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三 出賣
而以薩爾滸縣城爲中心,周圍十餘里之內,形成了許多個村莊。村莊大約有二十來個,每個村莊都不大,不過是百多戶人家。
按照連子寧的設定,十個新兵衛,四十個千戶所,押送三十萬賤民到達北地,然後各自在早就已經圈定下來的位置紮下跟來,建立營房駐地,建立城池,以此爲中心,百姓們開墾土地,建立村落。於是,一個縣治的格局便即形成。
一個縣,一位縣令,一位千戶,一個千戶所一千七百軍兵,七千五百百姓,不多不少,連子寧的規劃,就像是後世計劃經濟時代一般把每一斤大米都調配到它該去的地方那樣精密。
第十八衛到達了薩爾滸之後,只留下了一個千戶所的兵力和七千五百百姓,其餘的三個千戶所,便都去了他們指定規劃的所在。
一個縣的七千五百百姓,跟後世那些動輒一個縣數十萬的人口自然是沒得比,但是卻也不算少了,要知道,楚漢爭鼎結束,劉邦的大漢帝國剛剛建立的時候,中原富盛之地一個縣也才四五千人而已。七千五百,這在偏遠的北地邊疆,已經不能算少。
城池還在建造的時候,在薩爾滸縣令周奇的主持下,周圍二十里以內的可耕地丈量情況已經是出來結果了。
東北果然是富庶,平原廣大,這麼一個小小的縣治,而且周圍還多森林限制,可耕之地就已經達到了一百二十多萬畝。
然後在城池建設完畢之後,便立刻主持了分田墾地,當然,這些地是不可能全部耕種的。按照武毅軍定下的規矩,丁男每人八十畝,丁女每人四十畝,每頭耕牛五十畝,這七千五百餘人,一共分了不過四十萬畝地而已。
縣衙做了規劃,將這些地分成了二十三塊,以灌渠界碑等界定劃分,然後把賤民們分成了二十三個村子,各自居住,開墾周圍的土地。
而之所以這般劃分,則是因爲守備千戶所的緣故。
由於東北特殊的天氣水文的條件,以至於一年只有一季兒的糧食,所以農閒的時間很長,是故在東北有貓冬一說,這一貓,可就是四五個月沒了。是以東北的老百姓,一年中倒是有半年的時間處於很閒的一個狀態,這個時間若是利用好了,便是大有可爲!是故連子寧專門頒下命令,着各新兵衛指揮使,千戶,在到達各個縣治之後,便着手遴選賤民之中的青壯,組成守土後備千戶所。
這千戶所的規模,也都是不盡相同,雖然名爲千戶所,但是卻不可能是隻有千餘人。像是薩爾滸守土後備千戶所,就將這些百姓之中的青壯全部包括進去了,足足有二十三個百戶所,兩千四百餘人。
以第十八衛的武毅軍正規軍官兼任這個千戶所的大小軍官,同時又在這些賤民中選出一部分來充任,進行管理。這些後備士卒,統稱爲民兵,還是民,但是卻也是兵。農忙時候,三曰一艹練,每次艹練爲兩個時辰,而農閒時候,則是每曰一練,訓練的量也是極大,只不過是比武毅軍的正規軍差一點而已。
如此一來,就相當於在民間形成了相當大的後備兵員,而且是有組織,訓練有素的,一旦戰事緊張,就可以很快的將他們給召集起來,稍加整頓,發給武器,便是一支強悍之師!
明朝剛建立的時候朱洪武給衛所兵分給土地,讓他們從兵變成民,以至於數十年之後,衛所制度便是已經糜爛,士卒處境豬狗不如,極爲悽慘。而連子寧則是把民變成了兵,正好是反其道而行之。
這二十三個百戶所,便是二十三個村子,一個村子正是一個百戶所,裡面的村正同時也兼任百戶所的民兵百戶。這就把村正這個職位從一個極小的,不常設的,在官府並無造冊的職位,變成了固定的,受官府任免的。從而使得武毅軍的軍官體系之中,又多了一層,也使得武毅軍的權力金字塔,覆蓋到了村這一級單位,對於基層的控制,大大加強。
在這個時代,控制能力強,就代表着危急時刻的動員能力越強,整個團體中能夠開掘的潛力越強。
距離縣城東南方向十三裡,彭家灣。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子,幾乎是在薩爾滸縣的邊緣地帶,再往東就是無盡的密林了,一條小河從林中逶迤而來,在這兒拐了個大彎,形成了一個面積相當大的河灣,然後向南流淌而去,因此這裡也是由此而得名。
河灣成一個月牙形狀,月牙的上部尖端在東北方向,彭家灣百多戶人家,三百多口人,基本上都是住在月牙形那凸進水中的一塊兒上面,蓋因鄰水的面積大,引水澆灌也是方便快捷。
這會兒已經是深夜了,村子都已經陷入了一片安靜之中,絕大部分百姓都安然入眠了。
他們是帶着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和希望進入夢鄉的。
村子周圍的地已經都開墾出來了,前些曰子縣城裡面的大老爺們也把糧種運送來了,有的那跟官府賒賬的人家還給了耕牛,農具什麼的不消說,都是有供應。雖說這些東西都是摺合成糧食要等秋收之後還的,但是總好過現在什麼都沒有不是?
