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有一瞬間的驚訝,但很快就笑了,點頭道:“好,請太尉稍等片刻,讓朕梳個妝。”
她心中清楚,陸離會這麼說一定是前一晚上受了唐淮毅的教訓,也許還被教訓得挺慘的,這是她想要的效果,這世上還敢教訓陸離並且讓他聽進去的,只剩下一個驃騎大將軍了。不過這些話可不能明說出來,否則的話,某個男子漢要覺得自己面子過不去了。
換了衣服,謝凝便出了門,她騎在照夜獅子驄背上,陸離在前邊騎着馬,手上拿着她的繮繩,衛煜帶了一隊翊衛遠遠地跟在後邊。一行人除了餘杭城便往西去,行了一個多時辰,漸漸地進到山裡,過了一座青石橋,便看到一片竹林,裡邊有兩間小小的竹屋。
謝凝下了馬,四周看了一眼,只覺綠竹幽幽,柔軟的春風吹過也沙沙作響,別有一分幽靜。小屋全都用竹子建成,上邊漆了桐油,十分堅固,屋子離地面有足足兩尺高,陸離走上竹子搭成的臺階,伸手道:
“來,小心臺階。”
謝凝搭着他的手走上去,只見竹屋門前垂着細長竹片編成的竹簾,並沒有門,便要伸手去掀開。
“等一等。”陸離抓住她的手,神色竟然有些緊張,“你……你不可驚訝。”
謝凝挑了挑眉,笑道:“如今能叫我驚訝的,卻不多了。”
說完便將陸離的手拿開,掀了簾子走進去,然而進去之後,她卻不由得沉默了。
竹屋裡的佈置非常簡單,一牀一桌一椅,除此之外,便是掛滿了牆壁的畫像。
她的畫像。
每一張上面都是她,春夏秋冬各色衣衫,喜怒笑嗔各種表情,看書喝茶玩鬧折花,許多動作。謝凝難以言語心中的感受,只覺得心頭有什麼在狂涌着,幾乎要掙扎着飛出來。
謝凝走到一幅畫面前,仰頭看着。那是十七歲的她趴在案頭睡着了,那件淡綠色的小衫還是她最喜歡的,畫裡的她睡顏嬌憨,眉間帶着無憂無慮的歡喜,而透過這張畫,彷彿有一雙眼睛溫柔地看着他,像那案頭的燈光一樣,籠罩着她的世界。
“原來……”她伸手想輕輕地撫摸畫像,又怕傷了畫地放下,輕聲說:“原來那時候,我在你眼中是這樣的。”
陸離站在不遠處望着,今日她穿了件淺桃紅的對襟杉子,繫了條藕荷色的齊胸襦裙,頭上挽着單螺,上邊只有一支玉梳,爲了騎馬方便,連披帛都沒有。她站在畫前,已經不如畫裡的女子那麼嬌豔清新了,但這一身卻極爲清雅,帶着一點雙十年華的女子纔有的風姿,如風荷盛放,不可方物。
畫裡夢,畫外人,陸離一時也看癡了,走過去說:“原來已經過了好久了。”
是這一刻,他才深深地認識到,原來眼前的是他的九娘卻也不是當年的九娘,而他卻沉溺在當年的擔驚受怕裡,不能掙脫。
他忽然出聲,謝凝不由得轉身看着他,他卻只是看着面前的畫像,眼中帶着一點點自嘲的笑。“錦書姑娘那裡不是有一副你的畫像麼?那時我隱居在此養傷,每日裡只是想你,無法排遣,又怕自己會忘了你,便不停地畫你。怕她不認得你,便將畫像給她,願有一日她研製出了太上忘情的解藥,便是我不在了,也能救你。”
謝凝問道:“或許太上忘情這個毒只是以訛傳訛,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狠呢?”
“不,別的後果我不知道,但是一定會忘了人的。”陸離搖頭,望着她笑了,“你看,你現在就不記得了,我們曾經見過的,在成親之前。”
謝凝一驚,她猜測過他們此前見過,但不曾想到竟然是真的,因爲她腦中當真是一點記憶也沒有。她遲疑地問道:“什麼時候?我病的時候?”
“更早之前。”陸離四處望了一下,拉着她的手說:“跟我來。”
他牽着謝凝穿過屋子,到了竹屋後邊,那裡有一棵不高的梨樹,種了也不過兩三年。恰逢花期,開得紛揚如雪,陸離將她牽到樹下,擡手摺了一枝梨花,道:“我們第一次見時,是十年前,那時我剛進羽林衛……”
“你還曾經在羽林衛呆過?”謝凝吃驚,“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呆了半年多,但後來出事了,我父親怕永定侯府受到牽連,便動手瞞下了,因爲無關緊要,所以沒人知道。”陸離低頭看着手中的梨花,“那一日我在巡邏,你爬到樹上折梨花,我以爲有刺客便飛上樹梢,卻把你嚇得掉下去。”
“你一定接住我了。”謝凝笑得篤定。
“是。”陸離點頭,“可惜將你的梨花踩壞了,你好生氣,轉身就跑了。後來我去賠罪,你也不怎麼理我,整日笑我,衝我扮鬼臉,薛姑姑說你,你便拿嬌,一羣人誰也奈你不得。”
謝凝從未聽說過這一段,不由得追問道:“後來呢?”
陸離眼中露出一絲黯然:“後來……有歹人要殺你們母女,我不知道是誰,趕過去時,薛姑姑已經中毒,身在彌留了。”
“你說什麼?”謝凝眼中的繾綣與柔情一下子消失了,眸色變得冰冷。“我孃親……不是病死的?”
