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薩共和國,這座城市對亞歷山大來說絕不是什麼好地方。
歷史上的比薩是個雖然不大卻曾經輝煌過的袖珍共和國,在與熱那亞爭奪海權的戰爭中取勝之後,比薩曾經一度成爲了弟勒尼安海的霸主。
比薩一直是個共和國,雖然在將近百年前扎洛尼家族顛覆了共和體制建立了貴族公國,但是比薩人卻始終對貴族統治不感興趣。
就在3年前,這座城市的市民們發動了一場毫無徵兆的暴動,他們趕跑了扎洛尼家族,隨即重新建立了共和國。
或者應該說也並非毫無徵兆,就在距比薩不到40法裡之外的佛羅倫薩發生了推翻美蒂奇家族統治的暴動之後,重建共和國的呼聲早已經響徹比薩全城,而現在的比薩完全是仿照佛羅倫薩的方式建立起了一個由市民們自己管理,自己統治的共和國城邦,只是雖然比薩受到了佛羅倫薩太多的影響,但是因爲某些特殊原因,這座城市卻與佛羅倫薩的關係並不融洽,相反,因爲要對抗佛羅倫薩,比薩與梵蒂岡之間倒是變得關係更加密切起來了。
對亞歷山大來說,比薩顯然是個處處危機的地方。
他迅速回頭看看旁邊的盧克雷齊婭,看到她臉上露出的興奮神色,他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很顯然盧克雷齊婭是爲到了“她的地盤”感到很高興。
“夫人,您最好小心點。”亞歷山大說着伸出一隻手輕輕攬着盧克雷齊婭的腰,雖然他力氣不大,但是盧克雷齊婭能感覺到他隱藏在袖口裡的短劍劃破她的裙子在她肌膚上帶起的微微戰慄。
“你認爲我會出賣你嗎?”盧克雷齊婭看着漸漸靠近的那一小隊騎兵輕聲問。
有一會亞歷山大很想相信她不會這麼幹,但是他卻不敢冒這個險。
盧克雷齊婭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如今的她有着少女的天真和浪漫,而在未來她又有着女性特有的對愛情的執着與熱情,但是她也顯然是善變的,這不止是因爲她那爲人熟知的歷次婚姻,更重要的是哪怕是在將來她終於擺脫了父兄的控制,找到了一位堪稱可靠而且深愛她的丈夫,這個女人最終還是沒有能抵抗住對新鮮愛情的渴望,而找了一個又一個的情人來滿足她貪圖新鮮的慾望。
所以說眼前的盧克雷齊婭是個善變的女人,即便是她現在還年輕,可亞歷山大依舊不能輕易相信她,更不想冒險把自己的小命隨便託付在她的身上。
正因爲這樣,他手裡的短劍沒有收回,相反還微微向前送了一下,冰冷的劍面在盧克雷齊婭光滑的肌膚上輕輕滑過,那種感覺讓她原本露出的得意笑容瞬間僵住。
那一小隊騎兵已經到了他們面前,當經過他們身邊時,最前面旗幟下的一個騎士忽然放慢了速度,他盯着盧克雷齊婭的眼中毫不掩飾露出驚豔的神色,他帶住馬繮停下腳步,然後就那麼直直的看着路邊的盧克雷齊婭。
亞歷山大心裡暗自咒罵了一聲,他覺得自己算是知道爲什麼比薩在歷史上輝煌了一陣之後就逐漸衰敗了,畢竟這麼輕浮的人居然能成爲巡邏隊長,可見比薩共和國雖然有着號稱這個時代最接近文明的政體,可這些比薩人實在是不堪重任。
“如果現在不是白天,我都要懷疑是不是維納斯提前從她的神殿裡走出來了,”那個騎士用透着由衷讚美的腔調說,他翻身下馬,看也不看亞歷山大直接走到盧克雷齊婭面前“尊敬的夫人,雖然您是個外鄉人,但是請接受一個比薩人的熱情歡迎。”
“您怎麼看出我是個外鄉人?”
盧克雷齊婭笑呵呵的問,她那巧笑嫣然的樣子看在亞歷山大眼裡又是引起他的一陣不快,同時爲了警告她,亞歷山大的手不由微微用力一緊。
“當然了,如果在比薩有您這樣的美人,應該早就在聖傑羅米節上就成爲花後了。”騎士呵呵笑着,他的目光掃過亞歷山大,先是因爲他的英俊略感意外,可隨後注意力就又完全集中在了盧克雷齊婭的身上“請問您從哪來,現在旅行可是很不太平的,城外隨時都可能會出現強盜,請允許我保護您進城可以嗎?”
