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宮那邊前腳剛發動,就有腳程快的太監來通報。皇后生產,不僅是全後宮的事,更是前朝的大事,今夜註定無人好眠。謝徹起身更衣,來不及好好梳洗一番,便攜姜嫺趕至建章宮。
章賢妃和容貴妃住得近些,早早候着了。
一見到皇上,她們便跪下來恭迎聖駕。
“都起來吧,”謝徹無心拘那虛禮,擺手讓衆人都起來落座,他在上首坐下。他心煩意亂得想站起來來回踱步,只他一起來,滿屋子的人都得站着,一個個的杵在那裡,更叫他心煩,索性坐下來沏了杯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皇后可還平安?怎麼裡面兒一點動靜沒有?”
容貴妃回話:“娘娘纔剛發動,怕是還要好幾個時辰,方纔娘娘吩咐,若是皇上來了,求皇上回去歇着,免得誤了早朝。”
“朕和皇后說兩句話。”
謝徹起身,走到門外,喚了聲:“皇后若是安好,便回答朕一聲,若不想使力氣,便讓身邊的人代爲回話。”
“回皇上的話,臣妾無事,只是自知還有一段時辰,不想皇上白等。”
皇后回話的聲音非常近,可見還有力氣走到門後。
“朕自有分寸,快扶皇后回去躺着。”
太醫泥首下去,卻仍在道盡出產房內的險情:“微臣已用盡辦法,產房內女醫施過針,也擦了清涼膏,讓娘娘保持神智清明,只難以使上力氣,再拖下去,娘娘只會力竭……”
保大而不保小,此等大不韙之事,傳出去對皇后賢名有礙,爲謝徹不能容也。
容貴妃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爭論,最後一個走出去的--作爲世家女的敏銳嗅覺告訴她,皇上很可能已經做了決定,這個決定得儘可能地讓更少的人知道,而不讓她在現場,亦是一種保護。
“朕不準,”
謝徹:“……”
門外的姜嫺心中一咯噹,她匆匆走進去時,便見到了震怒的謝徹。
此舉正中容貴妃下懷,就連陸容華也被趕了出去,馬婉儀因爲不想扎貴妃的眼,穿着得特別樸素,倒趕巧得了皇上一句“端莊”的評價。
有皇帝坐鎮於此,正殿安靜得落針可聞。
他拍拍她的手背,不想她誤會他厚此薄彼。
越親密的接觸,越能察覺一個人的本質,姜嫺給他的感覺,便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彷彿二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哪怕爲他生兒育女,兩人也隔着一道隔閡。他不介意用捂月捂熱她,卻在這一刻,發現她有如此重情重義的一面。
杯子破碎,熱茶濺了太醫一身,他低垂頭顱:“回稟皇上,皇后娘娘的胎位雖正,胎兒卻頗大,前面拖了太久,羊水怕是不夠,如若不下狠手,兩者皆恐有大險。”
產房內斷斷續續的傳來聲音,都沒一句好消息。
謝徹道,轉身讓樑遇寅帶話去長樂宮,讓不必驚擾了太后。他自己年輕力壯,熬一晚上不誤事,倒不想讓母親跟着受累。他重新坐回去後,重重嘆了口氣,握住姜嫺的手:“上回朕如此慌亂,還是你生昭兒的時候,”他一頓:“皇后體弱,更教朕憂心。”
主殿的燭光點得很足,卻因爲她推門而入時颳起的夜風吹滅了兩盞,帝王的眉眼隱入陰影裡,輪廓神情被光暗拉得更鋒銳。他彷彿被隱晦不清的痛苦捲入其中,投映在牆上的剪影高大又孤獨。
一旁的章賢妃沉默不語地坐着,手一直輕撫手爐--她一急就想擼貓來平靜思緒,今兒不能帶着貓來建章宮,無貓可擼,只能拿手爐將就一下。
謝徹一口回絕,接着命令:“你們都先出去。”
待清空現場後,謝徹才握住姜嫺的手道:“你進去,告訴大夫,朕要皇后和孩子母子平安,但若到要緊關頭,朕只要皇后平安無事。”
姜嫺擡頭:“自臣妾入宮以來,皇后待臣妾如何,後宮諸位有目共睹,產房之地皇上是無論如何不能進去的,那臣妾只願伴在娘娘身側。”
在姜嫺起身去恭房解決一下生理問題時,剛經過長廊,就聽見皇上憤怒的喝斥,和杯子摔在地上的聲音:“皇后生產不順,你們理當竭力救治,怎可就問朕保大還是保小,豈有此理。”
“姐姐息怒,有姐姐坐鎮,諒她們不敢胡來。”
姜嫺有武功底子,平時勤加鍛鍊,體質比前朝尋常文官好上數倍,更何況是深宮婦人?相反,皇后積病已久,自然更令人擔心,姜嫺不會因此和皇后較勁。
換作旁人這對謝徹就是火上添油,裡面夠亂了還放個妃嬪進去添亂?可這話是姜嫺說的,他只能斂了斂身上的火氣,道:“裡面有女醫,你進去也幫不上忙。血房重地,你怎好進去。”
只是,爲的人不是他。
寵妃沒吃皇后的醋,他倒是有些羨慕皇后了。
眨眼間,正殿只剩下寥寥數人。
說句非常不好聽的,萬一皇后難產死在血房裡,皇帝也不能進去。
謝徹讓穿得花枝招展的妃嬪都去外邊候着,惹她心煩。
姜嫺抓住他龍袍的衣袖,勸道。
在古代人眼中,母體只是一個容器。
這一夜,漫長又煎熬。
登基多年,謝徹做過無數決定,天下人的性命和富貴經他一張又一張的奏摺批閱下去,唯有這一次,讓他猶豫、惶恐又不願相信。這時,他居然覺得姜嫺荒唐的孩子話要是成真就好了,換他在產房裡,肯定不會因爲力氣不夠而難產。
姜嫺安撫兩句。
恐有大險,便是大的跟小的都保不住。
“臣妾只是在想,生育之事如此兇險,若由身子強壯的丈夫代勞該有多好。”
建章宮陸續有妃嬪來到,只是位分低微的,連入正殿的資格也沒有,只能在外面站崗。她們知道皇后生產,聖駕必至,於是都在不違制的前提下,打扮得精緻漂亮,爲求搏君駐目。
姜嫺注意到,容貴妃今日的妝比平常淡,顯然是出門太匆忙,只來得及描了眉和口脂,但她底子好,這會更顯清豔動人。
容貴妃發作完那一幫妃嬪後,重新坐回來,對姜嫺說:“讓她們來守着皇后,本宮看她們怕是想連皇上都勾走,沒個正形的東西!”
“皇上息怒,臣妾略懂醫術,請容臣妾進去看看娘娘的情況。”
可惜,她們註定要失望了。
謝徹:“想得很好,下次不許想了。”
謝徹定定地看住她,心中震動。
連容貴妃面上也是不贊同。
按規矩,原是不許皇帝爲了妃嬪生產而熬夜誤朝的,但皇后是國母,生的嫡子嫡女也有着不一樣的政治意味,皇帝在這兒守着算正經事。
現場聽到這話的宮人都巴不得自己是聾子。
只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們只能祈禱皇后有驚無險,能平安產子。
“臣妾明白。”
姜嫺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轉身走入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