“不是。”陸離迎上她的眼睛,既然他敢說出來,就已經做了好了被她責怪憎恨的準備。“薛姑姑中的是一種名叫‘猿啼’的毒,這種毒連穆杏林先生都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連名字都是薛姑姑說了我才知道的。我要救她,她卻說沒救了,要我救你。我衝進屋子,只見你躺在牀上,身子都涼了,幸好還有呼吸。我沒法將你從宮裡偷出來,只好帶着穆聖手去宮裡,穆聖手將你的命保住了,卻……卻沒能救下薛姑姑。”
“原來我當年並不是被孃親的死嚇壞的,而是中了太上忘情之毒。”謝凝喃喃,追問道:“後來呢?”
“自穆夫人死後,穆聖手一直在潛心研製□□,正要弄清楚你身上毒物的來歷時,有人動了穆夫人的墳塋,在穆夫人屍骨上下毒,穆聖手關心則亂,中毒而死。那時候你還是渾渾噩噩,連人都不認得,我與紅檀商定之後,便決定由她帶着穆聖手的藥方著作前往杏林谷,我將她留下的藥繼續給你服用。如此過了兩年,你的身上的毒便給壓制了,可惜……你也不記得我了。”
謝凝萬萬沒料到事情竟會如此複雜,她心中又驚又怒,問道:“那害死我孃的兇手……”
“我沒看到是什麼人,薛姑姑也沒留下任何線索,只知道薛姑姑中的是猿啼,但猿啼究竟是什麼□□,我與紅檀、錦書姑娘找了近十年,也未曾找到。但是……”
“但是有一點是能肯定的,那就是我孃親之死,一定與當年聞家被滅族的事情有關。”謝凝目光森冷,“朕倒要看看,誰這麼大膽子!”
她氣得身軀顫抖,陸離不由得伸手握住她的手。溫暖襲來,謝凝纔回過神,問道:“然後呢?”
“後來我便發現,先帝雖然不在意你們母女,卻時刻派人監視着,直到確認你什麼都不知道。”陸離皺眉道,“但若是我想將你弄走,也不容易。”
“所以你便想娶我?”謝凝說着便睜大眼睛,“不會從那時候起,你便想着要算計我了吧?”
陸離十分鎮定地點了頭,“若不娶你,你只能被先帝的人守着,老死宮中。”
謝凝真是服了他了,“陸七,那時候你才……”
“十五歲。”陸離嘴角露出一個略微得意的笑,握緊了她的手。“我從十三歲起,便想着要娶你,因爲那時你總是欺負我,不願同我玩,還要笑我笨。都說出嫁從夫,我時刻想着要將你娶回家,要你對我服服帖帖的,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後來,可算是如了我的願。”
謝凝斜乜了他一眼,道:“哦?”
陸離眼裡都帶着笑:“陛下饒命,現在是臣對您服服帖帖的。”
謝凝冷哼:“這纔像話!”一時也撐不住笑了。
一想到十五歲的小陸離費盡心機地同隆昌帝玩陰謀,一再地暗示隆昌帝用爭奪爵位的方式分化永定侯府,從而讓隆昌帝將她嫁出去,她心中又甜蜜又有些羞澀。她不願提這些,只怕會落了氣勢,便問道:“那三年前的和離怎麼說?因爲我身上的毒發作了?”
“嗯。”提到當年和離之事,陸離眼中的笑也漸漸淡了下去,他想了一下,不能確定兩件事是否有關,便撿了最關鍵的說。“我當時,發現先代汝陽王謀反。”
一句話已道盡了當日的兇險。謝凝心頭一跳,問道:“你爲何不同我說?”
“發現是謀反之時,你的身體已經不好了。”陸離道,“一開始我也不曾想到,江夏王謀反之事乃是受人煽動,大約是驃騎軍平定了叛亂,對方覺得師父礙事得很,便設下圈套要將師父滅門。”
謝凝默然點頭,這件事她也參與在裡邊。當年驃騎大將軍中不僅被藏了私兵,還被藏了火藥與龍袍。當時大理寺與刑部已經趕往,陸離不得不利用金吾將軍的權限先一步抄了驃騎大將軍府,冒死將龍袍火藥毀去。但私藏的兵器來不及毀掉,最後唐淮毅還是被判了流放。
“但當時我們都不知道江夏王之亂並非偶然,師父臨行前不放心,要我重整驃騎營,我照着去做了,卻不想對方將苗頭對準了我們。”陸離道,“陸震與陸巽,便是他們的人。”
提起這個名字,謝凝心中猶帶三分恨意。
當年永定侯府中總共長大了四個公子,老三陸震,老五陸坤,老六陸巽,陸離排行第七。那三個人中,相對而言竟然是陸坤最成器,至少陸坤不過是色膽包天,總想染指身爲弟妹的她,還是要追逐芳心的染指,不玩陰謀詭計。陸震身爲庶子,又蠢又毒,當初她懷上第一個孩子,陸震便擔心她生下長孫,用計害她流產。爲這陸離幾乎將他打死,劍都架在脖子上了,老侯爺親自出面,這才保下了陸震。
可惜,陸震並沒有學會教訓。在她第二次懷孕時,陸離對永定侯爵位已志在必得,陸震便更慌了,竟然將蛇放進她的院子裡,將她嚇流產。那之後的幾個月,她都昏昏沉沉、渾渾噩噩的,隱約記得陸震被陸離扭送道大理寺時,罪名是……
“你當時以犯上作亂的名義殺了陸震。”謝凝皺眉問道,“陸震怎麼犯上作亂了?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當時懷着孩子,身子又不好,我便沒跟你說。”陸離道,“陸震他去撬了貴妃的墳。”
“什麼?”謝凝吃驚,“爲何?”
作者有話要說: 太尉其實還是不錯的,就是關鍵時候會腦抽這病,必須女主爲帝才能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