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曼蘭的屍體匍匐在乾燥的沙地上,這個剛剛還在對上帝發誓懺悔行善的人,這個時候他的靈魂已經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
從生到死是如此的簡單,以至他還沒有從死裡逃生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就已經永遠踏上了死亡的道路。
倫格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屍體,心中一片茫然。他不知道這個剛剛試圖走上善途的人的靈魂會不會得到安寧,可是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命運這個時候並不妙。特別是那些剛剛殺掉馬爾曼蘭的人開始催動戰馬向他們靠來,而剛剛擺脫死神的自己,因爲體力的透支已經徹底沒有了抵抗的力量。
隨着戰馬發出一的‘唏~’的響鼻,剛剛射殺了馬爾曼蘭的黑袍騎士催動着高大的黑色戰馬向他們衝來!
黑色的阿拉伯長袍配上通體黝黑的高大戰馬,這個騎士如同一尊來自地獄的死神般在沙地上揚起一片沙塵。伴隨他做出的手勢,那隊同樣用黑袍包裹身體的騎士飛快的散開,形成一個圓圈把倫格他們圍在中間。
騎士們胯下的戰馬吐着沉悶響鼻,矯健的馬掌踏着沉穩戰步在遇難者四周形成了一堵高高的圍牆。
那個明顯是首領的黑袍騎士透過厚厚的面巾看着眼前待死的獵物,微棕色的眸子在眨動間透露出冷漠的神態。
黑袍騎士緩緩擡起手臂,隨着他的手勢,騎士們紛紛拔出長長的彎刀,四周立刻閃起一片刺眼亮光。
“يتعرضللاموت!”阿拉伯語:死亡屬於敵人)
隨着那個黑袍騎士一聲吶喊,雪亮的大馬士革彎刀立刻揮起。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突然出現在他馬前,高大的戰馬立刻人立而起,碩大馬掌在空中一陣蹬揣。
可是那人敏捷的側身閃過向前一衝,一根長長的帶尖木頭立刻自下向上抵在那個黑袍騎士暴露的腋下。
那個騎士手臂立刻僵在空中,尖利的木尖刺穿肥大長袍,直接抵在他沒有內甲保護的腋下,甚至他可以感覺到那尖利帶來的微微刺痛。
可更讓他吃驚的並不是這個,而是眼前這個突然從他一直沒注意的木桶後出現,臉色蒼白,身體還在不停顫抖的少女。
四周的薩拉森騎士一陣混亂,立刻圍攏過來,他們的彎刀直指這個威脅着他們首領的女人,可卻沒有一人敢貿然靠近,那根已經沒入長袍縫隙裡的尖木讓他們不由膽戰心驚。
儘管十分驚愕,可倫格和托爾梅還是立刻反應過來,他們迅速靠到阿賽琳旁邊,與她組成個小小的三角形和那些圍攏過來的薩拉森騎士對峙着。
意外的驚詫眼神在黑袍騎士的眼中流露出來,他慢慢放下手臂,緊緊盯着眼前這個異常美麗卻又充滿野性的女孩子,然後慢慢彎下腰,隨着臉上的面巾稍微垂動,他低聲卻有力的說了一句:
“أناأحبّأنت”
然後,他突然手臂用力一擡狠狠格在尖木的邊上,隨着阿賽琳的驚呼,尖木在把外袍劃開一道口子之後橫飛出去!
阿賽琳原本硬撐的身體再也堅持不住,她在一陣頭暈之中軟軟的向地上倒去。
倫格飛快的轉身向她扶去,卻撲了個空,那個騎士已經探身一把挽住阿賽琳的腰肢,在她的輕叫聲中把她直接攬上了馬背。
“呦嗚~”幾乎是同時,四周的薩拉森騎士吶喊着圍攏過來,他們的彎刀立刻從四面八方想倫格和托爾梅劈刺下去!
