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士兵十分勇敢,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因爲我們法蘭西的士兵有着同樣高貴品德,而勇敢有時候付出的代價要比怯懦更加高昂,陛下請原諒我提起一件讓我們所有人都不愉快的往事,克雷西會戰的慘痛教訓不但是那一代人,也是迄今爲止法蘭西人爲之傷感的悲慘事件,當時參加克雷西之戰的騎士自詡勇猛的擅自行動釀成的悲劇後果,導致一度令勇敢與忠誠成爲了愚蠢和莽撞的同義詞,這不能不說是法蘭西式的悲哀和諷刺,不過正因爲這樣就更加證明了在一支軍隊中紀律是何其重要。”
路易十二再次翻出了夏爾侖之前給他寫的信認真看着,對信裡的內容他其實是很熟悉的了,不過現在再看卻又有了別樣不同的體會。
11月中旬,當寒冷的北風與來自地中海上的季風在歐洲大陸南方相互碰撞形成了令人感覺難受的溼冷氣候時,法國軍隊首先在塔羅谷鎮北側向駐守在那裡的蒙蒂納軍隊熱那亞團發動了進攻。
戰鬥開始還是很順利的,熱那亞式的劍盾兵雖然十分勇猛,但是正如夏爾侖說的那樣勇敢並非是某支軍隊獨有的品德,法國人在衝向敵人時候冒着熱那亞人射出的弩箭的英勇氣勢足夠讓那些多愁善感的騎士寫上整整一本書的讚美詩篇。
所以熱那亞團在抵抗了不到2個小時後就頂不住法國人優勢兵力的進攻,畢竟他們面臨的是將近比他們多出一半人數的敵軍,路易十二派出了他漂亮的表弟,與夏爾侖一樣來自薩伏依的尚伯桑伯爵亨利,對這個小夥子路易十二很欣賞,認爲是將來自己在法國宮廷裡的幫手。
路易十二雖然對那些上了年紀的大臣同樣尊重,就如同尊重自己的老師菲歇一樣,可他還是希望能在宮廷裡看到一批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他需要對法蘭西看起來垂暮沉沉的宮廷做一場大掃除,不論是從習慣還是策略上,或者純粹是個人感覺上,路易十二都覺得難以忍受如今法國人的那種令人窒息的不思進取。
這與是否主動發動一場戰爭無關,而是純粹對整個法蘭西風氣的改變,路易更希望自己是一個如意大利的那些君主一樣能夠活躍在人民大衆面前的充滿活力的國王,而不是即便從民衆面前經過,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死氣沉沉的景象。
薩伏依的尚伯桑伯爵亨利是個被他看好的年輕貴族,和他的堂兄夏爾侖不同,這位容貌漂亮的伯爵是個純粹的騎士,當路易把任務交給他的時候,他立刻毫不猶豫的向國王保證,會在最晚當天天黑之前讓國王看到法蘭西旗幟飄揚在塔羅谷鎮最高的建築上。
順便說一句,塔羅谷鎮最高的建築不是教堂的塔樓,而是一座已經有了200多年曆史建在鎮子中央,外面有着一圈很結實的石頭圍牆的穀倉。
亨利伯爵開始的進攻也的確十分順利,雖然熱那亞團給他的軍隊找了些麻煩,可當他下令讓一隊100多人重騎兵向熱那亞團側翼發起進攻時,原本還能苦撐一下的蒙蒂納軍隊立刻放棄了他們的陣地。
那是一些事先挖掘好的戰壕和用當地的樹木製造的拒馬,不過這些東西並沒有如100多年前在克雷西那樣阻擋住法國騎士的進攻大潮,雖然只有100多重騎兵,但是在繞過那些正面鋪展得並不很寬的拒馬後,法國騎兵立刻追趕着倉皇后退的蒙蒂納軍向鎮子方向追去。
“當時很多勇敢的騎兵還在喊着‘爲了克雷西’。”坐在國王對面木頭墩子上,正由御醫爲他頭上包紮傷口的亨利伯爵向國王敘述着不久前的遭遇,他臉上的泥污和血跡混在一起看上去很狼狽,臉頰上一道很深的口子把皮肉翻了起來不停抖動,看上去就好像同時有兩張嘴在說話“然後,我們就遭到了炮擊。”
“我已經知道了,”路易十二點點頭,雖然他的御營距塔羅谷鎮還有些距離,而且從這裡也聽不到那猛烈的炮聲,不過從退下來的士兵那慘淡的樣子他也能想象到他們遭遇了什麼“那麼說你們是在進攻鎮子的時候遭到的炮擊?”
