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羅城在大山一側,而通古書院就建在山腳下。曾經那座巍峨的磚塔是賢羅城的標誌,也是通古書院的標誌,不過現在那斷塔在很多人心裡,是萬星辰的標誌。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拎着一柄自己年輕時候闖蕩江湖用的劍,以一種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方式將整個江湖攪起來一層沙子,水都渾了,魚也不知道死了多少。
這世間,能把江湖都攪渾了的人有幾個?絕大部分人都在江湖裡,都是江湖裡的魚。只有極少數的人才在江湖外,可以攪動江湖。
有人說年輕時候的萬星辰張揚的就好像他手裡的劍一樣,不會退避,永遠只有往前邁步。有人說年老的萬星辰才真真正正的變成了那柄劍,真真正正的沒有退避。
有人罵他恨他想殺他,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個傳奇。
所以歷青楓在說起這個自己沒有見過的敵人的時候,語氣從來都不失敬意。最起碼他承認,自己窮極一生也比不上萬星辰。他坐在山腰上那塊凸起的大石上,看着下面的斷塔。上次是他陪着人坐在這裡聊天,今天是有人陪着他。
“感覺怎麼樣?”
他抿了一口酒,似乎是在忌諱着什麼似的,不肯大口喝下去。
“很美”
站在他身側的年輕男人嘴角挑起來的弧度那麼滿足:“從來沒有想過的美。”
“別盯着我的脖子看。”
歷青楓緩緩道:“你現在的修爲可以殺我,但你不敢……既然你不敢,就索性收起那念頭吧。我送了你一盤點心,不是我在點心盤子裡。而你之所以被選中只是因爲你運氣好,明白?”
“明白!”
羅屠點了點頭,將視線從歷青楓的脖子上收回來:“屠……這個名字真好。以前叫羅小屠的時候,我覺得羅這個字真好。後來叫羅屠的時候,我還是覺得羅這個字比較好。現在……原來還是沒有羅字更好些。”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道:“跟我說說送點心的那個人吧,我知道,你只是個端盤子的。”
歷青楓哈哈大笑:“夠狂妄,選了你真不知道是對是錯。不過你有一點要記住……你是靠吃點心爬起來的,再狂妄也要有個度。別以爲你現在很強了,不要說別人,即便是全盛時期的羅耀也可以輕易虐死你。他之所以敗給楊堅,是因爲他一直沒有處於最巔峰的時期,本來他有機會,卻被楊奇毀了。”
“說到楊奇,論內勁雄厚或許比不得現在的你。論內勁,他也一直比不得大輪明王,甚至比不得羅耀。但你若是遇到他,你還是會死。”
屠點了點頭:“但我對已經死了的人沒有興趣。”
歷青楓抿着杯子裡的酒說道:“我傳你的叫做吞天功,這一門功法你覺得如何?”
“前無古人,也許會後無來者。這是神技。”
屠回答。
“可這門在你看來是神技的功法,不過是爺隨意揣摩出來的小道而已。當初爺對大輪明王可以長生躲避輪迴頗爲好奇,於是瞭解了一下,發現大輪明王那功法雖然不可思議但有些噁心了,所以稍稍改動了一些。”
“大輪明王最初逃避輪迴,靠的是吃人。”
屠臉色變了變:“確實噁心了些,不過若是能長生不死,吃些人也沒什麼。”
歷青楓沒理會他話裡的血腥味繼續說道:“吞天功是靠吸人內勁,越是修爲強大的人吸起來就越是滋補。不過,若是沒有一副特別的體魄,就算是修習了吞天功也不過是爆體而亡的下場。一般人就好像一個布袋,容量就那麼大,塞滿了還往裡面塞只會撐破。而有的人體魄就像是可以伸縮的皮囊,能塞進去的東西遠比布袋要大。”
屠指了指自己:“我就是皮囊。”
“嗯”
歷青楓點了點頭:“你問我爺的事,我就先從吞天功給你說起……吞天功是爺教我的,但我的皮囊不如你的皮囊,所以纔會選了你而不是我。但你有件事要記住,這世間會吞天功的人不止你我。”
“還有比我好的皮囊?”
屠問。
歷青楓搖了搖頭:“未必有比你好的皮囊,但絕對有比你努力的皮囊。我跟你說過,萬星辰都是在爺的眼皮子底下成長起來的,爺在江湖沉寂這些年來,總是會遇到自己看着順眼的人,於是便隨意傳授一些本事。吞天功只是爺傳授出來的一種功法,還有許多別的在你眼裡是神技的東西,是很多!”
“我明白了”
屠點頭道:“你是想告訴我,如果我不能讓爺滿意,我就會被淘汰。就好像今天屋子裡那些點心一樣,死的悄無聲息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歷青楓笑了笑:“你明白就好……你想知道爺是誰,我沒有辦法告訴你,因爲我也不知道爺是誰。我只能告訴你,爺就是這個江湖……不,如果爺願意,他就是整個天下。或許因爲你我都沒有到那個境界,所以不理解爲什麼爺既然已經如此強大卻選擇歸隱,但你不能忘記的是,永遠不要選擇和爺對抗,因爲你根本沒有那個資格。”
屠沒有回答,眼神裡卻有些異樣的東西閃爍。
“天下第一?”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了一句。
歷青楓歪頭看了他一眼:“錯了,是天下唯一。”
……
……
歷青楓看着下面的斷塔下面的書院道:“這書院已經存在幾百年了,也不過是爺一時興起的玩物而已。當年沒有書院的時候,爺手下就有很多追隨者。這些追隨者心甘情願的爲爺做事,當然也換來了很多實實在在的好處,爺施捨的好處。”
“比如……不管是朝代如何更替,爺的追隨者都會從中獲得最大的利益。你跟着羅耀那麼多年,一定知道在前朝大鄭的時候,皇帝只是世家大戶的傀儡而已。皇帝高高坐在龍椅上君臨天下,回過頭卻要小心翼翼的問那些世家大戶該如何做事。”
屠想了想說道:“那些世家大戶,都是爺的隨從?”
