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着尖尖頭頂,尖尖的耳朵和尖尖鼻尖的男人在走廊裡來回不停的走動着,他從一邊走到另一邊的盡頭,然後就在原地轉個身向走廊對面走去,接着在另一邊又是這樣轉身走回來,就這樣一次次的重複着相同的動作。
這顯然是個猶太人,之所以可以用“顯然”來形容,是因爲這個人身上有着太多猶太人特有的特徵。
他的舉止看上去雖然自然卻總是透着一種讓人覺得說不出的精明,他的衣着雖然得體卻又偏偏看上去毫無特色,至於他的臉上儘管掛着笑容,可是卻好像永遠在用一種如同看貨物般的眼神打量別人,這一切結合起來就會讓人知道似乎除了那些猶太人,再也沒有這麼符合這些特徵的人了。
在走廊裡,除了這個人之外還有另外兩個人,那兩個人顯然就要比這個怎麼看都好像是座活動的哥特塔樓般全身都給人一種尖利感覺的男人沉穩了許多,他們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甚至還靠在椅子裡閉上眼睛養着神,而另一個則手裡捧着本用牛皮包裹的很大的書認真的看着。
這人看得很仔細,每一頁都要看上很久之後纔會翻過去看下一頁,所以這本書他還沒有看上多少,走廊盡頭的房門也終於打開了。
正在走來走去的男人立刻停下腳步,他原本想立刻迎上去,可隨後又站住向坐在椅子裡養神的老人看去,當看到老人已經睜開眼也和他一樣望過去後,他又向一直在看書的另一個人瞥了一眼。
那個人這時候已經合上了手裡書,他隨着老人站起來,三個人一起向站在走廊盡頭房門口的一個衛兵走過去。
這是個有着上翹鬍子和一頭捲曲的濃密短髮的巴爾幹人,山地人特有透着暗紅的紫色臉堂看上去顯得彪悍而又充滿野性,他的一雙黑色的眼睛在三個人身上不住掃來掃去,同時他的手緊攥着腰間時刻着精美花紋的馬刀刀柄,那刀柄上鑲嵌着大塊某種表面光滑的石頭,刀柄尾部一個下彎的倒鉤能夠保證使用者只需要用手一勾就能把馬刀從刀鞘裡飛快的拔出來。
“我們是按照和伯爵的約定來覲見大人的。”老人向這個巴爾幹衛兵說,看到衛兵既不開口也不阻攔卻只是不停的上下打量他們,老人稍微想了想向旁邊的那個尖尖的同伴使了個眼神。
男人立刻熟練的從口袋裡拿出個不大卻很沉的布袋向巴爾幹人的手裡塞去,整個動作既嫺熟又自然,完全看不出這是在賄賂。
只是他拿着錢袋的手剛剛碰到那個人巴爾幹人,就立刻如同被蛇咬了似的猛的向後一縮,同時眼中閃過了一絲驚慌。
不知道什麼時候巴爾幹人倒攥着刀柄的手向上擡起了一塊,這麼一來馬刀就隨着他的動作半抽出鞘,一時間鋒利的刀鋒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閃起了寒光。
“老爺要你們進去,”巴爾幹人費力的說了句,他的腔調聽上去很彆扭,就好像在嘴裡含着一塊燒紅的石頭那樣模糊不清又很是費力,不過猶太人現在顧不上這個口音奇特的巴爾幹人,三個人立刻邁步要向前走去,可是卻有被巴爾幹人擋住了去路。
“交出你們的武器。”這回巴爾幹人的腔調倒是正常了許多,看來平時沒少練習。
“我們是商人,我們沒有武器。”尖尖頭頂的猶太人解釋了一句,可巴爾幹人直接用手推在他的胸口上把他擋在門外。
“交出你們的武器。”巴爾幹人再次說了句,看到對方三人似乎不懂,他只好做了個舉起雙手的動作。
尖頭頂的猶太人有些憤怒,可他的兩個同伴卻很平靜的聽從了巴爾幹衛兵的吩咐,他們舉起雙手任由巴爾幹人在他們身上搜查了一陣,然後才讓退向一旁讓出進門的路來。
三個猶太人有些小心翼翼的走進房間,然後他們才發現房間裡除了他們要見的亞歷山大,還有另外一位同樣身份顯赫的人物,瓦拉幾亞女大公索菲婭。
而這時候進門的猶太人看到的就是女大公一臉惱火的坐在椅子裡似乎在和誰生氣,而蒙蒂納伯爵則一條腿半跪在女大公的身前,他的頭微微側着緊貼在索菲婭的小腹處,臉上還掛着一絲滿足的微笑。
