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七 一怒爲紅顏
他想了一會兒,道:“野奈,你且下去吧,傳令讓李鐵來見我。”
見他恢復,野奈心中暗暗舒了口氣,她乃是那等極有分寸的女子,不該問的便絕不亂問,擔心的看了連子寧一眼,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自下去了。
野奈的纖纖玉手,可以揮舞殺人劍,卻也可以柔弱無骨,連子寧心裡一暖,更是堅定了心中那個念頭。
這些女子,跟着自己,理當是享福,而不是受苦。
李鐵的住處就在軍情六處之中,是以足足過了兩盞茶的時間方纔過來,他一路過來,也是心中惴惴,不知道大人深夜喚自己前來卻是何事,待推門進來,還未來得及見禮,連子寧便是直接問道:“李鐵,現如今你手底下可用之人還有多少?”
李鐵一愣,所幸他乃是那等博聞強記之人,當下便是道:“現如今標下手下人手,四成散佈於整個關外,王潑三王霸兩人在京城,另有一個百戶之力量隨同軍器局那批人南下,現如今手上可用之人,約爲四個百戶。”
“好,夠了!”
連子寧站起身來,繞步到了李鐵面前,壓低聲音道:“本官……,這件事兒,比任何事都要重要,你一定要給本官辦的妥當了!”
李鐵臉色數變,他退了一步,深深跪地磕頭,沉聲道:“大人放心,標下定然辦妥,若是有何差池,標下寧願陪葬!”
兩人談的什麼。不得而知,只是李鐵回到了軍情六處之後,他的衙署之所在,燈光亮了一夜,然後天剛毛毛亮的時候,五六十個軍情六處的好手,便是在一個百戶的帶領下。出了鎮遠府南門,向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李鐵走後,連子寧心中去了一大塊心病。也是舒服許多,回了內宅,琥珀卻是還未睡。兩人又是顛鸞倒鳳一番,直弄到四更時分,方纔是沉沉睡去。
但是今夜,註定是不會這麼平靜的。
晨光微曦之時,一匹快馬叫開了城門,瘋狂的衝入了鎮遠府,如雷一般的蹄聲響徹這個正在漸漸甦醒的城池,這名騎士的目的地,赫然便是將軍府。
當然,在距離將軍府還有數十步的時候。他就已經是被侍衛給攔了下來。
“我有急報!”
那馬上的騎士滿臉風塵,身上的衣服也是灰撲撲的,沾滿了塵土,眼睛通紅,嘴脣上。臉上,已經是裂開了無數的口子,正往外滲着細細的血絲,顯然已經是奔波了不知道多久。他話音未落,那上好的戰馬便是希律律的一聲悲鳴,前蹄一軟。撲倒在地上,戰馬的口中吐着白沫,其中還夾雜着暗紅色的東西,身子一抽一抽的,顯然是活不成了。
那騎士也摔倒在地上,他強撐着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筒,高高舉起,艱難道:“密信……”
“兄弟!兄弟!”
周圍的侍衛趕緊上去扶他,一邊大聲招呼:“快取些熱茶來,還有油膏,快些!”
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用不到了。
這騎士面色灰敗,鼻息已經停了,只是手中,依舊是死死的攥住了那個竹筒,上面赤紅色的絲帶,隨風飄揚着。
周圍一片默然。
連子寧很快便是得到了這個消息,他立刻披衣而起,連頭髮都未曾束好,便是大步向着外面走去。
“大人,這是那封信。”
陳桐遞過了那竹筒,上面赤紅色的飄帶,似乎是要刺痛了眼睛,連子寧瞳孔微微一縮,使勁兒的捏着,手指頭已經是有些泛白了。
他接過竹筒,卻是看也不看,面沉如水,徑直向着那倒臥在地的騎士行去。
見到連子寧過來,衆人紛紛下跪拜見,連子寧擺擺手,走到那騎士之前,蹲下身子,看着那騎士已經滿是皸裂的臉上,卻是佈滿瞭如釋重負的表情,似乎他的人生,便是因爲這一封信,而變得有了價值了。
連子寧深深的嘆了口氣,伸手將他的眼合上,站起身來,向着他深深抱拳行禮,低聲道:“兄弟,我連子寧,謝謝你!”
他高聲道:“陳桐,傳令下去,厚葬這位兄弟,他若還有家人,則分給三百畝良田,莊園一所,奴僕十人,白銀百兩!”