“也許……”
歷青楓道:“爺只是在玩遊戲罷了,這個天下就是他的遊戲,他願意怎麼玩就怎麼玩。”
“唯一的一次遊戲差一點脫離了他的控制,就是這個大隋。”
歷青楓將杯子裡最後一口酒喝下,砸吧砸吧嘴裡殘餘的味道:“大鄭的滅亡和大隋的崛起,其實都在遊戲之內,一切都按照遊戲規則進行着。而這時候遊戲並不是爺在玩,他或許玩的有些膩了,所以交給自己的隨從們去玩。他的隨從們控制了上一個朝代,到了大鄭的時候依然如是。”
“但是,就如大鄭之前那個朝代滅亡一樣。做皇帝的人時間久了就越發的以爲自己必須天下第一,不是修爲上的天下第一,而是權力上的。於是,他開始和世家抗衡。他不行,他的子孫就繼續。到了後來,皇帝越來越不聽話,於是爺的隨從們決定廢掉這個皇族,從新捧起來一個皇族。”
“大鄭就這樣滅亡了,大隋就這樣建立了。到了這個時候,遊戲還是正常的。但……從萬星辰走進長安城建了一座叫演武院的狗屁地方開始,遊戲就開始有些脫離了掌控。爺的那些隨從們開始發現,這個新捧起來的皇族從一開始就不聽話。所以他們想盡快除掉這個新的皇族,再換一個。”
“然後,他們發現不行,因爲萬星辰在,他們拿這個皇族毫無辦法!那個時候他們還不敢驚動爺,想自己把事情解決了。於是他們開始想盡辦法,甚至誘使着楊堅在晚年大肆屠殺功臣,他們希望這樣可以讓萬星辰厭惡楊家,如果萬星辰不再保護楊家,那麼楊家還有什麼可怕的?”
“可他們發現還是沒成功,萬星辰雖然開始厭惡楊堅,卻沒有離開長安城,而是很讓人欽佩的依然遵守着自己的諾言。但萬星辰也不是一個善人,他決定懲罰楊堅,於是,他用了自己一半的修爲讓楊堅活了下來,而楊堅要想繼續活下去就只能靠自己子孫的血來維持。萬星辰當初應該是想用這個法子來懲罰楊家吧,但他沒有想到楊堅根本就是個變態。”
“那個時候的萬星辰,應該就是站在神的高度來做這件事。”
歷青楓想了想,發現自己用詞沒有錯:“是的,是神。他厭惡楊堅屠殺功臣,所以將殺戮歸還在楊家身上,這就是神才能做到的事。佛宗說的一報還一報,那就是神才能做到的事。”
屠沉默,然後問:“然後爺的那些隨從發現事態失控了,但爲什麼還是沒有請爺回來,殺了萬星辰?”
“請了。”
歷青楓笑了笑:“當他們發現大隋無法如以往的朝代那樣可以輕鬆控制的時候,不得已找到已經不問世事多年的爺,請求爺殺死萬星辰。”
屠問:“爺爲什麼沒有殺死萬星辰?”
“因爲爺沒興趣了。”
歷青楓回答:“那個時候,萬星辰已經自己割去了一半修爲,所以,爺沒興趣出手了。”
屠怔住,心懷激盪。
他的內心裡就好像有驚濤駭浪在翻騰,讓他無法平靜。歷青楓說的這些,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知道的是那些世家大戶操縱朝政,不止一個朝代。不知道的事,那些世家大戶原來也不過是一個人的僕從而已。
一羣僕人,尚且能掌控天下!
那個人,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他現在才明白,爲什麼歷青楓將自己對那個人天下第一的評價改爲天下唯一。是啊……天下第一有很多,大輪明王曾經被人稱爲天下第一,萬星辰也被人稱爲天下第一。不論武道的話,文人中也有被人稱爲天下第一詩人的,天下第一畫家的,天下第一音律大家的,但他們只是第一,不是唯一。各行各業都有第一,仔細想想這第一竟然如此的不稀奇。
只有爺那樣的人,纔是唯一。
真真正正的唯一。
那種氣勢,誰人可以相比?
只是想想,屠的心裡就無法安寧。只要是個男人……不……只要是個人,當得知天下還有爺那樣的人存在,怎麼可能心裡平靜?怎麼可能心裡沒有幻想?如果不知道這世間還存在這樣超越了一切的人,那麼思想就不會上升到那個高度。知道了,就會想的更多更多。
“那……大輪明王呢?如果他沒有後來把自己一分爲二,有多強?”
屠想到了羅耀,不可一世的羅耀,所以問了這個問題。曾經,在他眼裡羅耀是無法超越的高度,可是現在,他發現那個時候的自己眼界太低了。
“大輪明王?”
歷青楓不屑的笑了笑:“他爲什麼把自己一分爲二?”
他問。
羅屠又怎麼會知道,但歷青楓沒有回答,他似乎失去了談性,不想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