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棄婦

謝凝擔子一撂就不管事了,這可苦了百官,一邊想着怎麼各盡其職,一邊努力消化女帝這個消息。

——先帝幾時有了個女兒?

——兄臺不記得了?當年從冷宮裡找出來那個。

——哦,五年前忽然被先帝找出來,封了個昭和公主就嫁給陸太尉那個?

——什麼嫁?不過跟和親一樣。先帝一來想安撫永定侯府,希望永定侯府別整天想着謀朝篡位,二來也是支持出身庶子的陸太尉,希望陸太尉跟幾個嫡子好好地鬧一頓,折損永定侯府的力量。沒想到最後陸太尉鬧是鬧了,也將永定侯的爵位拿下了,勢力卻更大了!

——某也記得三年前陸太尉將九公主擡上紫宸殿,要求和離的樣子。那個囂張,先帝氣得臉都白了,恨不得將陸太尉殺了。被休的公主,別說本朝,史上也是頭一回,皇家顏面都丟盡了!

——然而誰能想到,三年後這位九公主卻拿了遺詔成了新帝?昔日下堂妻,今朝殿上君,恐怕陸太尉下跪的一刻,心情複雜得很。

——呵!快別拿那些小兒女情態來度量陸太尉吧,今日陸太尉不知多高興呢,殿上君是他的前妻,女人對丈夫天生依賴,只消他說幾句軟話,女帝喪服一摘就能再嫁給他。屆時這萬里河山就是陸太尉的了,兵不刃血地拿下皇位,該心情複雜的是丞相之流!

——這可說不準,被休乃是奇恥大辱,女帝但凡有一點骨氣必不會嫁給陸太尉,倒是其他幾個勢力可有適齡又人品清白的公子?趁此機會多與女帝接觸,保不齊三年喪期一過就是新帝。

……衆說紛紜,不一而足。

謝凝老老實實地跪在隆昌帝的靈前,還不知道大殿裡的羣臣已經從她的出身議論到了她將來嫁誰,無論如何只有一句話:她這個女帝是當不久的。

按照慣例,新帝不必久跪,因爲新帝已經是整個帝國最尊貴的人。幾個重要的大臣也不必久跪,因爲滿朝的大事還要等他們去決定。

大內總管祿升看着時間差不多了,趕緊膝行到謝凝身邊,輕聲道:“陛下,龍……那個……”

他從未伺候過女帝,一時話都說錯了,女帝怎能是龍?然而要說鳳體……旁邊還有個先帝的皇后跪着呢!

好在祿升隨機應變,道:“……您聖體爲重,先帝感陛下哀思,必已念在心中,求陛下移駕暖閣。”

謝凝倒不覺得難受,她在雲華觀裡常常一跪就是兩三個時辰,且是直接跪在青石板上,屋子裡空落落的,冷得浸入骨髓。哪像現在,有暖爐地龍,有軟乎乎的蒲團。

不過這些話她是不能說的,她也知道,身爲新君,她不站起來就沒人敢站起來。折騰折騰陸離這種年輕人就算了,像老丞相、老學士那些若是出個好歹,她的名聲只怕更壞了。

是以,謝凝十分體貼地將手遞給祿升,邊給他扶着站起來邊吩咐道:“傳下去,百官年過五十的都回去吧,餘下的盡哀滿一個時辰也都散了,宮人你着意安排,莫要讓太后、太妃等累住了。”

“是,奴才遵旨。”祿升扶着她往暖閣走,使着眼神讓小太監傳話去了。

大殿外側的的羣臣裡便站起了好些人,謝凝遠遠地看去,只覺得那個熟悉的身影也站了起來,但又彷彿是錯覺——三年不見了,她也不能確定自己還能否認出他的身影。

這時,那去傳話的小太監又匆匆地來跟祿升稟告了,祿升的神色微變,稟道:“陛下,太尉大人求見。”

哦?謝凝心中感嘆,這還真是囂張,等下丞相等人是否連吃他的心都有了?她有心看熱鬧,便道:“宣吧。”

她施施然在暖閣的寶座上坐下,小宮女低着頭奉上茶來,謝凝端起嚐了一口,滿是清香。

一如她的心情,平靜得冷漠。

三年了,她以爲自己再見他多多少少還有些悸動,而方纔猝不及防的一面,他不由分說地壓着她跪下,冷漠高傲一如往昔,謝凝便知曉,心中那最後一點眷戀已經煙消雲散了。如今的她,只剩一腔看好戲的心,能給他添些亂更好了。

就這麼一低頭喝茶的功夫,那熟悉的氣息已經飄然而來,卻又不聲不響。謝凝木着臉擡頭,嘆道:“三年不見,當初的侯爺已變成了太尉大人,怪道御前也不行禮了。”

陸離冷笑道:“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了?”

