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谷縣
婁縣令有個習慣,每天都會起的很早,然後先打開密室走進自己的金庫,看一看那一屋子的金銀珠寶。大隋還強盛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平谷縣做縣令了,後來天下大亂,他依然在這位子上做的很穩,這並不是因爲他有什麼了不得的靠山,而是因爲他足夠聰明。
有的官員貪財,貪了就捨不得吐出來。
但他卻從不會這樣,雖然往外掏銀子的時候他會心疼,可他很清楚如果在關鍵的時候捨不得掏銀子,只怕失去的會更多。他的密室就修建在臥室裡,衣櫃的門拉開之後是個擋板,將擋板推開,裡面就是一間石室。
這屋子裡是他爲官這麼多年來積攢下的財富,說實話,如果他現在決定辭官不做的話,找個地方住下來,這些錢幾輩子都花不完。
婁縣令還有一個習慣,那就是送禮的時候絕不會送真金白銀,而是送銀票。在他看來,銀票這種東西遠不如真金白銀攥在手裡來的實在,可有人送禮送來銀票,總不能不要。到了大隋崩亂之後,各地的錢莊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影響,很多銀票其實已經無法兌換出來了。
他每天一大早,不梳洗也要先來這屋子裡轉一圈。
說實話,或許每一個銀錠放在什麼地方他都已經熟記於心了。
昨天他送出去的銀票是貨通天下行在西南建金駿錢莊的通兌銀票,所以和送出去真金白銀沒有太大的區別。天下再亂,貨通天下行的實力還在那擺着。而且現在的金駿錢莊算是有黑旗軍官方的背景,不必擔心存進去銀子取不出來。
“足足三千兩”
婁縣令嘆了口氣,想到自己那個沒用的小舅子在城門口得罪了驍騎校的人,他心裡就有些擔憂。其實他沒有什麼太大的靠山,自從大隋亂起來之後,哪裡還有什麼穩固不變的山可以依靠?
就拿朝廷裡那些曾經顯赫一時的大人物來說,裴衍?曾經連羅耀都要靠他來打探朝廷消息,結果天佑皇帝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裴衍砍了腦袋。至於現在朝廷裡所謂的那些大人物,根本就不值一提。在婁縣令看來,那些大人物雖然穿着紅色紫色的高官錦袍,可真不如他這從七品縣令活的自在。
他小舅子是個白癡,做事衝動魯莽,若不是因爲實在上不了檯面,他也不至於讓小舅子去守城門。
可是他又不敢不給他小舅子安排一些事做,家有悍妻,也是一件極惱人的事。
他拿起一塊柔軟的毛巾,打開一口箱子,從裡面取出一塊金錠慢慢的仔細的擦拭着,每天都要擦,其實哪裡有什麼塵土。
“大人!”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喊聲:“不好了!馮一正在城門口被人打了!”
婁縣令聽到這話臉色一變,心裡頓時升騰起來一陣怒火。雖然他小舅子馮一正不成器,可在平谷縣這一畝三分地上,誰敢欺負他?欺負了馮一正他妻子會暴跳如雷且不說,這也是完全不把他這個縣令放在眼裡。
婁縣令把金錠放回原來的地方,一絲不苟。
然後出門,換上了官服後急匆匆的帶着幾個衙役往城門那邊走。纔出了大門沒走進步,就看到街上一片亂騰騰的。
當看清了對面的情況之後,馮一正的臉色驟然變了,兩條腿瞬間就沒了力氣,若不是一個手下反應快扶住了他,他已經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一隊身穿深藍色錦衣披着大紅色披風的驍騎校從大街上縱馬而來,爲首的那個驍騎校百戶戰馬後面拉着一個跌跌撞撞的人,不是他小舅子馮一正又是誰。看樣子,他小舅子就是這樣被人綁了手用繩子一路拖拽過來的,就算還沒死,只怕也早已經去了半條命。
“大人……就是這些傢伙。”
一個衙役從沒有見過驍騎校的人,還沒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今兒一早,這些人騎馬到了門口問誰是昨日當值的什長,馮一正就站起來問什麼事,結果那個問話的人劈頭蓋臉一頓皮鞭子抽下來,打的馮一正鬼哭狼嚎啊。這還不算完,那些人從馬背上下來,一頓拳打腳踢,打的馮一正都不成人形了……”
這衙役心有餘悸的說道:“所以屬下趕緊跑過來給您報信了。”
爲首的那個驍騎校百戶看到一個穿從七品綠色官服的帶着人過來,臉上一寒,勒住戰馬後從馬背上跳下來,身後幾十個驍騎校齊刷刷的下馬,朝着這邊大步而來。
“你是縣令?”
那百戶問。
婁縣令纏着聲音回答:“正是……你們要幹什麼?”