看到猶太人走進來,亞歷山大就從地上站起來,他沒有顧得上去撣膝蓋上的塵土,而是先伸手扶着似乎要站起來的索菲婭。
“大人,如果我們來的不是時候,請先允許我們告退。”老猶太人立刻機靈的說,他並不認爲這是伯爵設下的什麼圈套,至少對付猶太人是不需要圈套這種東西的,只要願意貴族們可以隨意拿走他們的一切,在羅馬是這樣,在威尼斯同樣是這樣。
或許在低地地區好些,畢竟據說那裡制定了嚴格的法律保護所有人的合法財產,爲了這個很多猶太人正在商量着是不是去低地發展,至少關於那些地方的消息聽上去還算讓人放心。
“我們已經忙完了。”亞歷山大向三個猶太人示意讓他們留下,然後扭頭要和索菲婭說了句什麼。
可索菲婭卻顯然正在氣頭上,她很不客氣的仰着頭直接從三個猶太人中間穿了過去,當她經過幾個人的身邊時,那個抱着書本的猶太人明顯注意到了她似是本能的用手攬住小腹的動作。
那個猶太人的眼角微微一挑,然後就立刻和兩個同伴一起向經過的索菲婭鞠躬行禮。
“我們大家都很忙,所以讓我們說的簡單些。”亞歷山大似是有點不耐煩,或者也許是因爲索菲婭情緒影響到了他,想想接下來可能要面對的麻煩事,賺多少錢倒讓他不是那麼在意了。
“是這樣的大人,我們總共向富格爾家族分三次借出了共計350萬弗洛林的貸款,按照協議這筆貸款要按年息1分加1 償還,每個月的利息都將折算到本金裡,而我們和富格爾家的協議上規定,富格爾家必須在協議生效後第四個月償還本息的六分之一,然後每個月必須以剩餘本息的十分之一計算加上當月利息償還,直到把全部利息還清爲止,而如果有逾期不還的,將會在當月還款本息上附加補償金,補償金的計算方法是……”
“好了,我說過咱們最好簡單些。”
亞歷山大擡手打斷了猶太老頭的話,說起來他要比這些猶太人更清楚這份協議的作用所在,甚至連那個第四個月必須償還全部本息的六分之一都是他手下的尼古拉·馬切尼計算出來的,因爲按照馬切尼的計算結果,那筆350萬弗洛林的貸款連本帶利的全部數額,差不多是在第四個月的時候與他們如今已經掌握的富格爾家全部資產生意的季度收入持平。
也就是說,從第四個月開始,富格爾家族所擁有的全部生意的利潤,將恰好可以堵上償還這筆天文數字的鉅額款項的那筆錢,而之後的每個月的還款本息也差不多就是當月付富格爾家的收益。
這樣的結果就是很快人們就會發現富格爾家雖然在不停的賺錢,可他們卻將會從差不多半年後開始,不但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來擴大他們的生意,而且隨着資金匱乏,富格爾家將會陷入龐大而複雜的債務與債券的旋渦之中。
總之一句話,富格爾家的資金鍊,已經從他們簽下這份協議的那一刻起,已經斷了!
“如果說的簡單些,”老猶太人並沒有因爲被打斷惱火,他甚至還用略顯幽默的聲調說“我們大家發財了。”
亞歷山大微微一愣,他倒是沒想到這個老頭會真的用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把事情說清楚了。
“那麼還有什麼其他的事情嗎,”亞歷山大看看對面的三個猶太人,看到他們同時投過來的目光,亞歷山大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這畢竟是富格爾家,我知道你們怕可能會引來報復或是有人試圖吞併你們的錢,”亞歷山大說着從旁邊拿起一份已經寫好的文件“這是我給你們出具的資產保證書,你們完全放心的得到應該屬於你們的那一份。”
亞歷山大說完的時候,注意到猶太老頭臉上露出的瞬間輕鬆的細微變化,雖然他知道這也許只是這個狡猾的猶太人故意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的,不過他還是覺得其實一直到剛纔爲止,這幾個猶太人的心裡都是緊繃的。
畢竟多少年來已經形成的對猶太人肆無忌憚的傷害,已經讓人們覺得搶猶太人的錢,那叫搶嗎?
