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羅耀要做什麼,方解不問,羅耀亦不說。
但兩個人都清楚,無非四個字……化家爲國。
桌案上的茶已經漸漸冷了,兩個人之間的話也看起來似乎已經盡了。若方解是客,羅耀沒再讓親隨添茶這便是說你可以走了。可實際上是羅耀微微失神,方解低頭沉思。兩個男人面對面坐着,一個下頜微微上揚,眼神睥睨。一個垂頭看着茶杯,表情肅然。
“你可能會身敗名裂。”
沉默了許久之後,方解從嘴裡和濁氣一起吐出來一句話。
羅耀看着他,表情沒有一絲變化:“身敗名裂?”
他笑了笑,走到大帳裡掛着的地圖前,伸手畫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圓:“世界不止這張圖這麼大,但對於大部分來說這就是整個世界。這張地圖裡面生活的人和另一張地圖上生活的人,品性,習俗,相貌或許多有不同。但有一個道理無論在任何地方都相同,亙古不變。”
他說:“歷史都是勝利者書寫的,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你剛纔問我怕不怕,我有何怕?若我勝了,誰人敢說我身前是非?若我敗了,我何必在意身後是非?”
方解擡起頭:“你說成敗,便是心裡其實沒有底氣。”
羅耀微笑着搖了搖頭:“這世間哪裡有什麼事在沒做成之前是有十成十把握的?我從不相信那些自信的人說什麼這件事我一定會做好之類的話,沒有用,不過是安慰自己給自己鼓勵的藉口而已。自信的人不是盲目的認爲自己做什麼事都能成功,而是自信於自己的準備比任何人都充分。”
“絕大部分人都誤解了自信這兩個字,認爲自信的意思就是相信自己這麼簡單。自信分爲兩種,第一種人自信但沒有本事,誇誇其談,讓人們以爲他很有能力,這種其實是自大。另一種人,永遠不會告訴別人自己做了些什麼,然後在別人以爲他不能成功的時候一鳴驚人。”
羅耀停頓了一下,伸出手在地圖上雍州城的位置上點了一下:“我初入雍州,戰戰兢兢,殫精竭慮,當時朝中有多少人說我壓制不住西南一隅。破雍州之後,我手下兵不過兩萬,將不過十人。我不自信,但是得讓別人覺得我有自信。現在,我率軍北上,你說我可能身敗名裂,那是你不信我……因爲你不瞭解羅耀這個名字,不瞭解這個人的心境,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自信過。”
他淡然道:“我若是想圖謀一地,十年前就能把西南三道從大隋的地圖上割下去。縱使大隋擁兵百萬,又能如何?”
“三種”
方解看着羅耀說道。
“什麼三種?”
羅耀微微皺眉。
方解認真的說道:“自信其實有三種,一種叫自大,一種叫自信,還有一種叫自負。”
羅耀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你說的沒錯,但是我從不認爲自負是個意思不好的詞語。”
他伸手在地圖上畫了一道線,筆直的將大隋西北半壁切開:“我有膽子有能力在地圖上畫這一下,誰還能?若這是自負,我願意認爲你是在讚揚我。李遠山眼光太淺,只能看到第二天的事。他造反,不是被人唾棄的理由。剛纔我說過,勝利者纔有資格書寫歷史。他若勝了,那麼史書上就會記載他是個聖人,推翻了暴隋,解民於倒懸之苦。”
“他錯就錯在,勾連蒙元人……中原天下,有本事的人都可以去試着搶一搶,如果一百多年前楊家先祖大隋的開國皇帝楊堅,堅守着身爲人臣的本分他會逐鹿中原?會有現在的大隋天下?才一百年,竊國者就成了百姓嘴裡的正統。我現在要做的事,和楊堅有何區別?”
聽到這句話,方解忍不住一怔。
羅耀的話,似乎沒錯。
當年中原大鄭王朝,王家統治着這片大地。楊堅身爲大鄭的臣子,起兵反叛,最終靠着自己的能力和手下將士效死拼命,將王家從龍椅上拉下來。想必當時也有不少人指着楊堅咒罵,說他是個亂臣賊子。
才一百多年過去,人們已經遺忘了那個叫做大鄭的國家。每個百姓都以身爲隋人而榮,覺得楊家人坐在龍椅上是名正言順的事。
“你覺得,楊堅當年若是在意別人罵他,會有現在的大隋嗎?”
羅耀看着方解問。
兩個人之間的話題本來已經盡了,可方解的一句你可能身敗名裂又將話題拉了回來。連方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這句話的目的是什麼,是警告羅耀,還是想勸他。話到了現在已經再透徹不過,沒有什麼事情不能挑開了。
“成功者……畢竟是少數。”
方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忽然察覺自己骨子裡其實真的很軟弱。
“你怎麼就認爲,我不是那少數之一?”
羅耀淡然笑了笑:“誰也不是從出身就心懷天下的,那是怪胎。楊堅當年雖然不是寒門出身,但楊家也算不得什麼豪門望族。他初入仕途,不過是個從七品的糧倉主薄,在每天面對賬本上那些數字的時候,他心裡想着的是如何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儘快升遷而絕不是當皇帝。後來賊兵攻打糧倉,護糧將軍戰死,他率領護糧兵保住了糧草,自此開始發跡。”
“他做節度使的時候,和他做糧倉小吏的時候心思難道一樣?”