這話說得比岑西王更無禮,謝凝卻依舊幽幽地嘆着:“是呀,朕不過是先帝放在御座上的一塊肥肉,由着你們撕扯成一條條的換着花樣吃。哎呀,朕着實擔心,太尉大人,看在你我過去夫妻一場的份上,你能否……哎呀?”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眼前一暗,陸離竟動如閃電般到了她面前,欺身將她困在寶座與他的胸懷之間,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擡頭,做了個宛如承歡的姿態。

謝凝心中一跳,臉上越發的平淡,就像真正的從山中得道歸來的道姑一般,問道:“怎麼?別來日久,侯爺不記得妾身的樣子了?”

暖閣不似大殿,大殿中雖然點滿了蠟燭,但畢竟是靈堂,燭光幽幽暗暗,叫人看不真切。暖閣中燈火通明,兩人的臉都清清楚楚地撞進對方眼裡。

陸離的呼吸彷彿一滯,沉聲問道:“臉怎麼回事?”

她的臉,三年前在紫宸殿上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右邊臉頰上竟多了道疤痕,從眼角向下足足三寸長,彷彿一滴淚侵蝕了她的容顏,留下刻骨的傷。

“醜了麼?”謝凝伸手摸了摸疤痕,語氣安撫。“兩年前在山上摔的,山中沒什麼藥,便留疤了。好在朕如今是不愁嫁了,不必再擔心嫁個丈夫還被休了。”

“哼!”陸離鬆開她,不願再多看一眼,冷嘲道:“只怕屆時不是被休,而是死無葬身之地。謝凝,你腦子唸經念糊塗了?回來趟這個渾水!”

以爲她願意呀?好不容易抄好了經書能睡覺了,卻被人扛來當皇帝,其中的苦誰能知曉?謝凝不想他知道這些,只虛心問道:“朕知曉此身必不能善終,只求個全屍罷了,太尉,您看朕選哪一方勢力較爲妥當?與太尉做個交易可好?”

“交易?”陸離彷彿聽了個笑話,“你現在有何資本與我談交易?”

“朕就是資本呀。”謝凝道,“太尉,您若是不給朕指條明路,朕就嫁給別人,讓別的男人染指這皇位,比如丞相家的公子。”

“你父親的靈就停在外邊,謝凝,你竟然說嫁人?”陸離眼中滿是鄙夷。“你的書唸到哪裡去了?”

“父皇疼愛朕,想必也不願朕死無全屍,必能理解朕的苦衷。”謝凝可把理由都想好了。“朕也不必立刻就大張旗鼓地嫁人,只需給丞相家生個孩子便可,唔,回頭讓人說,是朕在道觀裡有的,朕與丞相家那什麼公子情投意合,暗通款曲,珠胎暗結……”

“夠了!”陸離喝道,“你還要不要臉?”

謝凝正色道:“命都沒了,要臉做什麼?這不是侯爺教給妾身的麼?”

“……”陸離被她一句堵得說不出話來,憤憤地離開她身邊,轉身背對着她深呼吸好幾次,才終於將滿腹的火氣壓下,說道:“事不宜遲,先舉行登極大典,正式登基的事,等先帝的葬禮過了再說。”

謝凝虛心請教又從善如流,立刻叫道:“祿升。”

“奴才在。”

“傳朕口諭,着丞相、各部尚書、御史大夫、羽林將軍即刻入宮,不得延誤。”

“遵旨。”

陸離看着祿升傳旨去了,不禁皺眉道:“登極乃是朝堂大事,召羽林將軍作甚?”

“當然要召他。”謝凝道,“朕是羽林將軍帶回宮的,他總得爲朕的安危負責不是?”

哦,夏侯淳麼?陸離腦中登時想起了方纔夏侯淳那不由分說的一刀,目光瞬間銳利。

謝凝卻在憂愁,這一晚怕是不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