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廣陵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方解,就好像方解之前的話如天方夜譚一樣讓他不能相信。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方解是來說這個的,怎麼也沒有想到方解會是這樣想的。沐府和方解之間的矛盾,應該是無法化解的纔對。
“除了時間,沒有什麼是固定不變的。”
方解說。
他站在箭樓上,俯瞰着下面的沐府大營。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這次帶來二十萬軍隊根本不足數,而且其中只要有三成以上是拼湊起來的。沐府現在的狀況就和大年大隋崩亂之初一摸一樣,才亂起來的時候,大隋的皇帝以爲可以迅速將亂事蕩平。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他的命令根本難以得到迴應。沐府在東疆經營多年,說你手裡有百萬兵我絲毫都不懷疑。”
“但是,自從你不斷的犯錯開始,沐府的控制力就開始不斷的崩壞。到現在,這二十萬軍隊也不過是你最後能拿出來撐門面的東西了。雖然我沒有得到具體的請報,不過可想而知,這其中有多少是根本沒有上過戰場殺過人的新兵。”
沐廣陵的臉色變了變,扭頭看向一邊。
“守着自己過去的東西,絕對帶不來什麼希望。”
方解看向沐廣陵道:“你如果還覺得東疆依然是你的,那麼今天的談話你當做沒有發生。我不會在這種場合殺你,而是在戰場上。對你的策略,我只能有兩個選擇。第一,在戰場上正面擊敗你,然後告訴東疆百姓你不行。第二,你臣服,告訴東疆百姓你不行。”
方解的話很直接,直接到再一次割傷了沐廣陵的自尊。
“不好聽?”
方解笑了笑:“給你兒子留下點什麼吧。”
方解這句話,似乎擊穿了沐廣陵的心防。
沐廣陵沉默了好一會兒,終究只是無聲的嘆息。或許他自己早已經看破,他心目中的那張九龍座椅早就已經離他遠去。如果和黑旗軍從暗鬥變成明鬥,打下去,他還能爲沐閒君留下什麼?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方解扭頭看向沐閒君:“想殺我儘管試試,但……以前你不行,現在依然不行。”
沐廣陵伸手拉了沐閒君的衣袖,緩緩搖了搖頭。
“你不是一個很會談判的人。”
沐廣陵對方解說。
“我本就不是來談判的,而是來給你兩個選擇。”
方解重新坐下來,因爲他知道沐廣陵的心已經在動搖了。方解在這個世界沒有父親,但他能理解一個父親對獨子的那種溺愛。沐廣陵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他已經在東疆隱忍了幾十年,難道真的那麼迫切的想在死之前做皇帝?不,他是想爲沐閒君去爭一爭。什麼家族的榮耀,什麼化家爲國,這些在對兒子的感情面前都要退避。
“如果不是有沐閒君建立了赤眉軍和洋人死戰,我不會來找你有這次談話。”
方解指向沐閒君,對沐廣陵說道:“他比你更適合做一個守護者。”
沐閒君的眉頭一皺,但眼神裡的恨意卻在逐漸消散。
“想想吧。”
方解轉身要離開。
沐廣陵從後面叫了一聲:“給我一個朝廷的任命。”
方解站住,回頭看向沐廣陵:“這個很重要?”
沐廣陵道:“拿出你的玉璽吧。”
方解笑了,很釋然。
……
……
經歷過太多事的人才會對更多的事懷疑,所以方解並不認爲一次談話就能讓沐廣陵變得配合。沒錯,沐廣陵確實希望爲他的兒子留下一些什麼,但是這個人的心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改變的?
方解要的,只是時間。
接下來,他要全力以赴的準備和萊曼的決戰了。
他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也沒有富裕的兵力和沐廣陵周旋,他不能讓自己在後方不穩的情況下和強敵決戰。就好像兩個修爲旗鼓相當的修行者,在準備拼出一個生死勝負的時候,誰都沒有心思去顧及其他事。
兩個高手之間的決鬥,如果其中一個人的身後出現了攪局者,哪怕這個攪局者的修爲很渣,那麼也會引起分心。
一旦分出精力和修爲戒備身後的人,或許失敗和戰死就隨即而來。
方解需要時間,他需要沐廣陵老實下來。
他甚至很清楚,沐廣陵這樣的老狐狸也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是方解開出的條件已經足夠優越了,給沐府留下了一半的地盤,留下這二十萬不到的軍隊,這就相當於讓沐廣陵給沐閒君留下了一大筆資產。
這個條件,沐廣陵必然會心動。
因爲沐廣陵深知,這一仗他打不贏了。就算他從背後牽制住方解,讓方解不能全力的去和萊曼決戰,對沐廣陵有什麼好處呢?如果萊曼贏了的話,只怕接下來沐廣陵要面對的更加困難。
所以,方解早就知道沐廣陵不會拒絕。
沐廣陵這樣的人,早就已經不是因爲仇恨就能左右選擇的冒失鬼了。
“你有把握?”