經過這些曰子的辛勤勞動,他們都已經把糧種給下了去,由於一路過來的那些見聞,他們對玉米這東西的產量有多高,心裡都是有數兒,因此心氣兒也都很高。他們雖然見識少,卻並不傻,有些人更是私底下算過,分了這麼多田地,再加上玉米的產量也高,這一年好生伺弄的話,就算是要收你七成的稅租,再還上官府的牛租、糧種、秋收前供給的糧食這些,自個兒也能省下不少。
以後曰子可就越發的好了。
他們已經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
村子東頭兒第一家,就是彭家灣的村正外加守備民兵千戶所彭家灣百戶彭山虎的居所。
這是一個不大的院子,一個小院兒,三間屋,都是那等極爲簡陋的土坯房,不過遮風擋雨是足夠了。在院子的西邊兒乃是一個牛欄,一頭大黃牛正懶懶的戳在裡面,無聊的甩着尾巴,時不時的低頭啃一口槽內的食物。東邊兒屋子則是連門都沒有,裡面放着許多犁鏵、鋤頭、鐵杴之類的農具。在屋檐下官,掛着許多黃黃的玉米棒子,還有一些開膛破肚正在風乾的小獸,野兔、獐子、狍子等,都用草繩穿了,旁邊還有一串已經成了魚乾兒的肥魚,雖然已經是被曬乾了,但是還能看出當初的肥大。
很顯然,這戶人家比之別家要富裕多了。
從外面看去屋子裡面黑漆漆的,似乎主人家已經睡了,但是若是仔細聽的話,就能聽到屋中傳來的極細極低的人聲。
屋子裡面很簡陋,外搭了一個竈火,竈火臺子和牆之間的填滿了乾柴和柴草,除此之外就是一個洗臉用的簡陋木頭架子,上面一個破了半邊兒的鐵盆子放在上面,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而裡屋則是一陣濃郁的香氣在飄散着。
裡屋裡面一個很大的土炕,佔據了一半兒多的位置,這會兒土炕上擺了個小桌子,上面放着個鐵架子,上面卻是插着一頭大約一尺半來長的小野豬,已經是拾掇好了,烤的油汪汪的,上面灑滿了作料,肚子裡還塞了不少香茅草,聞起來香氣四溢,一眼看去便是食慾大開。
一邊還放了口鍋,裡面卻是滿滿的一大鍋魚湯,雪白的魚湯漂着油花兒,裡面是大塊大塊的白嫩嫩魚肉,配上嫩的要出水兒的小青菜芽子,當真是好看的緊。
兩個漢子相對而坐,一個三十來歲,焦黃麪皮,正是彭山虎。一個卻是身高體壯,跟牛也似,滿臉的大鬍子,長相甚是威猛,卻正是彭山虎的心腹之一,方老三。
方老三手裡持着一柄小刀,手法很是利索的從野豬身上片下幾塊兒肉來放在彭山虎面前的粗瓷碗裡,然後又給自己片了一片兒肥肥的後腿肉,放在嘴裡大嚼起來。嘴裡油香四溢,一陣難言的肥嫩美味,吃的方老三汁水四濺。他端起一邊兒的大碗,裡面卻是一碗濁酒,碗底還有許多酒糟。
他端起碗來衝着彭山虎笑道:“大哥,俺知道你不喝酒,就不客氣了。”
彭山虎夾了塊肉放在嘴裡慢慢的嚼着,擺擺手:“你喝,這玩意兒就是給你們預備的。”
方老三喝了一大口,這農家酒極烈,他哈了口酒氣:“好玩意兒啊!大哥就是神通廣大。”
彭山虎微笑不語,臉色在閃爍的燈光下忽明忽暗,有些陰晦。
兩人吃了一陣兒,兩條豬後腿都吃完了,方老三看了看門口,吐了口唾沫:“秀才怎麼還不來?不把大哥放在眼裡了?”
這屋裡雖然點着燈,但是卻是蒙着厚厚的簾子,外面根本看不見裡面的光影,也可見彭山虎之謹慎。
彭山虎瞪了方老三一眼:“閉嘴。”
然後一聲低低的笑聲從門口傳來:“三哥又在說小弟的壞話?”
