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當初第一次見到他們時候一樣,奈里茲首先催動戰馬向丘下走去。他的速度很慢,戰馬踏過的地面上揚起一片片沙塵。
巨大的馬蹄每發出一聲悶響,都似乎是敲起的逃亡者們的喪鐘。他似乎很享受這種讓人幾乎窒息的感覺,直到戰馬鼻翼呼出的熱氣直接噴到了倫格的臉上,他才輕輕帶住繮繩,然後沉默的低頭站着眼前幾個人。
“這一切和這孩子無關。”倫格終於第一個開口,他無所謂的擡擡手,苦笑着把胡斯彌爾拉到跟前“我們劫持了這孩子,只是因爲他認識路,如果你要殺人也沒什麼,不過別濫殺無辜就可以了。”
“你們太愚蠢了,”奈里茲沒有理會倫格的辯解,他搖着頭從每個人的臉上看過去,然後平靜的說:“也許你們很奇怪我怎麼那麼快就找到你們,事實上,是你們自己告訴了我逃跑的方向。你,小農兵,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來自哪裡,可至少知道你是從羅馬來的。你,騎士,你對聖地的敬仰讓你無處可去。至於你……”奈里茲看着阿賽琳停頓了一下“你是個海盜,對你來說只有海上纔是最安全的地方。而最愚蠢的是,你們帶走了胡斯彌爾,他一直和他爺爺跟隨着我在紅海附近的地方隱居,所以他認識通向紅海的道路。這一切都說明你們逃跑的方向只能是‘東方’。”
“你真可怕,”倫格喃喃的迴應着,他現在終於明白了之前隱約浮動在他心低的不安究竟是什麼。他們逃亡的方向的確是太明顯了,明顯的只要稍微瞭解他們的人就可以做出合理準確的判斷“不過你還是要聽我說,這孩子真不是自願的,是我們強迫他爲我們帶路的。”
“你不怕死了嗎?”奈里茲平靜的問着,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探究的表情“我很奇怪,象你這種年齡的孩子,怎麼會突然有那麼大的膽子,居然敢帶着我的女人逃跑。而你,騎士,”他轉過頭看着托爾梅“你曾經對我發下的誓言似乎並不很久呀,你曾經發誓除非有人付出和你身份相等的贖金,否則你會一直作爲我的俘虜絕對不會逃跑,可你食言了,勒芒的安施泰特的托爾梅·芬里尼子爵。”他刻意把托爾梅爵位全稱用很重的腔調說出來。
當側臉看到阿賽琳的時候,奈里茲臉上的肌肉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甩蹬下馬,走到緊盯着他的女海盜面前,慢慢伸手沿着她微揚的彎刀刀身撫mo上去,最後一直撫mo到雕刻精美的象牙刀柄上。
“這把刀是我賞給你的,你現在是不是很想用它割斷我的脖子?”他用力一把奪過彎刀後退兩步,猛然擡手一揮,一抹雪亮的刀光在空中划起一片幻影“這可是把好刀,不過它還沒鋒利到能殺死我的地步。”
說着,他突的一把抓住了阿賽琳的下巴,把她的臉拖在自己面前:“告訴我,你爲什麼要跑!我難道不寵愛你嗎,你的一切用度都是我女人裡最好的,我甚至還賞給你一柄只有勇士才能用的彎刀。你爲什麼要背叛我?!”
“我不是你的女人!”阿賽琳奮力掙扎,突然,她右手向腰後一伸,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時手裡已經多了一柄匕首,然後她手肘高擡,,鋒利的匕首橫掃奈里茲的脖頸!