“您真是位慷慨而又正直的貴族,我們知道您這麼做是出於您個人高貴的品德,不過我們還是覺得您應該爲此獲得一份額外的報酬,請不要拒絕,這純粹是爲了報答您……”
猶太老頭興奮的說,他覺得用一筆賄賂換一份資產保證書是完全值得的,畢竟他們已經爲了這個投入的太多,哪怕付出更大代價也是值得的。
只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在他旁邊一直沉默的抱着書本的猶太人忽然開口了。
“我們不需要保證書。”
房間裡瞬間一片寂靜。
亞歷山大的眉梢微微挑了下露出了疑惑神色,猶太老頭則張着嘴慢慢轉過頭愕然的看着旁邊的同伴,而那個尖頭頂在這一刻似乎以爲自己聽錯了,居然用手指挖了挖靠着那人一方的耳朵。
“我們不需要保證書。”那個男人又重複了一次,這次他的聲調雖然緩慢卻很沉穩,很顯然他是想要讓別人知道他並非是心血來潮。
“請原諒大人。”老頭向亞歷山大勉強露出個笑容,然後他幾乎是拽着那個猶太人走向房間另一角,而尖頭頂還不等走得遠些已經憤怒的低聲質問起來。
亞歷山大饒有興趣的看着那三個人聚在一起低聲爭論,很顯然這個小小的猶太財團之間發生了很嚴重的分歧,從他們雖然儘量壓低聲音可臉上卻難掩激動的面紅耳赤上,亞歷山大可以猜出他們爭論的很激烈。
不過這和無關,這時候的亞歷山大心思早就已經不在這個房間裡,他正急着儘快結束這枯燥的會面,因爲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辦。
那邊三個人的爭論似乎有了些許變化,隨着那個猶太人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另外兩個人臉上忽的露出了詫異,他們先是不由自主的向亞歷山大看了眼,然後三個人再次開始低頭議論起來,不過這次他們雖然還在爭論可氣氛卻和之前變得不同,倒像是在爲一個令他們爲難的決定爭執不已了。
那個人情緒似乎有點激動,他不停低聲說着什麼,顯然是在試圖說服同伴。
漸漸的,他似乎佔了上風,另外兩個猶太人雖然時而點頭時而卻又搖頭的依舊錶示出某種擔憂,可從他們的神色間可以看出其實他們已經被說服了,只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似乎還有些搖擺不定難下決心。
“這可不是我們自己能說了算的……”
“可這是個機會不是嗎,難道還有這樣的機會……”
“也許應該,我是說這的確是個機會不是嗎大叔……”
隱約可以聽到的隻言片語讓亞歷山大倒有點好奇了,不過他的耐心也已經快要耗光,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該催促一下他們時,三個猶太人似乎終於結束了爭論,他們同時扭頭向亞歷山大看來。
不知怎麼,亞歷山大覺得他們望向他的眼神就和馬希莫看到美女時候一個樣。
“大人,我們不需要您的保證書,不過我們有個要求。”那個猶太人依舊緊緊抱着手裡的那本書,亞歷山大注意到那似乎是一本威尼斯剛剛頒佈的《契約法案》。
“你們想要什麼?”
亞歷山大平靜的問,他知道這些猶太人肯定是有所圖的,這倒讓他想起了商人們中間流傳的一句諺語:當一個猶太人向你慷慨解囊的時候,不要高興而是應該小心,因爲他們已經盯上了你的錢袋。
“我們希望能用您的保證書換一個允許我們向亞莉珊德拉大公夫人奉獻一筆獻金的機會,”那個猶太人很恭敬的說,看到亞歷山大面無表情的看着他,這個猶太人乾脆直接說下去“準確的說,是允許我們向大公夫人的繼承人奉上我們的獻金。”
“咣噹”一聲,亞歷山大身後的椅子隨着他站起來被撞得向後倒去,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大響!