“不!”阿賽琳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吶喊,她向前伸出手臂,可一陣眩暈終於讓她徹底昏迷了過去,她的身子軟軟的斜靠在那個騎士身上,披散的烏黑長髮隨着海風掠過他的面巾。
“موقف!”(阿拉伯語:住手)
黑袍騎士大聲喝止了手下即將開始的屠殺,他微微催動戰馬向前靠了靠,任由自己的戰馬在倫格的臉頰上來回磨蹭着,四周一陣說不出的沉默,所有人都等待着他最後的判決。
“كرّهوم”(阿拉伯語:帶走)一聲生硬冷漠的命令從那個騎士發出,然後他用長袍把昏迷的阿賽琳往懷裡一裹,調轉馬頭向着沙堤上陸地深處飛馳而去。
而隨着他的命令,立刻有幾個薩拉森騎士翻身下馬,他們動作麻利的從馬包裡拿出繩子把倫格和托爾梅的手腕緊緊捆住,然後拽着繩子從新上馬直向自己主人的方向追去。
被捆着的兩個人立刻被巨大的拉力拽得向前跌跌撞撞的衝去,不過好在那些騎士的速度並不快。在揚起的沙塵中,隊伍離開了剛剛還喧鬧的沙灘,唯一留下的,只有那個傾斜的木桶和馬爾曼蘭已經徹底冰涼的屍體。
……
遙遠的新月之地呀,
流淌奶和蜜的地方,
悠遠恩河源源流長。
憐惜我們的遷徙,
憐惜我們的流浪,
永遠走向你呀,
神賜予的故鄉。
一陣陣若有若無的歌聲從遠處的沙谷裡傳來,那奇異的腔調讓倫格覺得似乎有些熟悉卻又無法想起來,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氣力再去想那歌聲。他已經接近崩潰,身上有些地方已經因爲脫水而泛起一片片白皮。
可是他只能在這種半昏迷中咬牙拖着已經僵硬的雙腿毫無意識的向先跑,否則他就會摔倒,被戰馬在地上拖着走。
眼前一切都搖搖晃晃的,搖晃的陽光,搖晃的沙地,還有搖晃的帳篷……
當倫格終於看到遠處一個巨大尖頂帳篷上飄揚的角旗之後,他終於徹底崩潰摔倒在地上。
可是前面的薩拉森騎士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於是,倫格立刻被半跑的戰馬在地上拖着帶起一道沙塵。
“哈哈哈哈~”四周的笑聲在半昏迷的倫格耳邊騷擾着,他眼前不停搖晃的樹影擋住了頭頂火辣辣的陽光,這讓他在被拉扯中喘息着微睜開眼睛看清四周的情景。
這是一個巨大谷地,或者說是一個小小的盆地。四面陡峭的山崖阻擋住了大部分的風。所以谷地裡顯得十分悶熱。泛着白光的沙地上升騰着一股溫暾暾的熱浪。不過在谷地靠近出口一條蜿蜒的水潭邊,卻有一片鬱鬱蔥蔥的棕櫚樹在這炎熱的地方闢出片宜人的陰涼。
整個營地就建立在棕櫚樹林裡,一頂頂白色方角帳篷支在蔥鬱的樹陰下,每頂帳篷前都鋪着一塊綠色的氈毯,氈毯的一角擺放着一個個閃着金屬色澤的銅碗,裡面清澈的清水讓倫格不由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口乾舌燥。看到這些帳篷前的擺設,倫格似乎又回到了遙遠的前世,他知道這是撒拉森人一種流傳已久的習俗——“不能傷害於你喝同一碗水的客人。”
按照悠久的傳統,每當有客人到來的時候,作爲主人的撒拉森人都會給客人送上一碗清水作爲友善的表示,而現在這些伸手可及的盛滿清水的銅碗卻成了倫格的惡夢。
他拼命想去抓起掠過身邊的一個個水碗,可是他的身體卻被在地上的一陣拖拽翻滾跌撞着向前滾去。
“啊!”倫格嘴裡發出了近似受傷野獸纔有的低叫,這時候他心底發誓,如果能讓他喝上一口水他甚至可以去刺殺遠在君士坦丁堡的大牧首!
