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螻蟻朝朝暮暮忙,鯤鵬六月探穹蒼。扶搖直上南冥遠,野馬盤旋斥鷃狂。
貓怕狗,鳳追凰,老龍四海俱稱王。靈山老鼠修仙罷,依舊偷油把命亡。
——戲擬小詞《鷓鴣天》。
蒙面人眼睛裡的光芒逼人,如刀似箭,直刺人心,望定張阿生說道:
“不管你娶不娶她做妻子,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邁過自己心頭那道坎兒了!
依我看,你還是娶她爲上策。一來可以保全你自己一家,特別是保住你阿爸的副礦管之位;二來,也可免得你阿爸跟她的阿爸成爲死對頭!”
張阿生茫然無措地聽着,只覺得蒙面人所說的一切都是頗有道理,又覺得蒙面人所說的一切都是把自己往火坑裡推。
然而,恰恰此時,地面上,那倒地的人,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原來蒙面人出手雖然是遲了一步,但憑他那遠高於張阿生的真道仙家修爲,畢竟還是再次救得了阿霞的一條性命——
阿霞只是撞昏了過去,雖然額頭流着血,卻畢竟是沒有真正撞死。
阿霞的呻•吟聲裡,張阿生忍不住上前一步,彎腰抱起了這個伊人。
難說難講難開口,有多少隱隱的痛苦?是何等深深的仇恨?
不甘,不捨!不捨,不甘!
張阿生胳膊彎裡抱着伊人,心頭一片茫然。阿霞無力,也不掙扎。
蒙面人擡手取出一物,張阿生竟然視而無睹,沒看出那是什麼東西來。
蒙面人伸手將取出的東西送到阿霞的嘴邊,說話的語氣不容置疑:“想死是吧?想死就吞下去!”
阿霞竟是十分聽話,張嘴噙住,狠命地往肚子裡咽!
蒙面人擡手在她後背上一拍,只聽“呃”地一聲,阿霞將那物什吞下去了!
這時的張阿生才驀然驚醒:“你讓她吃了什麼?”
啪!啪啪!
蒙面人擡手就抽張阿生的耳光。
張阿生愕然。
“現在起,你兩個性命無憂,趕緊出了山洞,滾回家結婚去吧!”
回家結婚?這是什麼所在?家又在哪裡?
張阿生只覺得自己的腦袋裡一塌糊塗!
“你需要這一場婚姻,不如此,你沒有餘生。你終將一事無成,不能真正成爲修仙之人。所以,你還是滾回家去吧。”
張阿生仍是茫然地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上依然橫抱着阿霞。
阿霞突然掙扎着從張阿生的懷抱裡脫出身來,直接跪在地上,向蒙面人道:
“我要麼是死,要麼是做他的妻子,如果真的做了他的妻子,餘生殘年,我發誓,無論受多少苦難屈辱,我都要對得起阿生哥!”
阿霞說到這裡,驀然間放聲大哭。
張阿生聽着阿霞的話,看着阿霞痛哭,不覺觸動心絃,聲音沙啞地艱難地說道:“別哭,我們回家吧。”
蒙面人聽了這個話,先於二人一步轉身就往外走,臨出洞口之際,回過頭來,望着張阿生,意味深長地丟下了一個若有所望的眼神。
這個眼神,令張阿生如同醍醐灌頂一般省悟過來,不由得叫道:“穆師兄!”
蒙面人頭也不回,御劍而走,只留下他的聲音在空氣中飄蕩:
“是師父讓我跟蹤你來的,可笑你枉爲真道初階修士,三十多萬里路跑下來,竟然連有人跟蹤你都發現不了!你不但讓師父失望,更讓我失望!”
阿霞早已跪下了,遙望着蒙面人御劍飛走的方向,叩頭道:“謝謝師父!”
張阿生聽着,不由得也跪下了,順着阿霞的話道:“謝謝師父!”
空氣裡,遠遠地有一束聲音,分明是以仙家真道仙元之力逼送而來:
“這裡是烏家山所在,離你們家不遠!”
張阿生聽着,心底卻是迷迷糊糊地。
二人出了山洞,張阿生急忙御劍升空,也才只到峰頭的高度,就已經完全確認,這裡果然就是烏家山所在!
張阿生降落下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阿霞見了張阿生這個樣子,也是一言不發。
張阿生走兩步,阿霞也跟着走兩步;張阿生後退一步,阿霞也跟着後退一步。
張阿生往左拐,阿霞也往左拐;張阿生往右轉,阿霞也往右轉。
就這麼,左拐右轉地,張阿生到了自家門口。
張死硬的婆娘看着兒子活生生地站在自家的門前,不覺喜極欲泣,然而,一眼看到張阿生身邊的阿霞時,臉色就黯了下去,一轉身,氣乎乎地往屋裡去了。
阿霞撲地跪倒。
張阿生見了,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就下意識地也跪下了。
一跪不起。
張死硬晚上回家時,見自家門口跪着兩個人,不由得心頭疑惑,等到到了跟前兒,看清了是什麼人跪在自家門前的時候,不由得一則以喜,一則以怒!
然而,當張阿生面如死灰,不帶任何表情地,親口說出願意娶阿霞爲妻的時候,張死硬終究是最後退讓了一步。
張阿生結婚了。
看熱鬧的人們指指點點。
張阿生只想世界從此安靜,安安靜靜地完成這草草一生。
偏偏那史楨祥還來騷擾,要張阿生上山挖礦去!偏偏張死硬變了態度,隔三差五地比雞罵狗指桑罵槐。
於是,李阿霞哀求張阿生,我們離開烏家山吧,也許外面的世界很大,有我們的生存之地。於是張阿生決定要離開烏家山礦這個地方。
婚後不久,那是那一年的那一月,那一月的那一天,張阿生跟阿霞兩個,空着雙手,離開了烏家山。可是,真要是離開了烏家山的轄境,那麼作爲礦奴,沒有戶籍,就是逃奴,逃奴可是要被抓去砍頭的喲!