“如果真有強盜,早就不等你出現就把我們搶了。”亞歷山大低聲嘟囔着,對這個沒事獻殷勤的傢伙他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特別是看到這個騎士居然得寸進尺的向盧克雷齊婭伸出手,他終於忍耐不住的用力一扯,在盧克雷齊婭發出一聲不知是否故意的略帶痛苦的呻吟中,把她完全拽到了自己的懷裡。
騎士臉上出現了一絲不快,他臉色陰沉的盯着亞歷山大,不過隨後又微微放鬆下來。
“夫人,如果您有什麼需要儘管對我說,我是喬瓦尼·扎洛尼,是比薩的巡防隊長,願意爲您效勞。”騎士說着微微點頭,然後他又看了眼亞歷山大,在旁邊同伴的幫助下翻身上馬,隨後再次擡手致意,之後帶着隊伍繼續向前走去。
“又是一個喬瓦尼,難道他就不怕死?”亞歷山大隨口說,在他的記憶裡,凡是叫喬瓦尼的似乎都沒什麼好下場,喬瓦尼·斯福爾扎是這樣,如果沒有變故,過不了多久喬瓦尼·波吉亞也是如此。
“你嫉妒了是嗎?”盧克雷齊婭忽然問“那你爲什麼不站出來向這個人挑戰,或是直接告訴他離我遠點?”
亞歷山大瞪了一眼盧克雷齊婭,他這時候已經肯定她是故意想引起那個扎洛尼的注意然後伺機逃掉,這引起了他的警惕。
既然已經引起了注意,亞歷山大乾脆再次上馬,他用一隻手攬着盧克雷齊婭的腰,另一隻手暗暗撫摸下隱藏在披風下的火槍。
比薩城並不大,一座不太高的城門從遠處看上去遠不能和羅馬或是那不勒斯的城門相比,而且這座以前還是海港的城市到現在依舊保持着做爲港口的一些特徵,特別是那些順着城牆下的一條河道可以直接划進城裡的漁船上,陣陣透着海腥氣息的味道和被隨意扔在路邊的腐爛的魚蝦,讓城門附近顯得很骯髒。
盧克雷齊婭擡手掩住鼻子,就在她看着大隊在城門口等待着進城的人露出煩惱神情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後面傳來。
亞歷山大迅速回頭,然後他的眉梢就緊皺了起來。
因爲他看到那個陰魂不散的喬瓦尼·扎洛尼居然已經帶着隊伍跑回來了,從他坐騎那汗流浹背的樣子看,這傢伙顯然是根本不惜馬力的一路狂奔,甚至可能乾脆就是應付差事的在附近轉了一圈後迫不及待的往回趕。
果然,看到還沒有進城的盧克雷齊婭,那個喬瓦尼·扎洛尼的臉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樣子,他急匆匆的穿過人羣來到亞歷山大他們面前,然後故意用略帶詫異的口氣說:“您怎麼還沒有進城,難道您沒有對守衛說您是我的朋友嗎?”
盧克雷齊婭臉上露出了笑容,雖然她的年齡還小,但是多年來生長在羅馬宮廷裡的經歷讓她早就看透了眼前這個人的目的,從骨子裡繼承的來自波吉亞家的心機讓她瞬間想到了該怎麼利用眼前這個人。
“我很想說認識您,不過您知道的,這也許不太好。”盧克雷齊婭故意把後面一句說的很輕,她有意無意向後使了個眼色,同時還把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這樣她的領口就不可避免的向前傾出,雖然她現在穿的只是普通鄉村女人的衣服,但是那一大片雪白依舊讓那個喬瓦尼·扎洛尼看得直了眼睛。
“我不明白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您
完全不用和這些人一起忍受這種怪味,”說着扎洛尼狠狠瞪向坐在後面的亞歷山大,又故意大聲說“難道一個男人的氣度能狹窄到這個地步,只因爲微不足道的一點尊嚴就不肯接受別人真誠的幫助嗎?”