“不陛下,其實是在在我們還沒有靠近鎮子時候就被敵人襲擊了,只是當時我們看到那些蒙蒂納人正在向鎮子裡撤退,所以我們想一直追下去,這樣就可以在他們重新組織起反擊之前拿下鎮子。”亨利搖搖頭,看到國王默默看着他,年輕伯爵無奈的攤攤手“我承認我的確是輕敵了,不過在當時那種時候,即便我下令停止前進也不太可能,因爲那時候已經沒有人再在乎什麼命令了。”
路易十二左臂橫在胸前,右手拄着左臂託着下巴微微點頭,他想起了夏爾侖信裡的那些話:“那麼說你們是在冒着敵人的炮火轟擊之下發起的進攻,告訴我他們的火炮很厲害嗎?”
“就像大膽查理在南錫乾的那樣。”
亨利的話讓路易十二微微一愣,他知道表弟爲什麼會這麼說,在勃艮第公爵大膽查理堪稱跌宕起伏的一生最後一戰的南錫戰役中,面對勇猛堅韌的瑞士僱傭兵,查理用火炮對他們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猛烈轟擊,雖然當時查理的火炮數量其實並不多,可這依舊給瑞士人造成了巨大的傷亡,如果不是瑞士傭兵有着超越當時大多數軍隊嚴明紀律和山地民族特有的那股倔強韌勁,或許不等他們奪取了大膽查理的炮兵陣地就已經被打得分崩離析潰不成軍了。
亨利會用大膽查理在南錫戰役來形容蒙蒂納軍隊的火炮,這讓路易十二先是認爲這個表弟是在爲他的失利找藉口,可隨即就又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
“他們的火炮數量不少,我是說超出了我之前認爲的,”亨利擺擺手讓剛剛剪掉傷口縫線的御醫離開“原本我以爲他們沒有火炮,可在遭遇炮擊之後我知道自己錯了,可即便是在那個時候我也還沒想到自己犯下的錯誤有多麼可怕,”伯爵拿起旁邊僕人遞過來的杯子狠狠喝下一口酒“他們先是對着我們衝在最前面的騎兵射擊,這當然沒有什麼用,開頭的炮彈全打空了沒有傷到我們一個人,不過他們的目的也只是爲了阻止我們的騎兵繼續追擊。”
路易十二點點頭,火炮雖然是很可怕的武器,但是以當下火炮準確來說,要對正在快速移動的騎兵造成威脅,或許還不如一波密集攢射的弓箭。
“他們也的確達到了目的,騎兵的戰馬受到了不小的恐嚇,所以我們也就看着那些熱那亞人逃回了鎮子。”
“是蒙蒂納人。”
國王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特意提醒一下表弟,或許是因爲他已經隱約猜到了接下來亨利要向他報告的東西會給他帶來的震撼,畢竟在路易十二的心目中,熱那亞人應該還沒有那個本事能如此重創他引以爲豪的法蘭西軍隊。
“是的是蒙蒂納人,”亨利伯爵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所以跟着改了口“他們顯然提前想到了可能在野外無法和我們抗衡,所以在鎮子邊緣和鎮子裡都修建了工事,而我當時並沒有發現這和以往有什麼不同。”
聽到這裡國王點點頭,他已經差不多知道接下來都發生了什麼。
“火槍,火炮,還有熱那亞的弩箭,那些蒙蒂納人拒絕出來和我們交戰,卻利用鎮子給我們一次又一次的造成傷亡,特別是他們的火炮,到了那時候我才發現他們火炮的數量出乎我意料的多,而且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不過想來他們一定有某種辦法能夠讓他們的炮手打得更準,因爲我注意過每次當我們的火炮射擊後,因爲火炮的反震總是需要經過一連串的矯正才能再次射擊,可即便是這樣,炮彈的準確程度也往往令人沮喪,可是蒙蒂納人似乎就能夠很快的再次瞄準,而且命中的次數也顯然要比我們的炮兵高得多,陛下您知道這就意味着……”
“這就意味着他們即便和我們的火炮數量相同,也會因爲射擊更加準確而給我們造成更大的傷亡。”
亨利伯爵默默點頭表示同意國王的說法,只要想想雙方在勢均力敵的時候敵人卻能用更短時間和更準確的炮擊壓制己方的火炮,只這個想法就足以讓人覺得頭皮發麻,更何況亨利也並不認爲己方在火炮數量上就一定佔有多大優勢。
“接下來的戰鬥也很糟糕,我們士兵冒着猛烈的炮擊一次次的發動進攻,可是敵人除了憑藉工事之外還表現出了很強大的戰鬥力,這是之前我們沒想到的,要知道那些熱那亞人只抵抗了很短時間就撤退了,可在鎮子裡重新組織起來之後他們卻表現出了十分頑強的意志。”
“或許開始是你上當了,他們的目的就是爲了把你引誘到鎮子外,”路易十二攤攤手,因爲沒有親眼所見所以他並不肯定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不過這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些蒙蒂納人,我是說熱那亞人在撤退的時候顯得驚慌嗎?”
