處多得多的利益才行,或者是你必須能拿出他的確威脅到了我們羅維雷家真正利益的證據,否則你很清楚這種所謂承諾只是談判當中的小小手段,任何人都可以隨便耍一下,只要能保證不用爲這種小花招付出代價,人們甚至還會更傾向於願意用這種外交手腕而不是隻靠軍隊解決麻煩。”
康斯坦丁無奈的看着父親,他這時候已經大致明白,父親的態度是純粹功利的,對他來說看重的只是是否能帶來足夠多的好處,所以除非他能拿出反對亞歷山大的必要東西,否則父親是不會輕易表示態度的。
看着康斯坦丁無奈離開的背影,老羅維雷的神色慢慢慢變得陰沉了下來。
他走到一個高大的櫃子前,用隨身帶着的鑰匙打開櫃門,從裡面的一個格子裡拿出了一封信。
信的蠟封已經打開,封口上沒有任何標誌,打開那封信,老羅維雷看着上面用潦草的筆體寫下的內容。
“尊貴的樞機,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蒙蒂納伯爵正在進行一個龐大的計劃,雖然迄今爲止還不清楚這位伯爵的目的是什麼,但是這個計劃中包括的地方讓人難以想象,除了他已經擁有的那些地區和城市,他似乎還正在覬覦着羅馬其他的土地和城市,這其中就包括米蘭和熱那亞……”
老羅維雷看着這封信,即便是在兒子面前也很少袒露內心的臉上顯得神色陰沉不定起來,他反覆看着信裡內容,捉摸着這個告密者所說的東西,同時他也在內心裡反覆猜測着亞歷山大究竟想要幹什麼。
“羅馬涅和托斯卡納,”老羅維雷走到掛在牆壁上的地圖前看着上面不久前已經被他用筆大致勾勒出來的這片土地的輪廓,在這片直接把整個意大利半島從中截爲南北兩端的地區,除了東部沿海地區還有很狹窄的一塊連接北方的威尼斯與南方之外,整個意大利半島已經截然被從中間分隔開了。
“貢佈雷你想幹什麼,難道羅馬涅和托斯卡納還不能滿足你嗎?”老羅維雷嘴裡輕輕自語,他雖然還不知道這個所謂古怪名稱的計劃究竟是要做什麼,但是就如同寫信人說的那樣,他卻已經感覺到了其中那讓人感到窒息的野心。
也許康斯坦丁說的沒有錯,貢佈雷的確已經開始造成了威脅。
老羅維雷的目光又落在了地圖上的羅馬城的位置,從地圖上看,羅馬隱約被包圍在亞歷山大這片已經逐漸成型的勢力範圍裡,這讓老羅維雷不得不認真考慮兒子的話了。
“或許,”老羅維雷的手在地圖上敲了敲,然後目光逐漸落在了圖上的一個地方“這也是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