聲音未落,房門已經被“砰”的撞開,那個巴爾幹人手握鋒利的馬刀直衝進來,他沒有立刻撲向猶太人,而是先以異常敏捷的動作幾步衝到亞歷山大身邊擋在他的面前,然後隨着他手裡的馬刀在空中橫着劃過一道雪亮的光芒,那個猶太人只覺得胸口一涼,他罩在外面的黑色長袍已經被劃開了條長長的口子!
猶太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驚慌的向後退開,直接撞到了身後的同伴身上,幾個人立刻發出了叫喊。
“大人您沒事嗎?”巴爾幹人舉着馬刀警惕的盯着猶太人,他的左手裡攥着個銅製的呼哨,隨時準備着情況不妙立刻吹響警號。
“我沒事,不過我想這幾個朋友有點麻煩了。”亞歷山大臉色沉沉的看着對面的猶太人,這一刻他的心情可不太好。
索菲婭懷孕了,這事除了他們兩個和一些親隨,甚至連那些瓦拉幾亞人都還不知道。
可是現在這個猶太人卻說出了“大公夫人繼承人”這種話,這讓亞歷山大覺得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索菲婭肚子裡的孩子是自己的,他都有可能要懷疑這個猶太人是不是住在他家隔壁了。
“是誰告訴你的!”亞歷山大語氣嚴厲的問,他沒有否認,而是更關心的這個消息是怎麼泄露出去的,如果連這麼隱秘的事情都無法保密,那麼他真要懷疑這些猶太人有能通天的本事了。
猶太人顯然嚇壞了,他們不知道伯爵爲什麼會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可等明白了亞歷山大發怒的原因,三個人卻反而露出鬆了口氣的神色。
“大人,沒人告訴我,”看到亞歷山大的眉梢驟然一擰,那個猶太人趕緊接着說“是我看出來的。”
“你看出來的?”亞歷山大的手動了動,這時候他突然有種想砍人的衝動“真沒想到你還是個了不起的婦科大夫。”
“不,是我猜的,”猶太人又趕緊說了句,不過這顯然更不能讓亞歷山大滿意,看到伯爵的眼神已經向身邊巴爾幹人手裡的馬刀溜過去時,猶太人趕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急急的解釋着“其實剛纔我們冒昧進來的時候看到您正和大公夫人在一起,而且請原諒我注意到夫人離開時她很小心的保護着自己的小腹,”猶太人儘量讓自己的話聽上去既不是那麼失禮又能讓憤怒得如同一頭公牛般的伯爵接受“我就冒昧的猜測大公夫人是不是已經懷孕,畢竟整個威尼斯,甚至更多的地方的人都知道大公夫人是多麼愛您,而您又是多麼愛夫人,所以我覺得這是真正難得的機會……”
“一個能讓你們在未來的瓦拉幾亞繼承人身上投資的難得機會?”亞歷山大打斷了這個猶太人的話,他緊盯着這個人,過了一會他才緩緩的問“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約瑟夫·布契尼,大人,”猶太人微微鞠躬“威尼斯大學的法學學生。”
亞歷山大默默的盯着這三個猶太人,他知道以自己現在身份和權勢要想隨意處置三個人可以說完全不費力氣,即便面前這個猶太老頭是威尼斯猶太商人中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房間裡氣氛有些壓抑,猶太人沉默卻又平靜的等待着對他們的裁決。
長久以來的起伏跌宕已經讓猶太人變得雖然圓滑卻更加固執,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他們感到害怕的了。
“謝爾,讓他們暫時留在這裡不要離開,”在沉默了一會後,亞歷山大終於對旁邊的巴爾幹衛兵說“記住這段時候不要讓任何人和他們見面。”
看着被巴爾幹衛兵帶出去的猶太人的背影,亞歷山大想了想隨後搖搖頭。
他倒是也多少有些相信了那個叫約瑟夫.布契尼的猶太人的話,畢竟既不可能是隔壁鄰居,又不太可能呢打聽到風聲,那就只能說明這個猶太人的確有着非凡的洞察力。
不過更讓亞歷山大注意的,是這個人居然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就策劃了一個顯然有着長遠意義的計劃。
“倒是有點本事。”
亞歷山大微微一笑,不過接下來他的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因爲他想起了約瑟夫.布契尼說的一句話。
“畢竟整個威尼斯,甚至更多的地方的人都知道大公夫人是多麼愛您,而您又是多麼愛夫人。”
“更多地方的人都知道啊……”
亞歷山大略顯痛苦的呻吟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