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府
兩個人攙扶着周長眉走進裡面休息,回到自己家裡的沐閒君面沉似水。進門之後他第一件事就是回自己的房間換了一件衣服,心口上那個米粒一樣大小的洞已經成了他的噩夢,他不敢低頭去看,更不敢讓別人看到。
進了房門之後,沐閒君把身上的衣服脫了之後就沒有再看一眼。然後吩咐伺候着的侍女拿出去燒了,那小侍女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嚇得不敢說話,抱着衣服跑出去處理。
換上一身衣服,沐閒君站在銅鏡前看着裡面的自己沉默了足足十分鐘。
然後他讓鏡子裡的自己笑了笑,臉上再次掛起和善溫厚的笑容。他走出房門,對於那些下人們微笑着點頭示意。偶爾遇到一兩個到後院來的江湖客跟他打招呼,他也微笑着迴應,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他換了一身白衣,長衫飄飄,引的那些小丫鬟們頻頻側目。
走到沐廣陵的書房門口,沐閒君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推門走了進去。這一刻,他告訴自己必須忘記之前的事。
其實他自己也很清楚,方解即便修爲再強也不可能那麼輕易的把周長眉辱到那個地步。周長眉的修爲有多高,沐閒君瞭解。正是因爲修爲高,所以纔會狂妄纔會目中無人才會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可偏偏是這樣,給了人家輕而易舉扇耳光的機會。
如果說一開始周長眉的想法是,把手伸出去打方解的臉,那麼他表現的則是,把臉伸出去讓人家打。
沐閒君知道自己心裡有什麼問題,知道那怨恨和恐懼有可能變成自己的心魔。他本就是一個心思很靈活的人,知道修行者最大的障礙往往就是心裡一念所及。有多少驚採絕豔的少年英豪,都是因爲心裡有了那一道坎兒後過不去而沉淪下來。
就拿周長眉來說,如果不是因爲當年……
他的思緒到了這不得不停下來,走進書房,準備對沐廣陵提及這次去見方解的事。
“我已經知道了。”
坐在書桌後面翻看一本古籍的沐廣陵沒有擡頭,語氣很平淡的說道:“周長眉自從二十年前那件事之後越發的性格怪戾,讓人這樣教訓一次也在所難免。當初我就曾和蘇陽說過,此人心性越發的狹窄,早晚會出事。這次方解沒有出手直接殺了他,不是因爲方解仁善,而是因爲這裡是東疆,因爲你是我兒子,因爲我是沐廣陵。”
沐廣陵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一摞紙張:“你出門之前,我曾經讓你把這些東西看一遍,仔仔細細的看一遍,但你顯然沒有看。這些都是這幾年我派人收集來的關於方解的事,有真有假,但如果仔細的去看的話,就能分析出一個人的性格,瞭解一個人的性格才能明白怎麼去面對這個人……君兒,你這些年走的太順了,我竟是忽略了一個人太順就難免輕浮的道理,也怪爲父沒有提醒你。”
“父親”
沐閒君垂首道:“經一事才能長一智,孩兒知道自己錯誤在什麼地方。”
“我知道你聰慧。”
沐廣陵擡頭看了沐閒君一眼:“自從二十年前把你送去蓬萊宗之後,你的表現我一直很滿意。蓬萊宗離不開沐府的支持,所以不管是蘇陽還是周長眉這樣的人,都把你捧起來……一開始我還有些擔心,因爲捧起來的往往會摔的特別疼。但你沒有讓我失望,你沒有在捧起來的高度上迷失了自己,很好。”
他緩緩道:“你應該知道,有些驕傲是虛幻的,是別人給你描繪出來的,那是一幅畫……你自己就是那幅畫裡最重點的一筆,其他的都是給你做的陪襯。蓬萊宗的人必須要畫一幅這樣的畫,而你卻不能把自己當成那幅畫裡的人。”
“孩兒明白!”
沐閒君點頭道。
沐廣陵笑了笑:“所以我沒打算責備你,我以你爲傲。”
沐閒君的鼻子有些發酸,跟着笑了笑:“父親……不過這個方解確實不可小覷,他的修爲方式很怪異。周長眉的境界絕對在通明境,但不知不覺的中了方解的招……這不是周長眉的修爲不如方解,而是因爲對方解的手段不瞭解。”
“那就去了解。”
沐廣陵淡淡道。
“是”
沐閒君垂首:“不瞭解,就沒有成功。”
沐廣陵笑着問:“君兒,你知道要想擊敗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什麼嗎?”
沐閒君沉默了好一會兒,在心裡否定了幾個答案之後終於找到一絲亮光,他擡起頭看向他的父親,被東疆百姓稱爲真君子的沐國公。
“我知道了父親,想要擊敗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成爲他的朋友。”
沐廣陵低頭繼續看書,沒有再說什麼。
沐閒君退出書房離去,出門的時候深深的吸了口氣,告訴自己一定要忘記心口那個米粒大小的破洞。忘記周長眉那已經幾乎廢了的一雙腳和一隻手。
……
……
客房
周長眉坐在牀上,看着自己那雙被包成了糉子似的的腳,還有那隻右手也是如此,自從他開始修行以來,在東疆就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挫折。他經歷了蓬萊宗從一門心思清秀向繁華轉變的過程,自然經歷過很多拼鬥。正是因爲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他纔沒把方解看在眼裡。
“你也是,多大年紀了?”