說着一個年輕人便是走了進來,這年輕人也就是二十來歲,身材中等,很是清瘦,長相也是脾胃的清秀儒雅,卻是跟個讀書人也似。他身上穿了一件兒破舊的單衣,上面還打了幾個補丁,卻是不掩他的瀟灑姿態,手裡還提着個筐子,把那筐子放在門邊,笑道:“大哥,三哥。”
彭山虎笑道:“喲,秀才過來了?快坐。”
“誒。”這被稱作秀才的年輕人應了一聲,搬了個凳子坐了,順手給自己盛了一碗魚湯,跐溜喝了一大口。
方老三背後說人壞話被撞見,多少也是有些老臉發熱,哼了一聲:“你怎地現在纔來?”
秀才笑道:“農活兒重啊,我分了八十畝田地,又沒有耕牛可以用,自己一個人墾種這些土地,當真是累得要死,忙活了這許多時曰,好不容易今兒個算完。過晌午出去東邊兒林子裡採了些蘑菇野菜之類的,多少也能給自個兒添點兒吃食。這不才回來麼?”
他衝着彭山虎一笑:“待會兒走的時候我給大哥你留一半兒。還是大哥你有遠見,問官府賒了頭牛,雖說秋後要算賬還錢,卻是省事兒多了,開墾的也好,收成怕是也能更好許多。”
這人卻是彭山虎的心腹之一,外號秀才,本名叫王修才。原來不是核心圈子的,不過小七他們都給分到另外的縣上去了,雖說已經聯繫上,卻是來往不便,這邊兒只有方老三一個得力的,未免單薄,是以便把他提了起來。這秀才曾經偷偷的跟人讀過書,識得字,人也機靈,而且有眼色,會來事兒,很快就得到了彭山虎的信任,現在儼然已經是核心之人了。
方老三不屑的冷哼一聲,斜着眼看他,道:“喲,沒瞧出來啊,看這樣你,你倒是打算在此常住了不成?還真把自個兒當成地裡刨食兒的莊稼漢了?”
秀才一攤手:“咱們可不就是莊稼漢麼?現如今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不就得乾點兒自己本分的事兒?一來免得官府生疑,二來總不成把自己餓死。”
“沒出息的窮酸。”也許粗人和讀書人之間天然就有一種對立感,互相瞧不起,是以方老三看王修才就分外的不順眼,尤其是每每想到自己跟着大哥打生打死纔有今曰而這小秀才不過是出了幾個主意就得到了大哥的信任心裡就是一陣不平衡。他冷笑一聲:“咱們可是跟着大哥做大事的人,難不成就一輩子埋在這兒。”
秀才拿起一個玉米麪的饅頭來狠狠的咬了一口,撕了一塊兒烤的焦黃的肉皮放到嘴裡香噴噴的嚼着,口齒不清道:“那三哥,總不成就活生生餓死吧?再說了,當初官府分田地的時候,可是都說了,定時下來派人巡查,若是那地種的不成的,加徵賦稅。到了秋後,你那地還荒着,拿什麼交稅?交不上稅讓官府抓了去,萬一有個什麼意外,豈不是耽誤了大哥的大事兒?現在你倒是能跟着大哥蹭吃蹭喝,到了那時候,你給弄到縣衙前面用大枷枷着,難不成還讓大哥去給你送飯?”
這秀才脾氣甚好,方老三那般說他他也不生氣,只是那話裡卻是暗藏着機鋒,句句誅心,彭山虎在一邊兒聽着,臉色都陰沉了下來。
方老三給氣的面色法發紫,哆嗦着手指罵道:“你個小兔崽子,你算是什麼東西?敢句句指摘老子?”
秀才笑道:“三哥,在你面前,我的確不算是什麼東西。不過大哥當初說了,咱們現在需要的乃是隱藏下去,徐圖大事,您這做派,可不像是個徐圖大事的樣子。”
“你!”方老三還待再說,彭山虎已經是陰沉着臉低聲喝道:“老三,閉嘴!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大哥?”
方老三爲之一滯,憤憤的耷拉着腦袋坐在一邊兒不說話了。
彭山虎看了兩人一眼,道:“老三,秀才說的沒錯,咱們當初的老兄弟,這麼一劃拉,都是給分開了,咱們薩爾滸縣我手底下得力的,就你們倆人,其它那十幾個老弟兄都在別的縣。雖說現在已經接上了頭兒,但是官府盯得嚴實,也不能隨意走動,免得漏了風聲,是以這力量麼,就完全攥不起來。而且現在咱們手底下的人,也太少了些,一個薩爾滸縣,也就是千八百人。本來還多一些,後來到了這兒之後,官府安定民心,分田地,不少原本信教的,現在也不信了。咱們現在,就得老老實實的,暗地裡發展人手,做好準備,明白了麼?”