陳桐應道:“標下遵命!”
連子寧嘆了口氣,攥着手中的竹筒回到了書房之中,藉着晨曦的光芒,將那竹筒刨開,然後裡面便是滾出一個蠟丸出來,捏碎了蠟丸,抖開信封。
看着手中的信,連子寧先是臉上一陣凝重,接着,便是變成了難以言喻的暴怒和狂躁,他臉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突突的跳着,雙眼已經是因爲充血而變得赤紅,甚至就連發根都筆直的豎了起來。
“鼠輩敢爾!”連子寧滿臉猙獰,狠狠的一拍桌子,憤然怒吼!
桌子上的茶盞什麼的亂跳起來,茶水濺出,溼了信紙。
“孫言之,又是你這個狗東西!老子當初饒你一命,沒派出幾個人把你給宰了,沒想到你這個老小子還當真是會攪風攪雨,一回到京城就給我來了這麼一齣兒!行啊你,還抱上了潞王的大腿,當真是以爲這樣就能護的了你了?老子這次一定要將你千刀萬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連子寧咬牙切齒的罵着,臉色都是扭曲了,殺氣四溢,看上去極爲的可怕。
聲音冰寒的宛如東北的凜冽寒風。
外面的侍衛聽到動靜兒,低聲道:“大人?”
連子寧不耐煩的冷冷道:“退下!”
他這會兒,心中的殺氣,當真已經是到了幾乎無可遏制的程度,就像是以一頭猛獸一般。在他的胸中橫衝直撞着,似乎要破體而出一般!他兩眼赤紅,煩躁的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終究是沒能忍住,拔出掛在一邊的長刀,狠狠的一刀劈下,一張珍貴的金絲檀木小几便是被砍成了兩截。
這一刀似乎也讓他略略的發泄出了一絲的怒氣。
他當真是沒有想到。有了之前那一番慘烈的教訓,這孫言之竟然還不知悔改,剛剛回到京城。就出來攪風攪雨。他竟然敢這般做!
信是清嵐寫的,在前面詳細的說了前因後果,還有監視的過程。只是很簡單的陳述事實,並無任何的個人因素摻雜在裡面。然後在後面,則是寫了她的應對措施,人員的調度安排等等。
過了好一會兒,心中的怒火和殺意纔是慢慢的退去,連子寧連着深吸了幾口氣,感覺自己的頭腦大致清醒一些了,纔是重新坐了下來,那封信已經是深深得烙印在了他的腦海中,連子寧重新思慮了好幾遍。將心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回想了一遍,便是一個字也不放過。
看了良久,連子寧終於是長長的嘆了口氣:“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啊!”
自己和寇白門的關係,清嵐知道的最清楚不過。若是換一個一般的女子,在這等情況下,自然乃是袖手旁觀,而更惡劣一些的,幸災樂禍都很是正常。而清嵐,竟然是能做到這一步。當真是讓連子寧都沒有想到。而連子寧也更是清楚,清嵐之所以會如此做,甚至可以說是委曲求全,原因無非只有一個,那便是心中對自己的愛戀。
識大體,顧大局,鍾靈聰慧,反應機敏。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而這會兒連子寧靜下心來,仔細想了之後,也是發現,清嵐的應對法子也是在當前那等情勢下最有效果的,畢竟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如何,因此在當時那個環境下,最需要做的,最重要的,自然就是保住寇白門的貞潔之身。
而連子寧當時對於如何制約潞王的第一反應,也是利用雍王來借力打力。
畢竟這會兒幾個皇子都在離嶽,而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潞王再怎麼急色,顯然也是不可能令手下將寇白門運到離嶽去的。這就贏得了一段時日的緩衝時間,而一旦雍王發難,則潞王更不敢下手了。
連子寧這會兒心中越發的冷靜下來,感覺整個人就像是泡在冰泉中一般,沉靜,安穩,冷冽,腦海中急速的流轉過無數的信息。
毫無疑問,孫言之是未必知道寇白門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的,畢竟對於這個時代的士大夫們來說,連子寧的身份和寇白門可說是天差地遠,要說連子寧一時情迷於她那是理所當然,但是要說心中把她看的極重,那就純粹是荒謬之言了。
怎麼可能?