你的真誠都放在你那雙快要掉出來的眼珠子上了。亞歷山大心裡暗罵。
他氣惱這個莫名其妙獻殷勤的傢伙,可更氣憤盧克雷齊婭的招蜂引蝶。
只是現在他還不能得罪這個自詡風度翩翩的孔雀騎士,就在他琢磨着怎麼想辦法儘快打發掉這個跟屁蟲時,一個聲音很渾厚卻異常洪亮的聲音忽然從等待進城的隊伍當中傳來。
“難道這就是比薩人的行爲?用貴族的特權代替所有人都應該享有的權利,難道偉大的比薩先驅們沒有把什麼叫做公平傳遞下來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質問讓扎洛尼大吃一驚,他愕然的看向人羣,很快就從他們當中注意到了一個看上去有些特別的人。
亞歷山大也注意到了那個人。
那是個看上去十分乾練的男人,剪得很短的頭髮很倔強的直立起來,精瘦的臉上有股子韌勁,他的眼睛很明亮卻又有些遊離,似乎對四周的所有東西都透着好奇,不過當他特意注視着一個人時,纔會發現他的目光注意的並非外表,而是有着一種穿透外在直擊內裡的執着。
“你是誰?”扎洛尼不快的問“比薩歡迎朋友,但是卻不歡迎不懷好意的人。”
扎洛尼的話立刻引起四周一陣騷動,人們紛紛從那個人身邊離開,似乎怕和他有什麼牽扯。
那個人卻並不膽怯,他向前一步盯着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俯視着他的扎洛尼。
“我聽說過扎洛尼家族裡有人因爲同情人民而願意和比薩人站在一起,但是如果都是你這個樣子,我覺得這個家族裡最優秀的人也並不比美蒂奇家最糟糕的那幾個好多少。”
那個人毫無畏懼的說完,向身後的隨從微微擺了擺手。
隨從飛快的從包裹裡拿出了一面旗幟,隨着旗幟迎風展開,一面同樣繡着十字架,卻是分別在旗幟四角有着不同的鳥,獸,橄欖與長矛標誌的旗幟在人們面前展現出來。
“我的名字,叫尼克羅,尼克羅·馬基雅弗利,來自佛羅倫薩國民三百人院的議員,受命出使的外交官!”
那個人大聲宣佈。
聽到這個名字,扎洛尼雖然有點意外,可也只是一愣,而四周的人們則是滿臉茫然的看着這個自報家門的外鄉人。
只有盧克雷齊婭注意到了亞歷山大的異樣。
他先是腦袋微微向旁邊一歪,似乎嚇了一跳似的,然後就脖子一正,接着就擡頭看了看天色,像是自語般的低聲嘟囔:“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
尼克羅·馬基雅弗利,這個時候還只是佛羅倫薩三百人院排名靠後的一個議員,和他後來因爲受到某位大人物的賞識,高升爲佛羅倫薩國務廳長官和國防秘書的地位相比,如今的他,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至少扎洛尼沒聽說這個名字,所以在一愣之後騎士也只是稍稍收起了傲慢的神色,不過他望向馬基雅弗利的眼神隨即變得凌厲起來。
“對不起議員,我不知道你是一位使者,不過你這麼悄悄的出現可不是一位外交官應有的風範,這可是很容易引起誤會的。”
扎洛尼帶着明顯威脅口吻的話讓那個拿着佛羅倫薩旗幟的隨從嚇了一跳,可馬基雅弗利只是神色冷淡了看了眼這位比薩的前貴族。
“我帶來了我的領袖給比薩委員會衆位委員的國書,至於我本人,這已經是我第二次來比薩,我希望能在這裡多停留一段時間。”
扎洛尼微微哼了一聲,他慢慢帶馬,再又一次目露傾慕的看了眼盧克雷齊婭之後,他向守門的衛兵揮手命令:“吹響號角,宣告佛羅倫薩使者的到來。”
馬基雅弗利挺起了胸膛,他的目光掠過扎洛尼,當他的眼神落在亞歷山大和盧克雷齊婭身上時,稍微停頓了一下。
“這位朋友,如果你要在比薩停留一段時間的話,我願意和你的交個朋友,”馬基雅弗利忽然露出個笑容說,不過接着他微微露出個苦笑“不過請原諒我無法請你喝酒,因爲對我們來說,酒精和毒藥一樣都是摧殘人們意志與精神的東西。”
“我很榮幸能得到您的邀請,不過我只是個普通平民。”亞歷山大不動聲色的說“而且我們不會在比薩停留多久的,也許下午的時候我們就要離開了。”
亞歷山大的話讓旁邊的扎洛尼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仔細看着盧克雷齊婭,似乎是要趁着現在這個機會把她的容貌深深印刻在心裡似的。