“很驚慌,這纔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我看得出來他們的確是因爲我們的進攻在撤退,不過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這樣敗退下去的敵人往往會因爲驚慌失措變得混亂,沒有人能在這麼短時間裡重新把他們重新組織起來,很多人甚至可能就這麼慌慌張張的從戰場上溜掉了,可是那些熱那亞人他們的確被打敗了,但是接下來他們很快就又出現在了戰場上。”
路易十二默默聽着,他知道亨利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士兵,而且他也的確願意栽培這個表弟,現在看着他那因爲戰敗有些沮喪的樣子,路易十二一邊琢磨從他那裡聽到的一切,一邊想着該如何重新的激勵起他的鬥志。
而這時亨利有繼續說:“我發現他們的戰鬥方式其實和我們沒什麼區別,或許他們的火槍要比我們多上一些,可這並不是關鍵,另外他們除了和瑞士人一樣倔強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是我們的進攻卻一次次的失敗了,雖然我肯定在鎮子裡他們的確有一支援軍,但是他們的數量即便和我相同我也不該被擊敗。”
亨利的軍隊是大約4400人,這是駐亞歷山大里亞南方最大的法軍軍團,爲了防備來自西北和東南的奧地利軍隊,路易十二已經把他的軍隊分成了三個不同的部分。
而在這之前,不論是法王還是亨利伯爵,都沒有想過一支比對方多出將近一倍兵力的法軍還會被一支蒙蒂納軍擊敗,或者正如亨利伯爵說的那樣,即便就在這段時間裡蒙蒂納人得到了援軍,可也應該不會這麼輕易的就被擊敗。
不過亨利的話也忽然引起了路易的注意,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立刻站起來走進另一個房間,在侍從幫助下一陣翻找之後,隨行文官從衆多文件中找到了一份備忘錄。
這是以往國王簽署的衆多重要文件內容的索引,原件雖然都收在本土的宮廷裡,但是抄錄索引卻是必須時刻攜帶以便隨時國王查詢。
“啊,在這裡,”路易十二把備忘錄拿到亮處仔細看着,然後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這裡說在夏爾侖出使比薩的時候,他曾經與蒙蒂納伯爵達成了一份關於從我國進口一批半成品火槍的買賣,等等,這個半成品是什麼意思?”
“陛下,就是隻有一部分零件的火槍,譬如卷好的鐵質槍管,已經完成外形的木頭槍托還有其他什麼東西,”旁邊的文官侍從解釋着“這些零件東西如果單獨買,有時候要比直接買一支整槍划算的多。”
“原來是這樣,那個貢佈雷還挺會做生意,”路易又看了看備忘錄上的內容,然後隨手扔給旁邊的侍從“現在的麻煩是蒙蒂納人似乎用我們賣給他們的武器在和我們對着幹,這可真是件讓人惱火的事,所以這是不是應該讓夏爾侖承擔這個責任呢。”
亨利伯爵暗暗一驚,他沒想到國王會在這種時候追究起早先夏爾侖的責任來,雖說路易十二登基以來以寬厚著稱,但是一個被國王厭惡的大臣會有什麼樣什麼樣的結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至少如果國王真的遷怒夏爾侖,那麼他後半輩子的前程算是到頭了。
“陛下,當時和蒙蒂納伯爵簽訂合約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沒有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亨利伯爵隱晦的提醒着,即便是國王也沒有想到如今這種局面的尷尬“另外陛下我發現蒙蒂納軍隊的火槍似乎和我們熟悉的火器有着很大的區別,或者說即便他們使用的的確是當初我們賣給他們的那些火槍,可不知道他們使用了什麼辦法,蒙蒂納人火槍的威力要比我們知道的都大得多,或者說至少他們的火槍射速要比我們知道的任何一種火槍都要快得多。”
“哦,又是這樣,準確的射擊,更快的速度,還有足夠嚴謹的紀律和士兵,這一切好像都告訴我指揮這支軍隊的是個了不起的統帥,那你們告訴我我正在對付的是個什麼人,凱撒嗎?”路易十二皺緊了眉梢“他的確是叫亞歷山大,可難道你們認爲他真的和歷史上的亞歷山大大帝一樣?”
