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法國士兵墊着腳尖向前面看着,這是個年齡不大,嘴脣上剛長出一層絨毛的孩子。
從第一次參加戰鬥的緊張到無所事事的茫然,這個年輕的法國人既沒有經驗又過於興奮,追求榮譽的熱烈心情讓他恨不得擠到前面代替那些止步不前的膽小鬼,同時他想象着自己是那些騎在高大戰馬上,正衝向敵陣的騎兵。
所以當聽到從遠處側面傳來的震動地面的轟響時,他完全沒有注意。
法國人的目光完全被正在燃燒的敵人車陣吸引了,這時候他似乎看到了豐富的戰利品,和回到家鄉那些羨慕的目光。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離這個年輕人不遠的一個老兵,經驗讓他聽出了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似乎始終沒有放緩,而從聲音上他聽出那是衝着位於隊伍後面的他們來的。
己方的騎兵正在前面,那後面這些是什麼人?
而且他們正向着自己的隊伍奔來,卻一點都聽不到放緩馬速的聲音。
那個老兵幾乎在聽到聲響的瞬間就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可他只來得及拼命發出一聲“有敵人!”的警告,就看到從坡上滾滾而來,在昏暗中夾着數不清的雪亮閃光的黑影向着他們的隊伍衝了過來。
年輕的法國人最終沒有能看到戰利品,也再也沒有機會享受家鄉人們的羨慕眼光,在老兵發出警告後,還沒有搞明白髮生了什麼的他,只覺得從頭頂突然貫下一股冷風,然後這冷風迅速掠過了他的上半身,當他撲倒在地之前,他看到了一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從旁邊衝過,有幾滴熱乎乎的東西濺在他臉上,他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更不知道他的脖子已經被砍開了一條直接割斷了頸骨的很長口子。
波西米亞人幾乎是沿着法國步兵隊伍後面的邊緣向着向前奔跑的,他們當中很少有人穿着沉重的盔甲,也沒有人使用代表着騎士的榮耀與勇氣的長矛和騎兵劍,相反更具異教風格的馬刀是他們最趁手的兵器,每當從敵人身邊掠過時,甚至不等對方反應過來,藉着飛奔的馬速和孔武有力的粗壯手臂的揮舞,鋒利的馬刀都會如切開奶酪一般瞬間在可憐敵人的身上留下一道猙獰可怖的傷口,而不論這一刀是否真的成功,波西米亞人都不會停下來繼續糾纏,他們會把這個敵人留給後面跟上來的同伴,同時催動戰馬繼續向前奔跑,再次揮刀砍向下一個敵人。
格羅諾布子爵看到山坡左側衝下來的敵人時,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那邊的波西米亞人吸引了。
雖然不知道這突然冒出來一羣騎兵究竟是什麼人,但是子爵卻清楚的知道,這些敵人的出現給他帶來了麻煩。
他看着波西米亞人以一種如旋風般的速度迅速從後面接近法國騎兵,然後在那些騎兵即便明知道背後出現了敵人卻因爲衝鋒已經開始,無法及時調轉方向而不得不繼續向前奔跑時,以極快的速度追上他們,然後開始從背後向他們發起了進攻。
子爵在這一刻的憤怒是用任何語言都無法描述的,這些敵人,不管他們是什麼人,但是他們這種韃靼和突厥人才會使用的卑劣手段觸怒了他,子爵可以接受在面對面的戰鬥中被敵人擊敗,可卻無法忍受這種被一羣連正面交鋒都不敢的盜賊似的敵人偷襲。
“衝上去,衝……上去!”子爵強忍着每次發出聲音都會牽扯得肋下傳來的異常疼痛不住對着遠處吶喊,這讓他因爲過於激動沒有去注意身邊的隨從騎士忽然變了的神色,也就更沒注意距他稍遠些的後面的步兵隊伍突然傳來的混亂。