沐廣陵輕輕吹乾方解剛剛寫完的旨意,看着那一方大印有些失神。幾乎與他同時說話的是沐閒君,不過沐閒君的視線卻不在玉璽上,而是在字跡。
“好醜”
他說,一臉的嫌棄。
方解面不改色的看了沐閒君一眼,然後隨手把玉璽從箭樓上扔了下去,下面站着的黑衣隨從伸手接住,放進腰畔的鹿皮囊裡。字寫的醜……又不是一年兩年了。
“戰場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確定自己十成十會贏,有些時候爲了激勵士氣會這樣說,但內心中總是有各種擔憂。你也領兵多年,自然知道這道理。”
方解沒有理會沐閒君的嘲諷,而是對沐廣陵說道:“其實你現在應該很高興纔對,如果我有把握,我和洋人打完之後沒準元氣大傷,你還有機會。如果我沒把握,最起碼也能把洋人拼個兩敗俱傷……你接下來要面對洋人的時候壓力不大。”
話很直接。
方解今天說話都很直接。
沐廣陵等墨跡幹了之後,小心收起來:“這個東西我要留着,將來說不定會有大用處。”
“馬欄山以北,山海關以東。”
方解又強調了一句。
“因爲馬欄山南邊,我已經交給別人守着了。”
“魏安?”
沐廣陵試探着問了一句。
方解沒有回答,但沐廣陵知道自己沒有擦錯。說實話,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高興起來。方解的強勢讓他不滿,而魏安的背叛讓他憤怒。但他不知道的是,到現在位置其實魏安還沒有給方解一個明確的答覆。
“就這樣吧。”
方解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了。
“東疆之地,未離中原。”
方解緩緩道:“你在東疆的時間那麼久,沐府在東疆的時間更久,所以我相信你比別人更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當初大隋的皇帝敢信你沐府能守好東疆,我也敢。”
他從箭樓上一躍而下。
“完事了?”
項青牛問。
方解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暫時忽悠住了這個老傢伙,不過他不是一個能信任的人。現在我沒時間和他糾纏,先爭取來時間把洋人的事搞定了再說。”
項青牛嗯了一聲:“其實你可以殺了他的。”
方解搖頭:“罵名太重。”
……
……
“你其實不想殺他,對不對?”
沐廣陵看向自己的兒子,他的話就好像一滴水穿破了紙張滴進了沐閒君的心裡。
“你表現出來的恨意,都只是你想表現出來的。你對他其實已經沒有什麼仇恨可言了,對不對?你只不過不想在這個人面前讓自己看起來已經改變,你不想讓他知道你已經不想殺他了,我沒說錯吧。”
沐閒君苦笑,點頭:“是,孩兒確實沒有殺他之心了。”
“若你有實力殺他呢?”
沐廣陵又問。
“父親爲什麼要這樣問?”
沐閒君反問。
沐廣陵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態度,因爲這關乎到我以後的安排。你想殺他,和你不想殺他,對我來說要做的安排完全不同。”
“不想,就算我現在有實力殺他,也不想。”
雖然明知道是這樣的答案,但是聽沐閒君這樣回答沐廣陵的心裡還是有些惱火有些難過。
“他斷了你一條胳膊。”
沐廣陵道。
沐閒君看向他的父親:“如果你真的對我好,就不會故意用這樣的言辭來刺激我,如果你是想逼我去殺人,可以直接告訴我。我去殺方解,明知道不可能殺的了他我還是會去,因爲你是我的父親。”
沐廣陵臉色一變,有一種被自己兒子羞辱了的感覺。但是很快,這種感覺就煙消雲散。
“能給我一個理由嗎?”
沐廣陵問。
沐閒君坐下來,轉頭看向方解離開的方向:“雖然我知道這樣想很不符合沐府人的風格,但是我確實覺得他纔是最正確的那個人選。我這幾年一直在打探有關方解的消息,他在中原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相信,父親也都知道。我也一直有一件事沒能確定……方解爭天下,到底是不是爲了他自己?如果是,他走的路就完全錯了。如果不是,他到底圖的是什麼?”
“我想,他心目中的那個世界,應該和我心目中的世界不一樣,和父親的也不一樣。父親爭天下,想的是家族能得到什麼,自己能得到什麼,我能得到什麼……但是看起來,方解似乎想的不是這些。”
“你好像很佩服他?”
沐廣陵又問。
沐閒君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還是點了點頭:“是”
沐廣陵長嘆一聲:“連你都沒有了鬥志,沒有了敵意……我再有鬥志再有敵意還有什麼用處?沐府將來是要交給你的,如果我強行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不顧忌你以後如何面對,那麼將來沐府可能更加的舉步維艱。”
“父親”
沐閒君站起來,輕聲道:“放下吧……”
“放下?”
沐廣陵冷笑:“談何容易!”
“不難”
沐閒君搖了搖頭:“當我被斷一臂的時候,我也確定自己不會放下這仇恨。但是這才幾年,我心裡已經沒有了恨。我們以爲的放不下,只是不想放下。當你決定放下的時候,又有什麼放不下?難的不是別人不是環境,而是自己的心。”
他知道,自己的話或許影響不了父親,但他必須說:“也許等到您覺得可以放下的時候,再回過頭來看看曾經經歷的這些事,都不值一提。”
沐廣陵看着如此鄭重認真說話的兒子,心裡的酸楚越發的濃烈起來。這種酸楚不是嫉恨,而是失望逐漸轉變爲絕望。
“沐府……不復過往。”
他說。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