但是,一隻有力的大手突然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臂,隨着奈里茲用力反手一擰,阿賽琳的匕首立刻掉到了地上。
“別以爲我還會再上當。”奈里茲把手臂被反擰到身後的阿賽琳一把推了出去“你們都要死!不過不是現在,你們將被帶回去,然後當着所有人的面被處死。至於你,”他低頭看着已經嚇呆了的胡斯彌爾“你家族的世襲畜牧官就在你這一代終結了,我不會讓一個因爲害怕而屈從的人擔任我的畜牧官。你要去當一個馬木留克,除非你在戰場上重新爲你的家族獲得榮譽,否則你就永遠做個馬木留克。”
“這不公平,這孩子無罪,”托爾梅終於開口了,他站到奈里茲面前仔細盯着這位沙漠貴族“也許我的確食言了,這是個恥辱,可我不在乎。和偉大的事物比起來我個人的名譽微不足道。至於說到這孩子,你顯然是錯了。他很勇敢,我不會爲自己辯護,可要爲這個孩子辯護。”
“不論爲誰辯護,你們都難逃一死。”奈里茲輕笑了一聲轉身向戰馬走去。他這個時候似乎已經發泄完了受到屈辱般的氣憤,立刻又恢復了那種一貫的穩健凝重。
“帶他們走。”他頭也不回的對跟隨下來的馬木留克下達着命令。
“阿勒頗的王者是食言的小人!”一個明顯透着蔑視的聲音從奈里茲身後響起“洛力爾,贊吉,努爾丁這些阿勒頗先王的名聲都被你毀掉了!”
“你說什麼?”奈里茲慢慢轉過身,歪頭看着已經被馬木留克挾持起來的倫格“你大概是以爲我不會那麼早的讓你死吧,或者你想圖個痛快,把我激怒,然後一刀殺了你?”
“你欠我一個要求!”倫格奮力掙扎着,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他現在唯一能賭的,只有撒拉森人的驕傲和矜持,以及沙漠貴族對家族榮譽的珍惜“你忘記了嗎,你曾經答應過我,讓我保留一個對你要求的機會。你現在想食言嗎?或者你根本就沒想守信?如果是那樣,和薩拉丁比起來你永遠不可能戰勝他!”
“呃!”儘管旁邊的馬木留克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可是從倫格輕蔑的腔調裡他們還是聽出了這個膽大妄爲的傢伙對主人的不敬,他們立刻手上用力把倫格死死的壓在乾枯的沙地上。
“不……”奈里茲擡手阻止了馬木留克們的暴行,他低頭看着地上緊貼在自己靴子邊的倫格的臉一言不發,所有人都無聲的等待着這位裁決者的最終審判,以致人們都忘記了烈日陽光的肆虐。
過了好一陣,臉上汗水已經把沙地上沾溼了一片的倫格聽到頭頂的奈里茲一字一句的說:“你真是讓我驚訝,我不能不承認,你這個小傢伙讓我很吃驚。那麼告訴我,你想提出什麼要求呢?”
“讓我們走!讓我們所有人走,包括胡斯彌爾!”倫格大聲的喊着,不管嘴裡被灌進去的沙子攪得生疼“如果……如果你想食言,我們也無所謂!”
“狡猾的小羅馬人,”奈里茲擡腳輕輕踢了踢倫格的肩膀“這種小伎倆別想激怒我,我是不是食言,不是你這個小小的羅馬人能下斷語的。”
說着,奈里茲隨手扔掉了從阿賽琳那兒奪來的彎刀,一掀身上的長袍,隨着附在袍上的沙塵帶起一片煙霧,他已經轉身向戰馬走去,同時一陣毫不在意的聲音淡然傳來:“你們自由了。”
然後他旋身上馬,對着還在等待命令的馬木留克用阿拉伯語命令:“放了他們。”
說完,奈里茲催動戰馬直向沙丘上駛去。
如同來時的突異,馬木留克們再次展示了迅捷彪悍的本色,他們立刻對已經被抓住的敵人毫不理會,如旋風般飛快上馬,奔上沙丘直追主人而去。只留下逃亡者們呆滯發愣的身影在乾枯的沙漠上聳立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托爾梅才醒悟過來似的搖了搖頭,他默默走到倫格面前,伸出雙手抱住他的頭和自己的額頭相觸,然後對着發傻的胡斯彌爾招手示意他過去。
“過來孩子,還有你,女人。”托爾梅靜靜的把所有人召喚到一起“你們兩個願意作爲一個證人嗎?”得到同意的示意之後,托爾梅揀起了地上奈里茲扔掉的彎刀,然後他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對面前的倫格說:“按我說的做,孩子,跪下!”