“大人!”隨從忽然抓住子爵的手臂強迫他轉過身,雖然這讓子爵疼得險些昏過去,但當他看到從步兵的側旁不住掠過的那些影子時,格羅諾布子爵終於知道事情嚴重了。
法國人的兩邊山坡上都有敵人的騎兵,現在他們正分別從兩側發起進攻。
左側的波西米亞人像追逐着一羣瘋狂且停不下來的野牛般的法國騎兵,而右側的騎兵則如驅趕羊羣般不停的在法國步兵隊伍的背後和側旁飛快掠過,揮刀砍殺。
“大人,我們怎麼辦?”隨從看着兩邊不停的廝殺緊張的大聲問,當他看到子爵茫然的來回轉着腦袋時,他心底裡不由浮起一絲寒意。
“讓騎兵回頭,對騎兵回頭!”格羅諾布子爵終於大聲命令,但是他很快就知道這個命令顯然根本無法執行。
車陣就在眼前,但是正在不停奔跑的法國騎兵們這時卻不得不盡力改變方向,而衝在最前面的幾個已經停不下來的騎兵,只能隨着發出瘋狂的吶喊依仗着巨大的衝力猛撞進了車陣。
第一個衝進車陣的騎兵甚至來不及看清眼前的情景,戰馬的前腿就被已經破爛不堪的車廂絆住,隨着他發出一聲慘叫,這個騎兵的身子向前猛栽出去,伴着一根斷裂的木樑白慘慘的裂口在他驚恐的眼中瞬間放大,慘叫聲他被木樑戳穿了面甲的瞬間戛然而止。
更多的法國人的騎兵在繞着車陣繼續前進,他們試圖甩掉後面的波西米亞人,但是沉重的盔甲卻讓他們的戰馬無法擺脫後面的敵人,在一兩個試圖強行調轉馬頭正面迎擊的騎兵被迅速掠過的波西米亞馬刀砍得東倒西歪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停下來。
亞歷山大雙手緊握長矛,在他旁邊索菲婭手裡分別各拿着兩柄火槍,她的臉這時已經被火藥薰的漆黑,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顯得那麼突出明亮。
但是這雙眼睛這時卻緊盯着前方,當她擡手一聲轟鳴過後,一個騎兵的戰馬瞬間慘嘶倒地。
索菲婭隨手扔掉火槍,而這時等在旁邊的烏利烏已經立刻把另一支槍遞到她的手裡,隨着槍聲再次響起,不遠處又一個法國人應槍倒地。
一陣奇特而熟悉的號角聲從右邊不遠處的法國步兵隊伍方向傳來。
不等亞歷山大扭頭去看,納山的大笑聲從後面傳來。
吉普賽人從一個傾倒的箱車上跳下來,他手裡的馬刀敏捷有力的畫出道圓弧,刀鋒準確的抹過一個衝進車陣後幸運的沒有被長矛戳成刺蝟的法國騎兵頸甲縫隙,在那個法國人跪倒在地,血順着盔甲縫隙流淌下來時,納山已經向前一跳,接着用刀柄狠砸在一匹擋在地上不住掙扎的戰馬的頸骨上。
那匹馬的四肢抖動了一下就沒了聲息,而納山已經幾步衝到了亞歷山大面前。
“小子,你的膽子很大,不過這可不行。”納山說着一把把索菲婭拉到自己身後,然後他指着車陣外面“我的人已經在收穫戰利品了,如果你這個時候不加把勁,別怪到時候抱怨。”
“可是法國人的騎兵?”亞歷山大疑惑的問。
“你見過能堅持那麼久的重騎兵嗎?”納山一下跳上一輛很高的糧車,看着那些雖然依舊繞着車陣奔跑,可速度卻已經明顯慢下很多的法國騎兵“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了,如果聰明這個時候就應該撤退了,我不會讓波西米亞人繼續追下去的,所以如果你只在乎勝利不在乎戰利品,波西米亞人會更高興。”
亞歷山大知道納山說的不錯,重騎兵的強大是令人畏懼的,但伴隨着他們可怕衝擊的,是難以持續的耐久力,哪怕是如今最可怕的法國重騎兵也需要不停的停頓休息,而不可能如此持續不斷的奔跑。
一個裝備精良,但是跑得精疲力竭的重騎兵,有時候甚至不如一個普通的輕騎兵更有用。
而且納山的話也的確提醒了他,要保持一支軍隊旺盛的力量,只有勝利和榮耀是不能徹底打動人的,豐厚的戰利品纔是能讓一個哪怕膽小的懦夫都會爲之心動的誘惑。
“阿格里人,前進!”亞歷山大發出了吶喊“準備奪取屬於你們的勝利和戰利品!”
