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上岑寂如死,誰也不曾料到事情竟會演變至此。即便是丞相高崇禕與御史江自流,也沒料到。
一開始接到消息,說永定侯府被流放的嫡子陸坤在街上故意惹怒女帝,被女帝的暗衛打得半死時,高崇禕與江自流便覺得有些不對勁,隨後又聽說了江南太守與其夫人之事。大梁朝確實有元日大朝宣四品以上官員回京述職的規矩,江南太守夫人陸氏乃是永定侯府嫡長女,回京並無不妥。
唯一不妥的是時間,這一日才十二月初十,離元日大朝還有二十天的時間,各地藩王都不曾入京,杜寒石爲何會這麼快就到?官員入京之後應當等候傳召,即便是一方太守,也不能隨意請旨入宮,杜寒石爲何會仗着其夫人與女帝的私交請求面聖?
想到這點時,高崇禕與江自流心中都劃過一個名字——陸坤。
陸氏入宮一定是爲了給陸坤求情,可問題是,他們纔剛入京,連永定侯府都沒到,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說陸坤回京了?
往後的事一件接一件,處處不同尋常。寧秋霖確實急功近利,對當年陸離搶了他的金吾將軍一職懷恨在心,但究竟是誰給他出了主意,讓他將杜寒石與陸氏軟禁起來?難道他不知道軟禁當朝從三品大員乃是要殺頭的大罪?
女帝與太尉在宮中爲了陸氏爭吵乃是一場戲,高崇禕與江自流都清楚,那不過爲了表示她對陸離的忌憚。可是寧秋霖一個武將,又怎麼會想到要買通太監,偷窺宮闈?是誰同他說,女帝與當年的先帝一樣,忌憚武將,可以暗示女帝與金吾衛合作,將陸離殺了?
寧秋霖野心有餘、腦子不夠,一定會將準備的過程都跟對方商討,對方爲何不提醒他無令牌不可行軍這一事?寧秋霖昨晚已經逃了,依照他對金吾衛巡街路線的熟悉程度,早該殺出京城去了,爲何會在城西南的小院裡等着被抓?
誰,又是爲什麼將寧秋霖的情緒安撫下來,叫他到朝堂上來?寧秋霖憑什麼覺得他上了朝堂便能保住性命?
這是高崇禕與江自流始終想不通的地方。
直到此刻,兩人才明白,這一場算計針對的根本就不是陸離,而是女帝。寧秋霖不過是一顆棋子,送到女帝的刀上,就爲了剖開女帝身世的秘密,在百官面前說一句“女帝並非先帝血脈”,僅此而已。
高崇禕與江自流並不想謝凝現在就被攆下皇位,對他們倆而言,誰做皇帝都不要緊,只要不影響他們爭權就行了。但若是謝凝死了,陸離好不容易扶持上來的傀儡就沒了,萬一陸離六親不認血洗朝廷,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陛下……”高崇禕與江自流同時開口,高崇禕道:“皇室血脈之事關係重大,決不能聽信這廝一面之詞!”
“一面之詞?丞相,禮部尚書與宗正寺丞都出來說話了,怎麼還是我的一面之詞?”寧秋霖大聲道。“若是諸位大人不信,可以將玉牒找來對證,玉牒總不會有錯了吧?還有當年陛下與太尉成親的婚書,大內當有存檔,取來對證不就好了?”
朝臣們都看着謝凝,等她定奪。謝凝坐在龍椅上,臉色略白,纖長的手指扣着龍椅的龍頭扶手,終於道:“去將玉牒與婚書取來。宗正寺丞與禮部尚書都去,羽林衛護送!”
宗正寺丞等人不敢耽擱,立刻快馬加鞭將玉牒取來了。宗正寺所藏玉牒記錄着皇室血脈的生猝八字,重要非常,爲防被人盜取,每一次開啓之後都以特製的印泥封住匣子縫隙。印泥堅固異常,且極易留下動過的痕跡,分量也有嚴格規定,每次必須到大內太監總管掌管的殿中省領取,除了殿中省,別處絕對無法仿製。
羽林衛將裝有先帝血脈的漢白玉箱子放在大殿上,宗正寺丞親自將箱子開啓,取出裝有謝凝生辰八字的匣子一看,登時臉色慘白,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手上的匣子“咣噹”一下掉在地上,匣子被摔開,一塊玉牌掉了出來,上邊清清楚楚地刻着硃紅的字——
“皇九女凝,己巳年正月二十六日子時生,封昭和公主,生母宮人薛氏。”
在場的許多人還沒反應過來,忽然一卷紅背黃底的卷軸從大殿門口滾了過來,恰好停在玉牒旁邊,上邊寫道:“皇九女昭和公主凝,戊辰年十一月初一生,柔佳端淑,賜婚永定侯第七子離字慎之……”
後邊的話已經不用看了,事情已經一清二楚。杜瑞正是看到了玉牒當的字,才癱坐在紫宸殿的門口,不慎將婚書摔了出來,
謝凝與陸離的婚書上寫的日期是戊辰年十一月初一,與宗正寺丞記得的一模一樣,而玉牒匣子的印泥已經被除掉,上邊寫的日期與登基時禮部記錄的相同。這就說明,五年前謝凝的生辰八字還是戊辰年十一月初一,玉牒上的日期也應當相同。但是五年之內,不知何人將宗正寺的玉牒調換了,所以造成現在的情形。
只是這麼一來,反而顯得做賊心虛,更驗證了寧秋霖的話,謝凝的母親薛氏四月入宮,十一月便生下謝凝,滿打滿算只有七個月的懷孕期。
“謝凝,你——”寧秋霖終於得意地笑了起來,“你被陸離騙了!你根本就不是先帝的女兒,只是你母親薛氏與人珠胎暗結懷的野種!你不配坐在龍椅上,你要被凌遲處死!”
