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青牛回到道觀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憋了半天的雨水也沒有落下,天空中那層厚厚的烏雲壓的極低,似乎一擡頭就能看到雲層里正在翻滾的龍神。沒有風,所以天氣顯得極爲悶熱,項青牛回來的時候身上的黑道袍已經好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一擰就能滴水。
丘餘暗中找到他的事,他沒告訴觀主蕭真人。他太瞭解那個老牛鼻子的脾氣,在那個老傢伙看來道宗的人是絕不能插手朝廷之事的。可以被動的接受陛下的指派,但絕不能主動的去招惹是非。
若是讓蕭真人知道了,項青牛確定自己一定會被禁足在道觀裡。
這個道觀興建於太宗年間,論年份比清樂山一氣觀還要久遠的多。但陛下指了一氣觀爲天下道宗的聖地,這道觀就算年紀再大論輩分也是小娃娃。所以清樂山一氣觀的道人們住進來之後,本觀的弟子一個個要多低調有多低調。
這個道觀的觀主叫柏森道長,年紀六十歲上下。是個很謙遜的人,在蕭真人面前一直以弟子自居。所以在項青牛面前自然也矮了一輩,要知道項青牛可是蕭真人唯一一個師弟了,耍小脾氣的時候蕭真人也要讓着他。
而且當年他們的師父曾經說過,道宗興隆之大任終究還是在項青牛肩膀上扛着。他是四個弟子中最有天分之人,甚至比最爲驚豔的二弟子還要有天分。不過天分這個東西誰也說不好,師父當年雖然這樣說過不止一次,可多年之後師兄弟四人還是項青牛的修爲最低。
大師兄蕭一九如今已經貴爲道宗領袖,在江湖上的地位無人可及。三師兄在宮裡,地位也很超然。二師兄……二師兄就是個異類,天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推開房門進屋子的時候,項青牛就開始脫衣服。這身道袍穿起來確實有些威嚴的氣度,可在這種天氣一身黑衣服實在熱的受不了。才脫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僵住,看着屋子裡坐在桌子邊上喝茶的那個人臉色頓時變的有些發白。
“你……你怎麼會在這?”
坐在桌邊喝茶的男子身穿一身錦衣,一邊喝茶一邊說道:“就算我已經離開了宗門,但依然還是你三師兄。你見了我,連師兄都不叫不覺得失禮?”
“失禮你大爺。”
項青牛把道袍甩在一邊,又把裡面的襯衣也脫了。把毛巾在臉盆裡浸透,擰了擰就開始擦身上的汗水。隨着他的動作,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就開始上下亂顫。尤其是胸脯上那兩團肉,便是二八女子也未見得比得過。
“你沒打招呼就進了我的房間,是我失禮還是你失禮?別以爲你是師兄就能端個架子,比你還能裝的那老傢伙的鬍子我又不是沒揪過。”
他瞥了那人一眼,一邊擦身子一邊問:“陛下面前的大紅人,大內侍衛處的指揮使大人,您這樣的身份沒有事自然是不會跑來找我的對吧。有事趕緊說,眼看就到吃飯的時候了,我可沒打算留你。”
這男人,竟然是大內侍衛處指揮使羅蔚然!
羅蔚然將杯子裡的涼茶飲盡,起身走到門口往外面看了看後將房門關好。
“你是不是打算瞞着師兄做什麼事?”
羅蔚然壓低聲音問。
“對啊!”
項青牛一本正經的說道:“我剛剛從道觀賬房上借了五十兩銀子,打算今晚上去青樓觀光,既然你知道了那就儘儘地主之誼好了,今晚上我打算要十個八個清倌人開-苞,五十兩銀子必然是不夠的,剩下的你出?”
羅蔚然白了他一眼道:“話說出來就已經讓人看透了你的無知,開-苞十個八個長安城青樓的清倌人沒有上萬兩銀子辦得到?五十兩……你以爲叫十頭八頭的母豬?再說,你這身肥肉……別說十個,兩個也能累斷了你的腰……對了,你沒有腰是吧。”
項青牛微怒道:“有事說有屁放,沒事就趕緊滾蛋。”
“你不能明天一早帶他們走!”
羅蔚然很突兀的說了一句,項青牛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爲難看。
“你說什麼?”
他抿着嘴脣問,手上的動作卻已經僵硬住。
“我是大內侍衛處的指揮使,長安城裡只要我想知道的事就很少有人瞞得住,演武院丘教授的修爲確實不俗,但若是沒有我暗中幫襯着,她能把東西帶出來?她能見到你?你還能自以爲聰明的跑去方解的鋪子裡等着大犬他們?如果你真這麼想,那你就真是個白癡。”
一瞬間,項青牛就不覺着熱了。
心裡冷,很冷。
他看着這個自己已經不再熟悉的三師兄,眼神裡都是戒備。
……
……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再裝傻。”
項青牛換了一身衣服,在羅蔚然面前坐下來認真的說道:“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小方解到底犯了什麼錯我不去過問,但他和我是朋友,他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既然如此,朋友所託我就不能不管。如果你真打算阻止我,那從今兒開始咱們之間的師兄弟情分也就斷了。”
“屁!”
羅蔚然瞪了他一眼說道:“你他孃的什麼時候把我當過師兄?”