亞歷山大的話讓阿格里人發出了激烈的呼聲,這些開始因爲緊張有些幾乎都快握不住兵器的士兵,在這一刻卻好像已經看到了財富在向他們招手,特別是當他們想到法國人因爲到處劫掠如今富得流油,這些之前有很多還拿着鋤頭草叉在地裡幹活的士兵的眼睛裡,就不由露出了貪婪熱烈的光芒。
搶奪敵人的戰利品,讓自己變得富裕起來,這種千百年來伴隨着戰爭而被視爲發財捷徑的慾望,在這一刻讓阿格里人內心中充滿了勇氣,當亞歷山大再次發出命令時,阿格里人開始從缺口向着車陣外涌去。
“保持陣型!”雙眼緊盯着隊伍,他清楚的知道戰利品巨大誘惑固然會催發士兵們強烈的戰鬥慾望,但是貪婪卻也會讓人失去理智。
現在這些就他們作戰的法國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當然,對這些法國人來說,一開始根本不會想到他們要劫掠的這個運糧隊會是這麼難以對付的敵人,但是在沒有戰鬥之前,誰又會知道要面對將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呢。
“當心,步兵!”一個走在隊伍前面的傭兵大聲警告,與此同時,阿格里人已經看到一羣法國步兵正蜂擁着向他們衝來。
“佈陣!”
亞歷山大的吼聲在這一刻在隊伍當中響起,同時始終緊跟着他的卡羅舉起牛角號第一次吹響了戰鬥的號角。
“阿格里!”
一片吶喊從隊伍當中爆炸般的響起,聽到號角聲阿格里人不由自主的像平時訓練那樣緊緊擠在一起,他們手裡的長矛雖然雜亂卻很密集指向前方,同時一雙雙緊張的眼睛緊緊盯着對面向他們衝來的法國人。
“持矛!”
隨着又一聲吶喊,最前面的十幾個士兵立刻把長矛向前平伸,在成排的鋒利矛尖不住抖動中,他們又聽到了一聲早已經熟悉的命令“火槍手就位!”
阿格里步兵們額頭上溢出了汗珠,很多人因爲緊張握着矛柄的手因爲溼滑不由攥的關節發痛。
之前的戰鬥因爲有車陣掩護,雖然殘酷但是阿格里人卻依舊沒有真正體會到直面敵人的緊張,現在看着迎面而來的法國人,他們開始感到了真正的緊張和恐懼。
“穩住!”
汗水同樣順着亞歷山大的額角流下,凝在下巴上然後落下。
阿格里人能不能真正面對敵人?
他們能在可怕殘忍的絞殺中堅持下來嗎?
亞歷山大這時候不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什麼,可他知道總有一天都要面對這種考驗。
既然無法躲避,那就只有迎面而上。
至少面前這些法國人看上去應該要好對付的多了。
亞歷山大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爲當敵人衝到離他們很近的地方時,他看到法國人的隊形不但已經變得零散,有些人甚至腳下放慢了。
法國人膽怯了!
在腦海裡閃過這個念頭的瞬間,亞歷山大不由自主的發出命令:“射擊!”
正在前進的法國人看到了對面影綽晃動的人影當中突然閃起了一片火星,幾乎同時密集的轟鳴響成一片。
黑暗中立刻傳來慘叫,但是也響起了歡呼聲。“是火槍,衝上去!衝上去!”
沒有被打中的人有人喊了起來,因爲躲過被射殺的幸運和對接下來殺戮的興奮讓聲音顯得顫抖。
火槍緩慢的射速和繁瑣的裝填,讓這種雖然頗具威力,但一旦發射後就無法立刻重新使用的武器,在很多時候成了一種累贅。
即便是最願意使用新式武器的將領,也對這種很多時候只能發揮一次威力的武器滿心矛盾。
而對於面對火槍的軍隊來說,只要能從第一輪射擊中活下來,接下來就是對敵人的屠殺。
因爲除了笨重的火槍,火槍兵們能夠自保的武器往往只有佩劍或是短刀。
“衝啊,殺了他們!”
再無顧忌的法國人吶喊歡呼着衝向敵人,追求榮譽與財富的慾望霎時壓過了同伴被敵人殺死帶來的恐懼,他們似乎已經看到了如羊羣般被驅趕的火槍兵,和俘虜敵人爲他們帶來的豐厚贖金。
法國人瘋狂的向敵人撲去,他們當中有些盾牌兵甚至扔掉了沉重笨拙的盾牌,只用雙手揮舞着佩劍向對面似乎因爲過於笨拙而無法逃跑的敵人撲了上去。
然後後面的人似乎聽到了衝在最前面的同伴發出了驚恐的叫聲。
可那叫聲立刻隨着一陣陣令人膽寒的“噗噗”聲要麼戛然而止,要麼變成了更加悽慘的痛苦叫聲!