謝凝的臉上本來神色淡淡,但是聽得他辱及薛明岫,目光便沉了一分。只這一下,陸離便知道,這一場陰謀裡的人,沒一個能活下來了。
“朕……哦,不,如今身份曖昧,還是自稱我吧。”謝凝心中盛怒,不由得將爪子露出了一分。她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慢慢地踱步到丹墀上,緩緩道:“我現在將寧秋霖殺了,諸位大人不會有意見吧?”
寧秋霖一慌,高聲叫道:“你憑什麼殺我?謝凝,你根本就不是先帝的骨肉,你纔是該死之人!”
“我的身世與你的案子乃是兩碼事,難道你以爲將我的身世扯出來,你身上的兩道死罪便能赦免了麼?你錯了!”謝凝冷冷道,“即便我不是皇帝,大梁朝的律法還沒廢除呢,你無令行兵、暗藏私兵,一樣是死罪!我不能殺你,難道大梁朝的律法、這滿朝文武,就不能議你的罪,將你按律處置?”
“我……”寧秋霖一慌,不知如何回答。他現在纔想到,這確實是兩回事,並不能因爲謝凝不是皇帝,他就不必死,可是……爲何倪冬兒與兩位先生都不曾告訴他這點?
“大理寺丞,於大人。”謝凝將稱呼換了,語氣更顯冰冷,“如今可以定寧秋霖的罪了麼?”
旁人遭遇身世疑雲早就慌了神,何況還是身爲皇帝卻被懷疑血脈,皇位動輒不保不說,還隨時可能被凌遲處死。謝凝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能想到寧秋霖的案子與她的身世乃是兩件事,先將寧秋霖處置了,可見沉穩與氣度。
於承泰十分欣賞女帝這番冷靜處之的態度,當即抱拳道:“回陛下,寧秋霖無令行兵、暗藏私兵,按律當斬首!”
“很好。”謝凝點頭,環視了一週,道:“諸位大人,在身世未明之前,我最後一次行使皇帝權力,可以麼?”
她這一刻分明身處險境,氣勢卻一改往日溫柔敦和,變得華嚴凜然,彷彿一隻鳳凰傲視蒼生,羣臣竟不敢出言反對。
謝凝等了片刻,道:“既然諸位大人不反對,我便當做默認了。來人,將寧秋霖拖出承天門,斬首示衆!”
“不……不要!”寧秋霖不料竟是如此結局,慌亂地膝行向前,語無輪次道:“陛下,陛下饒命,我錯了,末將萬死,求陛下饒命!陛下,一切都是倪冬兒與黑白兩位先生叫末將這麼做的,末將對陛下絕無違逆之心,陛下明鑑!”
沒有違逆之心,又怎麼敢說出方纔那番話?謝凝雙手攏在大袖之中,淡淡道:“如今我身份曖昧,不敢以帝王自居,方纔是最後的聖諭——羽林衛,你們要抗旨麼?”
經歷了一場驚濤駭浪的羽林衛這纔回過神來,動作利索地將麻核桃往寧秋霖嘴裡一塞,立刻將寧秋霖拖走了。
謝凝這才嘆了口氣,黯然道:“宗正寺丞與禮部尚書杜大人,快將地上的玉牒與婚書撿起來吧,畢竟是朝廷之物,扔在地上像什麼樣子?”
宗正寺丞與禮部尚書杜瑞如夢初醒,忙撿婚書的撿婚書,收拾玉牒的收拾玉牒。不消片刻,紫宸殿已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只是往日女帝都坐在龍椅上,如今她卻在站丹墀上。那樣子,像是安靜馴服地等待着審判,可是誰敢出聲問一句“女帝不是先帝骨肉,是否殺了”?
羣臣心中戰戰,遇到此等大事都是叫苦不迭,各朋黨都不由得望向了自己的領頭人——文臣看御史大夫江自流,世家看丞相高崇禕,武將則等着太尉陸離的一聲令下,便將這紫宸殿鬧個天翻地覆。但朝中三大重臣竟默然不語,彷彿誰也不想處置女帝一般。
沉默間,時間流走,羽林衛回報:“陛下,寧秋霖已斬首,陛下是否親自驗證?”
謝凝默然點頭,羽林衛便將裝着寧秋霖首級的木匣雙手捧來。血腥味瞬間在紫宸殿上悄然飄開,伴着羽林衛跪下的動作,幾滴鮮血從木匣的縫隙裡墜落——果然是新鮮好頭顱。
幾個文臣見此情形差點沒暈過去,謝凝卻神色不變,看了一眼,點頭道:“帶去給沐恩伯吧。”
“是!”羽林衛將木匣又捧着離開了。
謝凝步態輕盈地走下丹墀,雲錦織金的鳳尾大袖衫寬大的裙裾在丹墀上一點點地蜿蜒鋪開,那金線繡成的鳳尾栩栩如生。丹墀之下便是寧秋霖首級滴下的鮮血,謝凝卻像毫不在意地踩了上去,緩緩道:“現在,咱們來處理另一個案子——諸位大人要如何處置我呢?”
話音才落,一聲尖細急促的聲音便從大殿外傳來:“太后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