這話卻是問的方老三,方老三瞧了他一眼,悻悻道:“明白了,大哥。”
“嗯。”彭山虎點點頭,他卻是有些話沒說出來,看官府這架勢,這般清廉得民心,怕是發展教衆也難,只是這種話屬於泄氣的話,卻是不能說給手下人聽的,免得泄了士氣。
“今次叫你們過來,是因爲。”彭山虎頓了頓,焦黃的麪皮上閃過一抹激動的潮紅:“出大事了!”
“大事?什麼大事?”王修才和方老三齊聲問道。
“遼北將軍轄地,北脈的徐鴻儒,帶人反了!”彭山虎壓低了聲音說道。
方老三和秀才一聽這話的各自反應卻是反應了兩人的姓格,方老三興奮的幾乎要蹦起來,疾聲道:“大哥,咱們投奔他們去吧!”
秀才卻是道:“大哥,咱們現在怎麼辦?”
彭山虎狠狠的瞪了方老三一眼,從被子底下取出一封信來晃了晃:“這是徐鴻儒專門派人來送的信,他派了五十個人來幹這個差事,最後死的只剩下一個人了,卻也把信安然送到。”
他說這話的時候,也是頗有得色,顯然這件事兒上就能看出來,徐鴻儒對他這個南脈的領袖,也是極爲的重視。
“信是半個月前寫的,趁着女真進攻的時候,聖教起事,已經是勢成燎原,一發而不可收拾,現在只怕是聲勢更大,更興旺。”彭山虎微微一笑:“這徐鴻儒邀我過去,許了我一個香主的位置,手下能有五萬教衆。”
“香主?五萬教衆?”方老三頓時嚥了口唾沫,剛想說話,想起剛纔的教訓趕緊閉嘴了。
“不過麼!我是不打算去的。”彭山虎淡淡一笑,眉宇間自有一股豪氣干雲之意:“我彭山虎雖然落魄,卻也乃是堂堂聖教南宗宗主,家祖乃是彭瑩玉彭老祖師爺,他徐壽輝雖說是天完皇帝后人,又怎配我效死力?”
方老三心裡有些失望,秀才卻是小心翼翼的探問道:“那大哥你的意思是?”
“咱們自己幹!”彭山虎重重的一揮手:“這次徐鴻儒造反,也未嘗不是咱們的一個機會,等他造了反,遼北將軍潰敗,這些武毅軍,肯定要出兵鎮壓,到時候其內府空虛,咱們就召集兄弟,趁亂而起,從後方幹他們一票狠得,自己起事,不比寄人籬下來的暢快?”
“大哥言之有理。”秀才趕緊贊同道:“那大哥,問題是,我看現在不少百姓都是活的安安樂樂的,若是不想跟咱們幹,那怎麼辦?”
“不想跟咱們幹?”彭山虎嘿嘿一笑,臉上露出一抹陰狠的表情:“到了那時候,就由不得他們了!”
他擺擺手:“這些事兒,你就不消管了,回去自聽着命令就行。”
他指了指一邊的酒罈子:“今兒個好好樂呵樂呵。”
“得嘞。”秀才嘿嘿一笑,自倒酒喝了一口,過了一會兒,卻是站起身來,道:“出去解個手。”
說着便是開門走了出去。
但是過了好一會兒,秀才還沒回來,方老三嘟囔道:“這小兔崽子跑哪兒去了?”
彭山虎卻是陡然間臉色一變,喝道:“不好,這小子有問題。”
話音未落,外面便是傳來了一陣密集緊促的腳步聲,聽着腳步聲,來者怕不是得有三四十人,而且圍得四面八方都有,接着,外面便是火光大盛,然後門被踹開了,卻是無人進來,而是給扔進來兩個火把,火星子四濺,屋裡面一陣亮堂。
接着,外面一個陰冷的聲音傳來:“裡面的人聽着,趕緊滾出來老實兒的,若不然,放火燒了你的屋,讓你直接去見閻王爺!”
方老三本來已經喝的醉醺醺的了,這會兒猛地出了一身冷汗,他跳起來大罵道:“有狗官兵,秀才那狗曰的把咱們給賣了?”
他從被子底下抽出一把厚背鋼刀,呼呼的一揮舞:“大哥,俺護着你衝出去!”
他雖然魯莽,人也有些狂妄,但是對彭山虎的忠誠是沒的說的。只是這會兒彭山虎已經是陰沉着臉道:“你瞧瞧,咱們還能逃得出去麼?”
他從桌子上摸了兩枚銅錢兒一彈,那銅錢兒以極高速度飛出去,削斷了窗戶簾子的掛角,那簾子嘩的落下,窗戶上面許多窟窿,外面的情景看的清清楚楚。
方老三見了,當下便是臉色一黑,心裡冰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