……
站在高聳的沙丘上,奈里茲靜靜的看着遠處幾乎已經徹底淹沒在廣袤沙海里的幾個小黑點。
“主人……”一個馬木留克隊官小心的低聲在旁邊呼喊着。
似乎是突然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奈里茲蓄着短鬚的下巴微微抖動了一下,嘴角劃過了一抹獨特的笑容,他回頭看着那個對官問:“你能確定,那天晚上,那個女人在出了我的內帳之後過了一陣才離開大帳的嗎?”
“是的主人,”隊官謹慎的迴應着,儘管沙漠裡的酷熱讓他汗流浹背,可是他出汗的更多原因則是因爲畏懼“當時信使來了之後我就立刻向您稟報了,那時候……那時候,您正要讓那女人侍寢。當時您立刻驅走了她,可是後來您大帳外的衛士報告,說過了一陣之後才見那女人走出主帳。所以……”
“所以,我們的秘密可能已經讓她知道了?”奈里茲笑着反問着。
“這是我的失職!”隊官立刻雙膝跪下,把臉深深的按在沙地上“可是,主人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爲什麼還要放過他們?爲什麼不怕秘密泄露出去?”
奈里茲彎腰在隊官的後背上拍了拍,他轉過身,再次看着已經只能看到一片沙海的東方,自言自語般說:“這個世界是不是太平靜了,法蘭克人,羅馬人,塞爾柱突厥人……還有那些隔着地中海一直窺視我們的該死的威尼斯商人們。他們垂涎我們的財富和安拉賜予我們的土地,可是他們又沒有膽量。既然這樣,那就讓這個世界不平靜吧,難道不是嗎?這些人,他們知道的那些事,就可以做到這個……”
……
“倫格·朱裡安特·貢佈雷,在這裡我以勒芒的安施泰特的托爾梅@芬里尼子爵的名義宣佈,我承認你爲我的持旗侍從……”
騎在馬上隨着戰馬的搖晃顛簸着的倫格,回憶着不久前剛剛在那個沙丘下發生的事,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這裡有兩個證人,雖然他們不是虔誠的基督徒,可他們依然可以證明這個晉封的合法性,我,勒芒的安施泰特的托爾梅芬里尼子爵,以法國國王賜予我的權力授予你持旗侍從的身份。從現在開始,你將擁有守護一面聖旗的資格和義務,你必須發誓忠於這一職責,並以此爲榮。”
“我發誓……”倫格低下頭,輕輕的迴應着。在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面對什麼,可是有一點他能確定,中世紀的烙印,在他身上越來越深了。
“我的將來會怎麼樣呢?”倫格默默的問着自己,在這個時候,他無法想象當那個註定要發生的重大事件出現的時候自己會在什麼地方,更無法想象到了那個時候自己要面對什麼樣的選擇。
“來吧,夥伴們!”前面,托爾梅悠長的聲音傳了過來,倫格擡起頭,迎着一絲突然吹來的涼風,他看到了前方已經微顯昏暗的天際。在那個方向,有一座整個基督世界都爲之神往,所有撒拉森人都爲之敬仰,每一個猶太人都視爲聖地的城市。
一種奇怪的情愫這個時候感染了倫格,他微微呼出一口氣,感受着從東方吹來的和諧的清風,他的心頭突然興起一個古怪的念頭,似乎那座遙遠的城市在等待着他,始終縈繞在他心頭的對穿越千年的疑惑,就要在那個地方得到最終的答案。
“平安的路,他們未曾知道。(《聖經新約·羅馬書》裡的句子)”奈里茲大聲的迎着從東方吹來的晚風宣佈着:
“走吧,孩子們,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