也就是說,孫言之把寇白門獻給潞王,並不是單純的爲了打擊自己,或者說打擊自己這個目的只是次要的,而最重要的乃是迎合潞王之所好,投其所好,因此上位。畢竟潞王的好色之名,連子寧也是有所耳聞。
但是連子寧卻是可以肯定一件事情,那就是孫言之因着孫挺的關係,是知道自己和寇白門那一層關係的。而他還是這麼做了,這就說明,他對自己是毫無忌憚,甚至可以說是已經擺明了車馬的挑釁!
那麼現在就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問題——我該如何做?
但是他很快就有了決斷。
連子寧只在心底問了自己一個問題——這個女子,你能不能放手?
答案自然是不能。
“那麼!”連子寧深深的吸了口氣:“這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對於寇白門的感情,連子寧是極爲複雜的,一方面,他跟這個女子並未有過太多時間的相處,但是並不是相處的時間越長就能越有感情的,相處幾十年卻是淡漠如水的也是大有人在。而因了那一次的蒙面,那一曲人生若只如初見的驚豔,連子寧已經是把這個女子深深的烙刻在了心底,再也不能忘懷。
一見鍾情,不外如是。
而說一句有些刻薄的話,甚至單純從愛的角度來看,寇白門在連子寧心中甚至是更勝清嵐一籌。未免有些冷血和淡漠。但這就是事實。
連子寧這會兒已經是完全的冷靜了下來,他坐下身子,以平和的心態把這件事兒從頭到尾的重新給看了一遍。
毫無疑問,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要把寇白門救出來。而現在一個不幸中的萬幸便是,清嵐的做法,給了自己一段時間的緩衝。在這段時間內,由於雍王的發難,至少寇白門是沒有什麼危險的。但是根據連子寧的估計,這段時間絕對不會長,長則半個月。斷則六七日!
而一旦皇帝從燕山大朝殿回到京城,那麼當真就是萬事休矣。
這也就意味着,必須要儘快的將問題解決,而單純的下達命令往京城那邊兒,是絕對不成的,這件事撲朔迷離,局面更是瞬息萬變,如此的話,事事向東北報告,根本便是來不及反應。
連子寧深深的吸了口氣——自己。必須要親自去往京城作者坐鎮!
他已經足足一年多沒有回京師了,在東北這白山黑水之間呆的時間長了,也就不怎麼想離開這兒了。而且自從心中存下了那大宏願之後,連子寧也是不怎麼願意回到京城的,畢竟在京城之中周圍只有幾十個侍衛的這種感覺和被十幾萬精銳忠誠的大軍簇擁環繞乃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讓連子寧很沒有安全感。在京城之中。若是當真有什麼人在打什麼主意的話,那自己當真沒什麼反抗的餘地的。
豈不冤死?
但是這一次,卻是不得不去,所幸此次回去,定然是極爲的保密,卻是不虞被不相干的人知曉的。
那就又衍生出來幾個關鍵緊要的問題——自己若是要離開了。那東北的局面應該如何控制?
連子寧細細的想了一遍,卻是發現,此時自己這下轄的千里沃野,其實處境乃是相當之安全的。北地隨着三方協約的簽訂,金國和俄羅斯人都已經安分了下來,可以說只要是武毅軍不主動找事兒,這種和睦,至少可以持續兩年以上的時間。而西邊兒朵顏三衛,還在和今年肆虐大草原格外厲害的白災苦苦抗衡,根本是無力向東。再說境內,江北的那些部族都已經去覲見正德皇帝了,一個個都溫順的很,四十個新縣治的建立,也使得連子寧對於那片地區的控制逐漸變得強力起來。內政方面有洪朝刈在操持,各地官員俱都有軍情六處的監控,至於大軍則是悉數駐紮於鎮遠府,安安分分的,又哪有什麼不軌之人,不軌之心?