一路上,張阿生內心鬱悶:“師父,那穆師兄分明是你指派來的!其實您又何必讓我們結爲夫妻?還不如讓我跟阿霞都在那天死了纔好!窩窩囊囊地苟且活到現在,還剩有什麼?”
不甘心啊!
不甘心,纔會有那一天。
那是哪一天?
那一天,白天裡風狂雨驟;夜天裡風高月黑;雨太冷,夜已深。
張阿生記得自己黑衣蒙面,手提秋水,御劍直飛仙國靈石礦之烏家山礦。
張阿生心中不知轉過了多少回這個念頭!
御劍而飛。
風聲入耳。
腦海裡閃過的片段:
……烏家山,好熟悉的名字,令人難忘的地方,令人痛恨的地方!
這裡的山,是青的,水,是綠的;但是這乾乾淨淨的山水間,不知從何年何月起,發現了靈石礦,就變成了一個骯髒世界!
……
“他阿爸,現在我們安全了嗎?”
“當然安全了,我們現在已經到了海蜃城的地界上了,他們牛家的人管不到這邊!”
說到這裡,張死硬心情極好,哈哈大笑,偏偏還要逗自己的兒子玩:“張阿生,你猜阿爸和阿媽要帶你去哪裡?”
“阿爸,我們這是去烏家山!”
“咦?不愧是我們老張家的孩子!阿生,你怎麼知道阿爸和阿媽這是帶你去烏家山?”
張阿生撇了撇嘴,大聲說道:“阿爸,你那一天不是跟阿媽說麼,你託人找了個新的工作,去烏家山礦,到了那兒,還可以做副礦管呢!阿爸,副礦管是多大的官哪?以後我們不會再受人欺負了吧?”
“阿生,你還小,當然不明白。”
“他阿爸,孩子小,該教的也得讓他知道,你就跟孩子直說了唄。還不是他李叔肯幫忙,給我們找了條出路嘛;要不然,我們就算想跑,又能往哪兒跑呢?”
“對對,他阿媽,我這就說。”
張死硬,本名不是這麼叫的,但是他的脾氣就是個死硬派,從來就是輸了人也不輸嘴,再加上本就是個窮鬼兒,所以常常被人瞧不起。
但是這個張死硬偏偏是別人愈是瞧他不起,他愈是死硬的主兒,跟誰都愛槓上幾句。
知曉他這脾氣的人,就給他起了個“死硬”的綽號;到了後來,綽號風行天下,多數人倒反而不知他的真正的名字了。這也恰恰幫上了忙,以至於在遇到福牛郡和海蜃城交界處城衛們的盤查時,倒是很容易地矇混過關了。
此刻,張死硬的心情顯然挺好,笑咪咪地對兒子說道:
“阿生,礦管,我們仙國最低級的官兒,但是,礦管雖然是最低級的官兒,那卻都是有仙國功名在身的。”
“阿爸,仙國功名是什麼?”
“仙國功名啊,有的是憑保衛仙國立功換來的,有的是靠平時賣力氣掙來的。”
“阿爸,仙國功名能掙來什麼好處?”
“好處啊,那可就大嘍!有仙國功名,最低的好處也是做個礦管,你知道礦管有多大的好處不?
——人家那是全家人都不愁沒有靈石續命啊!哪像我跟你阿媽,辛辛苦苦地掙錢,指望着買上二畝山礦,掏挖個十年八年的,弄到手的靈石,也只夠服用一年半載的。
我年紀也大了,六十歲才得了你這根獨苗兒,你阿媽的身體也不大好了,唉,我們家掏挖的靈石,總是不夠服用的。我跟你阿媽,沒有靈石續命,萬一掛掉了,誰來照顧你呢?
阿生,這下子好了,到了烏家山,憑阿爸我有了自由礦奴的身份,再做上個副礦管,嘿,我雖然沒有仙國功名,但也總有機會私下裡撈點兒好處,這麼一來,我跟你阿媽就都能多續幾年命啦!”
張阿生聽得心頭十分熱切,就大聲說道:“阿爸,我長大了,要掙到仙國功名,讓你和阿媽不愁沒有靈石續命!”
“阿生乖!他阿爸,你看我們的阿生多懂事兒?你那個老朋友大老黑,他家的女娃兒能配得上咱家的阿生嗎?”
“大老黑家的女娃兒,跟咱們的阿生年紀一樣大,比她大哥差着十來歲哩。我跟你說啊,他阿媽,我當年就跟大老黑說過了,叫兩家孩子結個娃娃親。”
“他阿爸,我是說大老黑家的女娃兒,你怎麼又扯上女娃兒她哥了呢?”
“你這婆娘難說話!”
張死硬懟了婆娘一句,轉而笑着對兒子說道:“阿生,阿爸給你找了個小小的小媳婦兒,到了烏家山,你就能見到啦!”
“人家大老黑現在早就是烏家山的副礦管啦,你還是人家幫襯着,這才能去烏家山礦做事的呢!說不準啊,人家地位高了,不認咱們,也是有的。”
“怕他不認賬?你這個烏鴉嘴婆娘,盡是跟我對着幹,我說話,你頂牛!大老黑的本事還不如我哩,我怕他?!”
“好好,好~,你不怕他;這世上,人人都跟我這樣似地怕你喲!”
一路上,阿爸和阿媽就這麼槓來槓去的,就槓到了烏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