馬基雅弗利似乎也有點失望,他認真打量着亞歷山大,那雙似乎是用來透視人心的眼睛中流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雖然您穿着農夫的衣服,但是我還是相信自己的眼睛,您說您是平民這個我承認,因爲我們所有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民,佛羅倫薩已經推翻了壓迫人民的僭主,我們的國家也是由所有體面與正直的佛羅倫薩人共同建立,”馬基雅弗利笑着說“不過您說您是普通人,我卻不這麼認爲,雖然您可能因爲某些原因不能坦誠您的姓名,但是我依然很高興能在比薩認識您這樣一位朋友。”
馬基雅弗利說着微微鞠躬,然後大踏步的在隨從陪同下向着城門裡走去。
扎尼羅有些狐疑的看着亞歷山大和盧克雷齊婭,馬基雅弗利的話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是他看着盧克雷齊婭的眼神卻變得更火熱了。
很顯然,這位扎尼羅家的其實已經開始在考慮要不要向這位他平生僅見的美人傾訴他的愛慕之心,如果說之前他還可能因爲盧克雷齊婭的衣着覺得和她有着某些地位上的差距,現在馬基雅弗利的話讓他似乎找到了足夠好的理由。
只是看着馬基雅弗利的背影,亞歷山大的臉色去沉了下來。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是在這麼一種情景下見到了這麼一位如此有名的人物,可更沒想到這個馬基雅弗利居然隨便幾句話就讓他陷入了危機之中。
比薩人似乎和梵蒂岡的關係不錯,一想到這個亞歷山大就覺得眼前這座城市對他來說其實是危機重重。
只是如果到了這時候才拒絕進城,很可能會引起比薩人的懷疑,特別是現在這個時候,米蘭和威尼斯人大舉入侵羅馬涅,這就讓附近所有城邦都不由變得小心翼翼疑神疑鬼。
如果這時候回頭,很可能不等離開就會被比薩人包圍。
“你是不是害怕我會出賣你?”盧克雷齊婭忽然在亞歷山大耳邊輕聲說,她的嘴脣劃過亞歷山大耳垂,看上去就好像情人之間的甜蜜私語,誰也想不到她說的話,卻是事關生死。
亞歷山大略微一愣,這纔想起剛纔那一瞬,他想到的只是可能會被比薩人懷疑,卻沒有想過盧克雷齊婭會出賣他。
難道我真的開始相信懷裡這個女人了嗎?亞歷山大不由暗暗自問,然後有些詫異的發現之前居然真的沒想過盧克雷齊婭會出賣他。
亞歷山大覺得自己會相信索菲婭,因爲他們曾經同生共死,更有着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理解的情誼。
他也覺得會相信箬莎,因爲他的這個“妹妹”比其他人更加熟悉他內心的想法。
但他不會相信巴倫娣,因爲他知道對巴倫娣來說,羅維雷家的一切纔是她真正關心的。
可盧克雷齊婭……
亞歷山大覺得自己有點發瘋了,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相信盧克雷齊婭不會傷害他的?就是從他昏迷之後嗎,還是當他在那個小巷裡被迫親吻她的那一刻起?
他不由想起了假裝昏迷時盧克雷齊婭在他耳邊說的那些話,她會征服他,讓他徹底忘了巴倫娣。
亞歷山大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爲她而忘了巴倫娣,但他可以肯定,他已經快要忘了她其實是他的敵人了。
“我們進城!”
亞歷山大忽然擡起頭,他向前看了看比薩並不高大的城門,又看了看不遠處正用嫉妒的眼神盯着他們的扎尼羅,然後輕柔的攬住盧克雷齊婭的腰身,雙腳夾動馬腹。
當帕加索斯走進城門的陰影裡時,亞歷山大忽然鬼使神差的在盧克雷齊婭耳邊輕聲說了句:“等回到羅馬我就去見教皇,還有我不喜歡夏桑的哥哥,那個比謝比利的阿方索。”
“啊?”
亞歷山大的話讓盧克雷齊婭一臉愕然,滿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