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
這個可怕的字眼在所有人的耳畔響起的時候,主廳裡的人就如同一羣立刻嗅到了血腥的野獸般振奮了起來,不論是修喇宋的騎士,施蒂芬娜夫人的手下,還是應邀參加宴會的朝聖團的幾個領隊人,他們的眼中都立刻透露出了一種本能的興奮。
中世紀的審判是什麼樣子的?即使是不熟悉的人也會立刻聯想到那些充斥着死亡氣息的刑法。至於倫格,他雖然在前世並不精通這方面的知識,可他在西班牙的宗教審判所裡看到過,在意大利的地下城堡裡看到過,在羅馬尼亞的深山裡看到過,雖然那些都是浮光掠影的一晃而過,但是那種可怕刑具上貫穿許多世紀依然依稀可見的斑斑血漬卻始終刺激着他。
現在,他自己就要面對這一切。也是在這個時候倫格意識到,他在這個世界人生中第一個重大時刻就在眼前。
“神甫,在您的眼裡我是個騙子嗎?”倫格讓自己平靜下來,至少讓其他人看着十分平靜。他知道愚昧的狂熱是這個時代的特點,可是這種愚昧的背後卻有着輕易不爲人所注意的原因。
“當上帝告訴聖徒彼得,他將三次不認主的時候,彼得不是並不信嗎?但是後來他果然因爲畏懼迫害不認主。但是,當他懷着愧疚的心把自己領悟到的聖訓榮光帶到羅馬的時候,羅馬人就已經註定是主的信徒這個命運了。”倫格看着駐堂神甫的臉一字一句的說。這個時候,他看到那個隨隊神甫正在伯爵夫人的身邊低聲說着什麼,他知道,那肯定是在爲伯爵夫人解釋這段話的由來。
因爲知識始終被長時間的把持在少數的神職人員手裡,即使是顯赫貴族也有很多人不識字這一念頭在倫格的腦海裡一閃而過。這種事情看上去十分荒謬,但是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也正是這種不正常的事實,讓倫格覺得自己可以抓住一絲奮爭的機會。
既然,知識的力量只掌握在少數人手裡,那麼自己難道不可以用這種力量來把握自己的命運?
“當第一塊建造聖堂的石頭在羅馬城外的小山山上埋下的時候,主榮光就已經註定必將照耀這塊土地。這難道是因爲彼得自己嗎?他不是曾經背主嗎?可爲什麼他還能引導羅馬人最終拋棄異教的愚昧呢?難道一個背主者會做出這種偉大事情嗎?”倫格用疑惑般的腔調詢問每一個人“這一切只有上帝的榮光可以解釋,只有上帝的神聖可以改變。彼得本身並不神聖,他甚至卑微,只有經過了神聖榮光的救贖,他的罪纔得到洗滌。難道這一切還說明不了我的行爲?”
說到這裡,倫格走到伯爵夫人面前,向她深深的彎下腰,恭敬的說:“夫人,當您的祖先在安條克被異教徒包圍的時候,是什麼讓他們最終得到了救贖呢?”
“是聖槍!”施蒂芬娜夫人立刻大聲的回答,雖然她不知道這個讓她越來越不可思議的小侍從究竟想幹什麼,可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只能無條件的支持他了。
“對,是聖槍,我想即使是在修喇宋的騎士們,你們當中也應該有祖先曾經參加過那次偉大的戰役吧,”倫格轉身對着那些修喇宋的騎士們詢問着,他的話立刻得到了不少迴應。參加過第一次東征的騎士後代遍佈整個聖地,這其實是人所共知的事,不過在這時這些人立刻成了倫格爲自己尋找生機的明燈“聖槍的偉大奇蹟讓我們的祖輩獲得了勝利。這難道是因爲那個叫彼得的人發現了聖槍嗎?還是聖槍本身在等待着那個機會,在等待着被人發現?“發現者彼得”不過是被聖槍選中的人,他被賦予了發現聖物的使命。然後他的使命就結束了,他迴歸到了一個凡俗的人。真正創造奇蹟的,是聖槍!”
“對,說的對,是聖槍創造的奇蹟!”附和聲立刻從倫格身後響起,施蒂芬娜夫人的隨隊神甫象只高盧雞般的瞪着修喇宋的駐堂神甫,那架勢大有隨時會展翅而起,撲過去死掐一通的氣概。
“所以我的神甫,我也一樣,不過是個被聖槍選中的守護者,發生的一切奇蹟都不過是聖物的力量,是來自主的恩賜,也只來自主!”倫格聲音一聲吶喊!