可是他只是被不停的拽向前面,越過那片帳篷和一個用木條圍起來的小馬場,一排明顯更豪華的帳篷出現的谷地的深處,而且這裡面的衛兵也越來越多,那些頭帶包頭巾,身穿束甲長袍的撒拉森士兵笑嘻嘻的看着兩個可憐的俘虜,有人對拽着他們的人高聲喊着什麼,還搖晃着手裡閃光的錢幣大聲吆喝着。
看到這些,即使是被地上的沙石撞得陣陣難受,可倫格還是知道那些人似乎是想買下自己兩個人。
可是死死抓着繩索催動戰馬的撒拉森士兵顯然並不被那些金幣打動,他們催動戰馬穿過一頂頂帳篷之間的小路一直不停的向前走着,直到終於停在包圍着其中最大的一頂帳篷的木柵欄外。
這是一頂巨大的令人不可思議的帳篷,不過從那帳篷的規模看上去,那更象是一座用帳幕搭肩起來的房子,在周圍稍小的帳篷圍攏下,這座巨大的帳篷搭建在臨近水潭的一小塊平地上。在它四周,一隊衛兵緊握着長矛和腰間的彎刀嚴密的保衛巡視着。而在帳篷的前面,倫格看到了一羣正在忙碌的給幾匹神駿的阿拉伯馬刷洗的黑人。
不過他並不認爲這些人是自願幹這些活的,因爲他不只看到了他們腳上帶的一根根被固定在附近木樁上的鎖鏈,還看到就在這些人不遠的地方,正有一個肥胖的黑人用手裡的一根鞭子不停的抽打着一個似乎犯了什麼錯誤的黑人。
倫格小心的移動着,他不知道經過一陣拖拽後自己的身體是不是已經有地方受了傷,不過很快他就確定雖然全身疼的要命,而且有幾處地方已經被沙子磨得流了血,可至少他的骨頭還算完整。這讓他安心下來,想起傳說和見過的那些關於中世紀接骨的工具,倫格就全身發冷。
倫格貪婪的喝着一個戰士模樣的撒拉森人遞給他的一木勺清水。
隨着清涼的水流滑進乾渴的喉嚨,這個時候倫格纔有種自己的確活下來了的感覺。
“他們是誰,我們這是在哪兒?”
喘過氣來的倫格終於開口問着旁邊同樣迷惑的托爾梅,不過他立刻想到自己是多麼愚蠢,托爾梅又會比自己多知道什麼呢?
“他們是阿勒頗的撒拉森人。”
托爾梅出人意料的小聲回答着,他用力緩和着自己起伏的胸口然後用更小的聲音叮囑着倫格“不要去試圖激怒他們,這些人隨時都會砍掉我們的頭。”
“看那旗幟,那是阿勒頗的標誌,”托爾梅小聲的解釋着“不過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誰,阿勒頗的國王薩利赫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阿勒坡?著名的“大地的鑰匙”?!”
被這個名稱震撼了的倫格有些呆滯的看着遠處那頂巨大帳篷上飄揚的黑色旗幟。對阿勒坡這個地方他並不陌生。儘管那些錯綜複雜的異國曆史在他眼裡如同天書般沒有頭緒,可是前世的他曾經親歷這個到處展現着厚重的歷史痕跡的名城。
那些已經風化的石頭建築證明着阿勒坡曾經的輝煌,和作爲近中東最大的貿易港口的榮耀。
而一句由一位偉大人物說出的評語,更是說明了這座城市曾擁有過的無限風光:
“阿勒頗是敘利亞的眼睛,阿勒頗城堡則是她的瞳孔。”
倫格喃喃的重複着這句話,同時他心底閃過說出這話的那人震撼歷史的名字——
中世紀時代最偉大的王者之一,薩拉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