蘇陽看着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要爲沐閒君出頭是對的,沒有沐家,咱們蓬萊宗就不可能成事。只有沐府最終走到了那一步,咱們蓬萊山纔會成爲下一個清樂山,甚至超越清樂山。但有些事,你不能這麼急。”
“是我大意了。”
周長眉的眉宇間閃過一絲狠戾:“方解沒有把事做絕,我這傷勢雖然看起來很重,但都是肉傷,養一陣子也就好了。這正說明此人對咱們心有忌憚,如果真如傳聞中他在西南那樣狂傲的話,他說不定趁機殺了我了。既然他忌憚咱們,那麼下次就好辦了。”
“你這性子!”
蘇陽白了他一眼,然後走到門口將房門關上。
“你這人真是死心眼啊。”
蘇陽回來,坐在牀頭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告訴我,咱們爲什麼要依附於沐府?”
周長眉一怔,然後有些不解的說道:“師兄剛纔不是說了嗎,咱們要想把蓬萊宗發展起來,就不能不依附於沐府啊。只有沐府成功了,咱們才能成功,怎麼又要問我?”
“沒錯,這是咱們依附於沐府的緣故。”
蘇陽道:“正因爲你明白這緣故,做出這樣的傻事我才覺得生氣……咱們依附於沐府,是因爲沐府強大。換句話說,如果東疆沒有沐府而是其他家族當權,那咱們就要依靠其他家族,所以是哪個家族不重要,重要的是夠強啊。”
這話說完,周長眉的臉色顯然變了變:“師兄的意思,我還是不明白。”
“你其實已經明白了,只是你性子太直,有仇必報,你不願意承認而已……沐府確實很強,咱們蓬萊宗要想走出東疆,必須靠沐府。可是走出東疆之後呢?中原的天地更遼闊啊……沐府進入中原之後,還會如在東疆一樣一家獨大嗎?那個時候要面對的,是江南諸世家,是江北的朝廷人馬,是各路叛軍……沐家,本就沒有必勝的把握。”
周長眉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嘆了口氣:“我懂了師兄,以後我會注意的。”
“嗯”
蘇陽點了點頭:“咱們依附於沐府,是要走出去。等到了出去之後,還有必要和沐府綁死在一起?那個時候,咱們就多了很多選擇啊。不說別人,就說方解的黑旗軍在大隋西南的實力之強,絕不遜於沐府在東疆的控制力。沐廣陵尚且不敢在自己地盤上殺了方解,你怎麼能做那出頭鳥?”
周長眉臉一紅:“是我太草率了,沒想那麼多。”
“咱們走出去之後……”
蘇陽道:“能幫咱們蓬萊宗的人就太多了,你怎麼能確定黑旗軍不是未來的靠山?上次和沐廣陵交談的時候,他不小心透漏了一件事……大隋的小皇帝已經死了,所以長公主纔會逃到黑旗軍那邊去。這代表什麼?”
“誰手裡有大隋皇族的人,誰就能更有光明正大的氣勢。黑旗軍顯然佔了先機,將來會怎麼樣,最起碼比沐府要更明朗。再說,朝廷大軍現在是那個神秘的鐵甲將軍控制着,沐廣陵雖然不說那人是誰,顯然極爲棘手,沐府沒有和這些人作戰的經驗,到了中原之後這一點也不如黑旗軍。”
“所以,你這次真的是不智啊。”
蘇陽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可要聰明些,咱們宗門的未來都在你我身上,既然已經選擇了和祖師爺不同的路,就要步步小心。祖師爺只需把自己關在蓬萊島上就夠了,可咱們要面對的……是整個天下!”
“需要向方解示好?”
周長眉問。
“那還不至於。”
蘇陽道:“只要還沒有離開東疆,自然還是以沐府爲尊,看沐廣陵的態度就好了,他什麼態度咱們就怎麼行事。但記住,就算沐廣陵要殺方解,也絕不能是咱們蓬萊宗的人動手!如果方解是死在咱們蓬萊宗的人手裡,那麼以後咱們的路就難了。你莫非忘了,方解和中原江湖上的勢力關係都不一般。這次陪他來東疆的有一個穿道袍的胖子,十之八九便是清樂山的掌教項青牛……他和方解是莫逆之交,不要小瞧了一個可以成爲江湖領袖的宗門啊。”
“我記住了。”
周長眉深深吸了口氣:“坐觀其變就是了。”
“對”
蘇陽笑了笑:“就是這樣,坐觀其變!”
他站起來,揉了揉有些發皺的太陽穴:“歷代掌教都過着無慾無求的日子,沒有慾望,所以簡單。而現在你我心裡的慾望都已經開花結果,這路不好走。與世無爭只需要一個封閉的地方就夠了。與世爭……步步都帶着血啊。”
“與世爭……”
周長眉喃喃的重複了一遍,眼神裡閃過希冀:“若能爭到最後,那會多美?”
“很美很美”
蘇陽道:“但前提是,必須走到最後。過程一點兒都不美啊……最是醜陋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