就在駐堂神甫被這聲吶喊一驚的時候,倫格已經繼續大聲的質問:“那麼爲什麼要質疑這個恩賜?!爲什麼要否認這恩賜帶來的聖蹟?!如果質疑和否認,這纔是欺騙,是對主的不尊和褻du!”
“狡辯,無恥狂妄的狡辯!”駐堂神甫剛剛張嘴發出不甘的低叫,就立刻閉上了嘴巴,因爲他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倫格的手裡突然多出了一本厚厚的《聖經》。
倫格把《聖經》捧到胸前,看着眼前的神甫,輕聲用只有兩個人才聽的到的聲音說:“神甫,難道你要說上帝的神聖無法傳播到人間嗎?如果那樣,聖子如何與主同聖呢?難道,你也反對羅馬主教的聖父與子共聖的宣言嗎?”①
“當然不是!”神甫立刻發出一聲象要擺脫絞索般的嘶叫,他用和他身份完全不符的敏捷猛的向後一蹦,象是要逃離一團火焰般的退了兩步“我是說……上帝的神聖意志又怎麼是我們能領會的,願主賜予的榮光在照拂聖槍的時刻也照拂我們每個人。”說到這裡,他立刻向旁邊的人點點頭,好像還要爭取其他人同意似的。然後才稍微一咳嗽,擡起瘦骨嶙峋的右手,放在已經低下頭的倫格頭上:“辯駁神聖的教義令我們每個人都能傾聽到上帝的聲音。你的虔誠也在辯駁中得到了證明,”說到這的時候,駐堂神甫似乎感覺到從四面投射過來的憤怒和鄙視的目光,可他乾脆如在領悟上帝啓示般盯着自己那隻枯瘦的手“侍從,願上帝的榮光與你同在,願你守護聖槍之路永遠……‘光明’。”
聽着駐堂神甫那最後的一句“光明“,倫格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諷微笑。
這時候,他突然想起前世在家鄉總聽老人說過的一句話:“扯大旗做虎皮。”
他知道從現在開始,自己可能要一直充當一個讓他以前想都沒想到過“神棍”的角色了。
“唯主所願。”倫格堅定的回答,這個時候必須讓所有人感覺他的“虔誠”,即使這個虔誠是如此的脆弱可笑。
“倫格·朱裡安特·貢佈雷,”托爾梅看着站在主廳中間自己的侍從,念着他的名字,然後轉身對伯爵府夫人笑着說:“親愛的施蒂芬娜,難道你不覺得我們是在和一個有遠大前途的年輕人在一起嗎?”
聽到這話的伯爵夫人專注的看着不遠處正接受駐堂神甫祝福的倫格,過了一會兒微微點着頭,開口說了一句:“如你所說的,這的確是個有遠大前途的年輕人。”
說到這裡的時候,她轉過頭,看了看站在始終站在最靠後面的阿賽琳。這個時候女海盜的臉上正洋溢着一股說不出的興奮,那樣子倒如同是因爲看到了一出好戲高興不已。
施蒂芬娜夫人心頭升起一陣莫名的不快,從開始她就不喜歡這個態度放肆的侍女,甚至認爲托爾梅帶着這麼個女人實在是有點傷風敗俗。至於現在,她覺得自己更不喜歡她了,因爲這個年輕漂亮的異教女人,顯然對倫格有着不小的影響,而這恰恰是伯爵夫人不希望看到的。
“今天可真是聽到了難得的學識,”馬西蒙德走過來向着伯爵夫人舉起酒杯“請原諒我之前的冒昧夫人,不過我想您一定理解我這麼急於瞭解一切的心情。”他晃動着杯子裡的大麥酒,輕描淡寫的把自己剛纔的咄咄逼人推了個一乾二淨“當我們聽到聖槍和它的守護者出現的時候,多少人激動的哭了呀,可我們又怕那是謠言,畢竟在異教徒橫行的地方謠言實在是太多了,所以我們才急切的希望能見到這位得到上帝啓迪的人。不論是誰只要他得到了上帝的啓示,他的行爲就是神聖的。”
馬西蒙德用唯一的那隻眼睛斜齜的看了看已經走向一角的倫格,然後回頭向走過來的托爾梅羨慕的搖着頭嘆息着:“騎士,我真嫉妒你有這樣一個侍從,我想他一定從你那麼學到不少東西,說不定很快就能成爲你的助手了吧。”
“事實上,他現在已經擁有爲我決鬥作證的權力了。”托爾梅滿臉笑容的把一大杯大麥酒喝了個精光“我教給他地上戰鬥的技巧,還有騎馬作戰的本事。那孩子現在不論是使用手斧還是短劍都很有一套了,我對他很滿意。”
“那可真是件好事呀,”馬西蒙德立刻有些興奮般的叫着好,那樣子就好像倫格有出息他真的爲之高興,不過很快他就皺起眉頭,然後故意走上前用很親熱隨便的口氣問:“不過,那孩子現在還不能用騎士劍吧,我看他雖然還算健壯,可如果穿起一件盔甲來,對他還是太勉強了。他多大了?”