驍騎校百戶揚了揚手:“拿下,先掌嘴五十。”
四個如狼似虎的驍騎校撲過來,將婁縣令手下的衙役嚇的連忙後退,兩個驍騎校架起婁縣令的胳膊,另外一個從後面穩住婁縣令的腦袋,第四個驍騎校從腰畔的鹿皮囊裡拿出一塊厚實的紅木板,噼噼啪啪的開始扇婁縣令的臉,沒十下,婁縣令的臉上就被扇的血肉模糊。
“奉國公爺之命!”
驍騎校百戶大聲道:“將婁縣令全家帶往朱雀山受審!”
……
……
項青牛一路上不停的看方解的臉色,他不知道方解因爲這件小事會不會生很大很大的氣。
“問出什麼了?”
項青牛問方解:“是不是牽扯到了朱雀山大營裡一些很重要的人?”
“沒”
方解搖了搖頭:“我說朱雀山裡有幾條大魚,不是因爲那些人地位有多高,而是因爲他們坐的位置很要緊。負責抽檢地方官員的官員,負責考覈政績的官員,這些人,如果不是因爲有什麼事的話,就連我都不會經常想起來。可正是因爲這樣,這些人才會逐漸猖狂起來。平谷縣的事絕不是個例,這些人敢收平谷縣那個婁縣令的銀子,就也敢收其他人的銀子。”
“這事其實也好查吧。”
項青牛道:“現在西南最大的錢莊是你讓散金候以貨通天下行的名義開辦的,而那些小錢莊根本不保險,所以沒幾個人敢去。只要查查貨通天下行的賬本,有多少人錢來路不正都一清二楚。就算他們用的是別人的名義,存現的人都會留下姓名地址,順藤摸瓜,一個都落不下。”
方解點了點頭:“等我回去之後再辦。”
“別想那麼多,你現在可是要當爹的人了。”
項青牛勸道:“回去之後這事交給陳孝儒去辦,你專心照顧桑颯颯就行了。”
方解有些失神道:“這尚且還在爭的時期,已經開始出現這樣的苗頭了。我現在能理解,爲什麼歷朝歷代這樣的事都會愈演愈烈。爭天下的時候,大部分人都一門心思在爭上。而治天下的時候,大部分人的心思已經不在治上了。”
“你不是神。”
項青牛發現方解的思想似乎有些極端了,這不是一件好事。有時候人的思想就如修行一樣,一旦鑽進一個出不來的死衚衕裡,有的人會極端到瘋掉。越是聰明的人,越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江湖上,那些走火入魔的,十之八九都是天賦不俗的。愚笨的人,很少會出現那樣的情況。
如果方解的思想鑽進那個死衚衕裡,無論往那邊去考慮都得不到答案,項青牛擔心會出現什麼極端的事。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項青牛不是沒有見過把自己逼瘋了的人。
“就算你是神,也無法左右人的思想。”
項青牛說道。
方解的眼神有些迷亂,像是喃喃自語的說道:“爲什麼這種事就找不到治本之法?用什麼法子才能讓人心貪慾收斂些?高薪養廉?養出來的是廉嗎?還是更多的貪慾?重典?貪一文也要殺?那麼殺到最後也殺不盡吧。”
“方覺曉!”
項青牛忽然猛的喊了一聲,把方解嚇了一跳。
“嘿!”
項青牛對他笑了笑:“你不是說桑颯颯給孩子取名叫方寧的嗎?我想了想,這名字真好。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可以用,而且寓意不錯!”
方解忽然清醒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竟然鑽進了一個很危險的地方。他太聰明,心思太重,剛纔那個思想的瓶子已經打開了口,他也已經鑽進去了一半,如果不能及時收回來,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後果。
方解遇到過無數的大凶險,但這樣的兇險還是第一次遇到。
這不是面對外敵帶給他的危險,而是自己給自己帶到了一個絕境。
“盡你最大的努力。”
項青牛見方解臉色恢復過來,笑着說道:“我記得在山上學藝的時候,師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無愧於心。面對一些不公,如果你什麼都不去做那你就是個懦夫是個行屍走肉。但如果因爲你無法靠自己一人之力讓天下清平而惱火羞愧甚至絕望,雖然出發點是好的,但還是個傻-逼啊。”
“謝謝”
方解重重的說了這兩個字,然後也笑了起來:“謝謝你把我從往傻-逼那條路上走的時候拉回來。”
項青牛笑的肉顫:“我是爲我自己,如果我最好的朋友變成一個傻-逼。而我又不想失去這個朋友,所以也只能把自己變成一個傻-逼吧?你看,這件事多惡劣,黑旗軍鎮國公如果傻-逼了,道尊也跟着傻-逼了……不能容忍啊。”
方解先是笑了笑,忽然臉色由有些傷感,看着項青牛說道:“忽然想到陳哼陳哈那兩兄弟了。”
項青牛也跟着沉默下來:“那是兩個……好朋友。不管他們以前是好人還是壞人,但他們夠朋友。”
方解點了點頭:“朋友還是都活着的好。”
項青牛嗯了一聲:“朋友還是都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