羅耀道:“我走的,只不過是楊堅一百多年前就走過的路而已。”
方解默然,沒有任何詞語辯駁了。
天下不是一家的天下,如果將中原視爲一片草原,那麼自然是最強壯兇悍的那隻野獸爲王。當這個草原上有另一隻野獸變得逐漸強壯起來之後,必然要試着挑戰王者。這是永遠不變的道理,無論人獸。
是啊……爲什麼天下必須是楊家的?
……
……
“你心懷感恩,這是好事。”
羅耀看着方解淡淡的說道:“所以我一直沒有要求你做什麼,而是希望你自己能轉變過來。但你要清楚一件事,感恩和志向從來都不是一回事。我即便走到今天,也從沒有說過一句楊家人的壞話,是因爲楊家人也對我不薄,這一點無需否認。”
“李遠山不停的再咒罵楊家人,無非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正義些罷了。”
他將杯子裡的涼茶一飲而盡,沒理會涼茶比熱茶喝起來似乎要苦澀不少:“即便他日我真的走出那一步,我依然不會說楊家人什麼壞話。想要什麼,堂堂正正去搶就是了,何必詆譭別人拔高自己?”
“一個人個子矮,不是整天說自己高就真的變高了。”
“堂堂正正去搶?”
方解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忽然發現這句話有些可笑了。
搶,和堂堂正正放在一起,怎麼都顯得那麼彆扭。
羅耀似乎是不想在這件事上繼續下去,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無論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你都是我羅耀的兒子。即便我不給你這個名分,你依然是。所以我不希望你和我之間因爲分歧漸行漸遠,有什麼事有什麼話都可以敞開來說清楚。我知道心裡苦楚,但我也知道越是苦楚我便越要將話說明白,任你猜測,你才更苦。”
“你在雍州的時候,本也有機會向皇帝告密,但你沒有這麼做,是因爲你心裡最終還是念着父子之情。這很好……血脈至親永遠比任何感情都要濃烈,君臣,師徒,兄弟,朋友……在血緣面前,都稀薄的可憐。”
方解搖了搖頭,他想說其實在慾望面前,似乎血緣關係都可以變得稀薄可憐。
羅耀現在的慾望,已經膨脹到需要整個天下才能裝的下。
“你想去殺人,那就去吧。”
羅耀在椅子上坐下來,拿起自己讀了一半的書:“你感念皇帝對你的知遇之恩,我若是阻止你去做什麼,你心裡必然憤恨。咱們父子之間的感情本來就不牢靠,我不想因爲這樣的小事再將溝壑挖的更深。你想殺叛軍報答皇帝,那就去。至於是不是會引起叛軍反撲,這你不必在意。”
“我現在也還是大隋的臣子,楊家人當年也對我有知遇之恩。在我舉起旗子之前,我也要盡些人臣本分。你若惹惱了殷破山,他敢來,我便敢殺。不過你要記住,十個殷破山,一百個殷破山,二十萬叛軍,一百萬叛軍的命加在一起也沒你的命分量重,因爲你是我的兒子。山字營你自管拉出去,殺些人就回來,不要纏鬥……畢竟你初領兵,殷破山好歹也是領兵十幾年的人,經驗遠比你要足。”
方解機械的點了點頭,然後起身準備離開。
“我現在想明白了一件事。”
羅耀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你剛回來的時候,我想把你拴住不要再離去了。但是這幾日我也想了很多,我與你之間有父子之情在,就算你走了,還是要回來的……”
方解的腳步爲之一頓,然後大步離去。
等方解走了之後,一個身穿一件寬大黑袍的人從大帳後面轉出來,手裡端着一壺熱茶爲羅耀將茶杯重新倒滿。
黑袍太過寬大,所以看不出來他身形如何。袍子上的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而他的臉上還帶着一張銀色的面具。這張面具造型很詭異,面具上眼睛的位置只有一個孔洞,只露出一隻左眼。
黑色的長袍兩隻袖口上,分別繡着一團燃燒的烈紅色的火焰。
“大將軍不怕他真的走?”
黑袍人一邊倒茶一邊問,他說話的嗓音很特別,有些沙啞,但並不難聽。
“總得試試。”
羅耀語氣平淡的說道:“我不放他走,他不走心也不在這裡。我給他機會走,他若不走我也能鬆口氣。”
“大將軍說的對。”
黑袍人似乎是笑了笑,沒有發出聲音,還帶着面具,可給人的感覺就是他笑了笑。
“與其瞞着,不如開誠佈公。畢竟早晚他都是要從大將軍手裡繼承去一切的人。”
“繼承?”
羅耀眉頭微微皺了皺,眼神裡有一絲很不一般的含義一閃即逝。
“這樣對他說,他會覺得大將軍寬宏。”
黑袍人走到門口,看着方解的背影:“真是完美……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竟然這麼完美……只是太過單純了些,他或是真會以爲大將軍放他去河北,只是爲了照顧他的情緒。大將軍要的不只是欣口倉,不只是黃陽道,也不只是西南一隅,所以大將軍要的還有民心。和楊彥業鬧翻,找藉口佔據欣口倉黃陽道,這是手段。現在黃陽道基本到手,在黃陽道百姓們憤怒之前將河北的叛軍滅了以此安撫,這也是手段。一旦對叛軍開戰,長安城裡的人就真的搞不懂大將軍要做什麼了,這還是手段。天下民心兒子心,大將軍都要,一步棋遍地開花,真妙。”
羅耀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清冷的說道:“你還是這麼不會說話。”
黑袍人聳了聳肩膀:“習慣,這麼多年一直只會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