“小倫格還在長身體呢,”托爾梅有些溺愛的看着遠處被一羣侍從侍女圍在中間的倫格身影:“我們認爲這個孩子既然得到了上帝的啓示,將來他會有出息的,不過我倒還是希望他成爲一個騎士。不過如果上帝安排他成爲一位神甫,那也是他的榮耀。畢竟爲主服務是這孩子的命運。”
“當然,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馬西蒙德隨口附和着,不過在一頓之後,他終於還是張口問出了拐了半天彎一直想知道的問題:“不過不論這孩子做什麼,他的命運都和聖槍聯繫在一起吧,那將來他肯定是要隨着聖槍展開他的一生了?”
“哼,這纔是你真正想知道的吧,聖槍的去處?”托爾梅心裡暗暗鄙夷的“哼”了一聲。
“這一切都要按上帝的安排,”他毫不露底的敷衍着“也許上帝的意志就是考驗這個孩子,甚至也許對他來說,守護聖槍的經歷是更偉大前途的開始呢。”
“什麼?你是說……”馬西蒙德詫異的看着托爾梅,他不知道這個被介紹爲施蒂芬娜夫人遠親的騎士怎麼會說出這種口氣的大話來。
“哦,騎士,也許你不止是聽說過這孩子守護聖槍的事蹟吧,”托爾梅故意看着馬西蒙德的臉暗示般的點點頭“那孩子,他那起死回生的神奇復活,這一切都在說明什麼呢?”
“可是,這太不可思議,太讓人無法接受……”馬西蒙德覺得自己有些張口接受,甚至呼吸也有些不暢快了,之前雖然聽說過那讓人聯想到某個更大聖蹟的傳言,可這個傳言在他們刻意的壓制下並沒有太被人所接受,可是當眼前的托爾梅公開暗示倫格的復活的時候,馬西蒙德終於有些抵擋不住這種可能會讓人產生更大聯想傳言的衝擊了“騎士,這種事情不是任何人隨便說說就可以被證明的。”他用力的矯正着托爾梅暗示的含義,同時腦子裡不住的考慮是不是立刻派人把這個可能會引發一場巨大波瀾的消息,送到遠在耶路撒冷的雷蒙伯爵那去。
托爾梅好像根本沒注意到馬西蒙德時清時暗的表情,他一邊隨手捏着桌子上的葡萄珠往嘴裡放一邊隨口說:“當然,這不是隨便任何人一說就可以被承認的,我想如果需要,甚至要讓他家鄉的本堂神甫出來做個見證。然後也許會呈報給羅馬主教大人本人……”
還要呈報給羅馬主教?!馬西蒙德有種想立刻扼殺眼前這個騎士的衝動。羅馬主教是誰?那就是現任的教皇,基督世界裡主在人世間最高的僕人!
雖然東方教會始終不承認教皇在世間的唯一崇高性,可如果一個可能代表着最終神聖意義(既死而復活暗喻是神子)的奇蹟被自己主人的死對頭雷納德伯爵提前發現和利用,那在耶路撒冷的主人雷蒙伯爵,可就真是的處境艱難了。
馬西蒙德的臉上立刻出現了汗珠,就在他想用油膩的袖子擦拭臉頰的時候,“喔~”一聲悠長的號角聲突然從堡壘外的狂野裡響了起來。
①:中世紀時期在聖經中關於神子是否可以與聖父並列共享聖光的註解,教會擅自插入了“與子”句。這個“與子”的使用造成了東西方教會之間的激烈分歧,進而成爲導致東西方基督教會徹底分裂的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