看到國王難得的露出不快和憤怒,隨臣們心懷畏懼的低下頭,然而路易十二並沒有繼續大發雷霆,他坐下來揉了揉有點發痛的額頭,然後好像已經忘了剛纔的憤怒,國王歪頭向一旁的尚伯桑伯爵看了看:“告訴我親愛的表弟,你認爲如果我再給你一支軍隊,你是否能擊敗那支蒙蒂納人?”
說到這國王擡手伸出一根食指阻止了要開口的伯爵:“我得提醒你我沒有太多的兵力給你,因爲我還要對付我們的那位皇帝,奧地利人現在正從兩個方向向我們逼近,我覺得那位奧地利大公似乎有點被之前的所謂勝利衝昏頭腦了,所以我必須及時的提醒他,這麼一來我能給你的幫助就很有限了。”
聽着國王的話,年輕的尚伯桑伯爵不禁微微攢起了眉梢,敵人異乎尋常的難以對付實在超出這位伯爵的預料,現在他甚至在想之前那麼輕易的接受這個任務有些過於草率了。
可是國王的態度卻很明確的告訴他,如果現在他侷促不前,接下來等待他的絕不會是什麼好果子,這固然讓尚伯桑伯爵不得不接受國王的命令,同時當聽說可以得到一部分援軍時,伯爵的心裡又不由得有些僥倖起來。
“陛下,您能給我多少士兵?”伯爵覺得還是先打聽清楚這個再說。
“1500人,最多再給你2000,”路易十二微微搖搖頭“這已經是我能夠給你的最大的幫助,要知道我要對付的是將近50000的奧地利人。”
說到這裡的時候,路易十二臉上浮起了一絲微微的懊惱。
路易十二一直認爲他是瞭解馬克西米安這個對手的,在他想象中奧地利人能夠使用的兵力絕不會超過35000人,而一直到瓦雷澤戰役開始之後,一切也都如法國國王預料的那樣,而對法國人更加有利的,是馬克西米安在並不佔據優勢的局面下還把他的軍隊分成了兩部分。
所以當在瓦雷澤與奧地利人遭遇後,路易十二毫不猶豫的下令向奧軍發起了進攻。
法王的目的很明確,他意圖在奧地利人的援軍到達之前首先擊潰瓦雷澤的敵人,然後再以各個擊破的方式痛擊正趕來支援的奧地利援軍。
一切都很順利,甚至在瓦雷澤路易已經聽到了勝利的號角。
但是突然的,奧地利人不知道從哪裡又召集了一支新的軍隊,而帶領這支軍隊的奧地利宮相科茨察赫居然大膽的襲擊了被法軍佔據的米蘭。
後勤基地的失陷,退路的威脅,還有在原本已經被敵人佔據了兵力優勢後突然出現的蒙蒂納軍隊,這一切都讓路易十二感到似乎他正上與他的前任相同的道路。
仔細想想,就會發現甚至連連當初查理被圍困時的情景都異常相似,只是當初斯福爾扎的米蘭軍隊變成了貢佈雷的蒙蒂納軍,而指揮的聯軍的司令官也變成了馬克西米安皇帝本人。
“不到50000人。”當尚伯桑伯爵離開後,路易十二一邊用手裡的小權杖輕輕敲打着面前桌子上的地圖一邊低聲自語。
圖上的形勢看上去對法軍不是很好,已經被逼迫得不得不退守亞歷山大里亞的近34000名法軍面臨着大約48000人的聯盟軍隊的合圍,分別從都靈,米蘭和熱那亞方向同時逼近的聯軍正不慌不忙的向着亞歷山大里亞推進。
從圖上看,這其中即便是由法軍主動出擊進攻的蒙蒂納人在之前也是正沿着熱那亞北部的大路一直向亞歷山大里亞西南方向迂迴。
路易十二仔細看着地圖,過了一會他手裡的權杖再次戳在了地圖上蒙蒂納軍所在的塔羅谷鎮的位置上。
“去把亨利叫來,”看到侍從稍微有點懵,國王不得不繼續說“去叫尚伯桑伯爵。”
原本剛剛回到住處躺下休息的伯爵很快聞訊而來,他不知道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國王又有了什麼想法。
“告訴我亨利,如果我再給你4000人,你認爲可以用多久的時間擊敗你的敵人?”
國王的話讓亨利伯爵先是詫異,接着就不禁喜出望外。
“陛下,如果是那樣我可以向您保證,只需要一天我就可以在塔羅谷鎮的鎮中心迎接您的御駕。”
聽着伯爵雖然滿懷信心卻顯然並有盲目樂觀的認真回答,路易十二滿意的點了點頭。
“聽着亨利,拿下塔羅谷鎮,”國王說到這停了下,接着說了句讓尚伯桑伯爵大吃一驚的話“然後我們直接進攻熱那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