“長矛陣!”
終於有人在被迎面而來的鋒利矛尖刺中前發出了喊叫,這驚恐的叫聲在後面依舊向前衝鋒的法國人當中引起一片混亂。
之前爲了能迅速逼近火槍兵已經徹底打亂的陣型在這一刻成了法國人的噩夢。
而阿格里人並不嚴密甚至更顯混亂的矛牆,在這一刻卻又成了法國人另一個更加可怕的夢魘,
一根根鋒利的長矛胡亂的向前戳此,甚至有些阿格里人漫無目標的對着空氣一邊狂刺一邊吼叫,好像是在恐嚇一個根本看不到的敵人。
法國人試圖重新聚集起來,他們一邊大聲喊叫一邊來回奔跑,試圖重新排成陣型抵抗這意想不到的矛陣。
但是夾雜在阿格里人長矛陣中的火槍卻在這一刻再次讓他們遭受到了可怕的打擊。
因爲驚慌而本能的擁擠在一起試圖相互依靠法國人成了那些近在咫尺的火槍的靶子。
他們擠的是那麼密集,這讓阿格里人中最蹩腳的火槍手也只需要對準方向就能打中目標。
又是一片參差不齊的煙幕隨着轟響在雙方之間飄起,法國人當中立刻有人慘叫着向後栽倒,在阿格里人同樣被敵人的的長矛刺倒的時候,法國人卻以比敵人快的多的速度紛紛倒地。
但是法蘭西的士兵無疑是這個時代最好的,哪怕這支軍隊只是一支防守關口的隊伍,但是他們依舊在面臨着敵人可怕打擊的威脅下逐漸聚集起來,然後他們開始冒着長矛與火槍的雙重威脅向敵人發起了反擊。
長矛穿過長矛,利劍迅速突刺,法國人用他們的勇敢向敵人證明即便是面對意想不到的打擊,他們依舊是難以擊敗的可怕對手。
一聲慘叫從亞歷山大不遠處傳來,一個阿格里士兵肚子被直接戳穿,從後腰上貫出的矛尖上還掛着幾片撕扯掉的內臟,而那個士兵不停慘叫着,雙手緊緊抓着小腹下的矛杆,直到對方被一槍打中慘叫倒地,他才向後栽去,而戳在他肚子上的長矛則隨着他在地上不住扭動在空中劇烈的晃着。
又是一個長矛兵被刺倒,聽着那人臨死前痛苦的喊叫聲,阿格里人中響起了驚恐的叫喊。
雖然只是瞬間交鋒,而且顯然依仗着陣中火槍的威力讓敵人付出了更大代價,但是阿格里人當中卻已經有人經受不住這慘烈的戰鬥。
有人開始畏懼的扔下武器掉頭逃跑,而這種舉動立刻引起了更大的混亂。
“阿格里人,穩住!”亞歷山大奮力吼叫,他舉起長矛毫不猶豫擠向前面,同時對着四周的人大吼“逃跑只能死的更快,穩住陣型!”
原本動搖的矛陣隨着亞歷山大的吼聲爲之一振,長矛兵們一邊不住和心中的恐懼掙扎,一邊不顧一切的向前胡亂戳刺,
就在這時,一聲呼哨突然從法國人背後傳來,那種特有的調子讓阿格里人發出了歡呼。
如平地上掠過的狂風,衝擊法國步兵的波西米亞騎兵穿透了最後一波已經被他們衝散的法國人,終於在這一刻到了。
看着挾帶着可怕刀鋒如旋風般從對面法國人身後掠過,只一下子就徹底打亂了法國人陣型的波西米亞騎兵,亞歷山大慢慢垂下了手裡的長矛。
他轉過頭,看向依舊被大夥照耀得通紅的車陣另一邊,看着那些已經越來越遠的影子,亞歷山大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
那些黑影是法國的騎兵,在被波西米亞人不停的追逐卻始終無法轉身迎擊的不利局面下,他們終於選擇退出戰場。
1496年10月4日,在布魯依尼山谷地,亞歷山大迎來了他的第一次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