“既然你知道方解如今關在大內侍衛處的密牢裡,就應該明白他犯的事不小。這件事陛下時刻都在盯着,誰也別想把他從牢里弄出來。別說是他,就是他的朋友也一樣。散金候府外面佈置的人手遠比你想象的要多,憑他們幾個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溜走難如登天!若你不是我師弟,我才懶得來提醒你。現在方解那些人誰也不能碰,誰碰了就是觸犯了陛下!”
“這我不管!”
項青牛針鋒相對道:“你也知道從小到大我就這個脾氣,認準了的事誰也勸不聽,莫說是你,便是二師兄也一樣。人我是必然要救,攔不攔我你自己看着辦。大不了,我脫了這身道袍再跑路就是了。天大地大,哪裡沒有項爺容身之處?實在不行,我再滿世界去尋二師兄。”
“這件事先放下。”
羅蔚然道:“我知道二師兄在哪兒。”
“在哪兒?!”
聽到這句話,項青牛猛的站起來,直視着羅蔚然的眼睛急切的問道。
“你坐下,聽我說。”
羅蔚然指了指椅子,倒了一杯涼茶遞給項青牛:“可以告訴你,但你必須保證別衝動。二師兄的行蹤現在還是絕對的機密,除了有數的幾個人之外絕不許外傳。我已經擔着風險,你莫給我惹禍。”
“二師兄,自從你穿上了朝廷的這身官皮,越來越讓人看不起了。”
項青牛將涼茶一飲而盡:“趕緊說!”
“在大草原”
“大草原?”
項青牛一怔,隨即臉色一變:“他居然一個人跑去蒙元找那些禿驢的麻煩了?媽的,這麼好的事居然不帶上我!不行,我現在就得走,若是去的晚了,那些禿驢豈不是都被他殺乾淨了一個都不給我留?”
“你給我坐下!”
羅蔚然一把將項青牛拉住,看着他冷聲道:“我知道你最敬重二師兄,你連師父的話都不聽卻聽他的。咱們師兄弟四人,你與二師兄的感情也最要好。但你瞭解你的二師兄嗎?你知道他是誰嗎?”
項青牛理所當然道:“他是我二師兄項青爭!”
“沒錯,他是你二師兄項青爭,也是我二師兄項青爭……但他還有一個身份,一直沒有告訴你。”
“還有什麼身份?”
“他是大隋的忠親王,是當今陛下的七弟。當初在宗門修行的時候用的項青爭這個名字,但他本名叫做楊奇。若不是十一年前他找到我,讓我替他保護好陛下,我也還不知道他竟然是皇族!是親王!而且還是陛下最信任最重視的弟弟!”
聽到這番話,項青牛有些失神。他看了羅蔚然一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些苦澀的笑了笑道:“你編這個故事做什麼?”
“這不是故事。”
羅蔚然認真的說道:“你最敬重的二師兄項青爭,其實是你最不瞭解的一個人。他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比如去大草原……這是第二次。你想救方解的朋友,我在阻止你之前必須先把二師兄的事跟你講清楚。等你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或許不用我攔着你,你也不會再想着去救他們。”
他停頓了一下,看着項青牛的眼睛說道:“你知道我十一年前離開宗門到了長安,穿上了官服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雄城。你一直說我是愛慕虛榮,渾身銅臭醜不可及。我也一直沒跟你解釋過,十一年前我突然離開宗門成爲陛下身邊的侍衛,正是因爲二師兄所託。”
“十一年前,二師兄孤身離開長安西行。先是回到宗門找到我,讓我去長安守在陛下身邊。他說大師兄另有重任,不能分身。而你的性子他又太瞭解,所以這件事只能交給我去做。我聽他說完,沒有猶豫立刻起行。因爲他不僅是你敬重的二師兄,也是我敬重的二師兄。他說什麼,我都遵從。”
羅蔚然嘆了口氣道:“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有追問他到底是去做什麼了。直到他在草原上大開殺戒之後,我才明白自己從二師兄肩膀上接過來一副什麼樣的擔子。飛魚袍一穿十一年,但我還是你的三師兄,所有人都說我是陛下的忠犬,而我只是在遵守着二師兄的囑託。”
“十一年前,他爲什麼要去大草原?”
項青牛楞了好久之後問。
“自然是去殺人的。”
羅蔚然道:“那時候陛下初登大寶,國基不穩。蒙元調集高手試圖潛入大隋刺殺陛下,被戍守西北的大將軍李遠山探知了消息,火速派人傳往長安,二師兄知道這件事之後隨即起身西行。沿路召集江湖上的高手,在大隋西北樊固一帶與蒙元之人血戰一場,盡屠蒙元高手。但二師兄並沒有回來,而是繼續向西,直上大雪山。”
他停頓了一下,有些失神的說道:“自此就再也沒有回來,直到……方解到了長安,我才又知道二師兄的消息。”
“這和方解有什麼關係?”
項青牛問。
“或許……方解真的能算作二師兄的傳人?”
羅蔚然搖了搖頭,眼神迷茫。
“我不知道二師兄在樊固對方解做了什麼,但我知道……他必然用了什麼逆天的手段,讓方解從一個廢物變成了一個天才。就單單說這一點,把方解視爲他的傳人……或許不算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