武毅軍的軍政兩大體系,各自運轉,互不干涉,在其外更有軍情六處這個情報體系進行強有力的監督,可說是三權分立的一種了,相當之穩固。
足足有了半個時辰的時間,連子寧才把手頭上的這些事兒給細細的捋了一遍,卻是發現,自己只要是離開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月,那麼也是沒什麼大礙,武毅軍會按照現在固有的模式在進行運轉。
這會兒已經是天光大亮了,一輪紅日躍在空中,灑下了萬道金芒。
連子寧目光沉靜的站起身來,打開大門,深深的吸了口冰冷沁骨的空氣,只覺得胸臆之間,卻是一陣舒暢,整個人似乎分量都輕了些一樣。
長久以來,對於自己和寇白門的關係,一貫強勢無比的連子寧也是頗有些逃避和消極應對,若不然的話也不會這麼久了都不把她帶到身邊。而這次突然的變故,卻是讓連子寧痛下決斷,這個決斷,也讓他終於是直面自己的內心。
再也沒有猶豫。
“不管你是潞王還是孫言之,敢動我的女人,老子定也不跟你客氣!”
細碎的腳步聲卻是從一邊傳來,連子寧側頭看去,便看到抄手遊廊上琥珀在一羣侍女的簇擁下向這邊走過來,待她到了近前,連子寧詫異道:“你怎麼來了?”
琥珀極守婦道,可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很少來前院兒。
“妾身放心不下老爺。”琥珀微微一笑:“老爺出來了這麼久也沒動靜兒,也沒着人回去說一聲,妾身便過來瞧瞧。飯菜已經做好了,老爺要用膳了麼?”
“唉,是我的疏忽。”連子寧嘆了口氣,握住琥珀的手,拉着他進了屋:“有樁事要與你說。”
進了屋,連子寧便是把事情的原委和自己的打算向她說了一遍,令他想不到的是,琥珀聽完之後,卻是出奇的平靜,只是微微笑着瞧着他,臉上有着一種異樣的光彩。
看到她這種表現,連子寧反而是很有些瞠目結舌:“怎麼,你,就沒什麼說的?”
在他的感覺中,琥珀總應該有些反應的,什麼反應他無法具體的說出來,但是這樣也未免太平靜了些。
琥珀卻是微笑,摸着連子寧的臉,輕聲道:“你是我的夫君,我的男人,你能夠晝夜奔馳,爲了心愛的女人不惜前往險地,我心裡很快活父。做你的女人,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情!你的決定已經下了,妾身無法改變,也不會改變,唯有在家中日日祈福而已。若是當真出了什麼變故,妾身,也唯死而已!”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很幸福,還帶着絲絲的淡然,但是那話中的含義,卻是沉甸甸的,讓連子寧心中也是不由得爲之激盪。
“淨說這等不吉利的話,放心吧,此行很安全,不會有事兒的!”連子寧微微一笑,伸手敲了敲她的腦門兒:“你夫君我可是個很惜命的人。”
“嗯,我等你回來。”琥珀伸手攬住了連子寧的腰肢,把頭深深的埋在了他的懷裡。
連子寧也是伸出雙臂環着她,兩個人耳鬢廝磨,享受着這難得一次的溫情時刻。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一個時辰,琥珀輕輕地推開他,替連子寧整整衣衫:“夫君,該去忙正事了。”
她總是如此的懂事,懂事的讓人心疼。
“嗯。”連子寧應了一聲,道:“糧倉和內孥的銀錢,都掌握在你的手中,且記住,這是你的權力。”
琥珀重重的點頭。
連子寧灑然擺手,大步離去。
琥珀看着他的背影,眼圈漸漸的紅了,等到連子寧的身影轉過門廊,消失不見,她再也忍不住,淚水涔涔而下。
那一層堅強,不過只是爲了不讓他擔心而善意的僞裝而已,看到愛人以身赴險,又如何能不擔心?
一盞茶的時間過後,武毅軍所有的軍政大員,在鎮遠府的所有指揮使外加政事這邊的洪朝刈,都是被召集而來,在會議室中集合。
他們一個個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卻見連子寧大步走進來,連子寧站定之後,只說了一句話:“本官有事,需要離開鎮遠府一段時日,長則兩個月,短則一個月,定然歸來,各位各安其分,無需多念。軍事之上,熊廷弼和楊滬生二人主持,有何事商議着來便可。至於政事,洪朝刈一力主持。”
說完,停都不停,直接便是又走了出去。
衆人還沒回過神兒來呢,都是面面相覷。
半個時辰以後,連子寧已經是被百餘名龍槍騎兵簇擁着出了鎮遠府南門,向着京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站在城門口相送的,唯有李鐵一人而已。
他面色凝重,連子寧臨走之前的那一句話在心中不斷的迴盪着:“盯好所有人,一刻不得放鬆,若是發現誰有什麼異樣舉動,立刻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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