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夜半三更。
燈芯挑起,又燃盡,復又挑起。
昏暗的房間內,荊無命正坐在一團模糊朦朧的燈色下,孤坐在屋心的一張大椅上,在飲酒。
過去的很多時候,很多年,他曾度過了無數個這樣的日夜,但那時他都不曾飲酒。而現在不同,或者說在上官小仙給他帶回來一柄劍之後,便有了不同。
飲下去的酒既是喝給他自己的,也是喝給上官金虹的。
這人當年死的時候,荊無命自己亦是心存死志,已不知活着的意義是什麼,但他最後還是活下來了。
從某一方面來說,上官金虹身體裡的一部分,已是爲他所取代,或者說是他代替上官金虹的那一部分活了下來。
執念?還是躋身神魔之境後所捨棄的人性?
他看燈,燈無言,他又看劍,看向那柄倚在腳畔,放在手邊的劍。
淚痕劍。
他眼裡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思忖,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因爲上官金虹相信他,相信他的劍夠快,夠利,不會以此等外物來壯大自己。
可如今,上官小仙居然送來了這柄劍。
一個霸者,尤其是一個梟雄,最忌諱的就是這種變化。
儘管他是名劍客,也愛劍,可心中全然沒有半點欣喜之情。
而且上官金虹加荊無命本就是天下無敵的存在,何須這柄神劍?
他們看似是兩個人,其實更像一個人。
上官小仙終究不是上官金虹。
不過,除此以外,荊無命卻有些欣慰。
甚至已快要超越上官金虹。
因爲上官小仙是在關心他。
不想竟能扭轉局勢,化險爲生,先借魔教之勢暗中積蓄實力,然後與青龍會爲敵,令金錢幫重現於世。
這本該是顆棄子纔對。
這是個更像上官金虹的人。
倘若上官金虹尚在人世,看到這個連自己都不知道,卻像極了他的女兒,不知會作何感想?
只是,上官小仙近些時候眼裡似乎多了一些柔情,時常會望着天邊發呆,臉上偶有不易察覺的淺笑,霸氣日漸消弭,柔情日益深重。
荊無命端舉着酒盅,目光淺淺的衝着燈火念出了這個名字。
英雄了得。
這個孩子能活着,能挺過來,乃至成長起來,都讓他感到意外。
這個孩子動情了啊。
這個孩子,可比當年那個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上官飛要爭氣太多。
倘若是上官金虹便一定不會送他這柄劍。
“李暮蟬!”
言語間似乎帶有斟酌,也帶有考量,還有思索。
荊無命見過太多的人,貪生怕死的,愛慕虛榮的,但像李暮蟬這般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志在吞吐天地的人,前所未見。
而且這個人還是唯一在上官小仙無依無靠,苦苦掙扎求生之際,給予其一絲溫暖的人。正因爲如此,才令上官小仙心中不至於全是對這座江湖的怨恨,留有人性,懷有希望,也更懂得愛惜自己,愛惜自己身邊的人。
所以,饒是上官小仙對李暮蟬動情,荊無命也並無怪罪。
因爲那不但是個十分了得的年輕人,還有雄心,得人心,有擔當,也是個值得託付的人。
不但林仙兒這麼覺得,就算上官金虹還活着,想來也一定會這麼覺得。
而身爲金錢幫的副幫主,荊無命肯定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成大器,做大事,甚至超越上官金虹,登峰造極。但身爲一個長輩,身爲一個大哥,他更希望這個孩子能活得開心些,而不是從生到死都活在勾心鬥角,權利交織的漩渦中。
一個一心只有恨的人,或許會變得很強大,但永遠不會無敵,也不會開心,更不會有好下場。他更希望上官小仙能感受人世間其他的美好,好好活下去,活得不像林仙兒那般,也不像上官金虹那般,活出自己的人生。
想到這裡,荊無命不禁一愣。
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會替他人考慮,會憂心別人的事情。
事實上,當年他本就有意退隱江湖,假如上官小仙沒能從冷香園下活着出來,亦或是被葉開發覺,死於飛刀之下,他即刻便會遠退,絕不猶豫。
只是這孩子歷經艱險,也熬過了對她的考驗,活的驚天動地,方纔令荊無命那顆沉寂多年的心再次得以跳動。
荊無命忽然笑了,這個也許一生都沒有笑過的男人,此時坐在燈下,將手裡的酒盅遞到嘴邊,一飲而盡,淡淡一笑。
燈芯又快要燃盡了。
就在荊無命喝到第六杯酒時,他的瞳孔忽然收縮,因爲門外走進來了一個人。
這是個身穿杏黃色衣衫的人,是金錢幫的一位堂主,武功不錯,相貌平平,往日做事也都辦的很穩妥,從未出過什麼差錯。
但對方現在居然就這麼直直走了進來,無所顧忌,也未經稟報。
這是個叛徒。
但對方既然能這麼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暴露自己,要麼深藏不露,要麼就是有極大把握。
荊無命看也不看對方,淡淡地道:“你可有話要說?”
漢子恭謹道:“有位大人想要見副幫主您,特意命我前來傳話!”
荊無命“唔”了一聲,把玩着手裡的酒盅,“理由呢?”
漢子神色平靜,似乎毫不在意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怖殺氣,只是輕聲道:“我知道,您也許對天底下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但有一件事情,副幫主一定無法拒絕。”
荊無命沒有接話,只是十分平靜地盯着燭火,示意對方接着說下去。
那位堂主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說道:“不知副幫主對自己的身世是否瞭解?又或許對自己的親人感不感興趣?”
“啪!”
荊無命手中杯子已被捏碎。
他的臉色也變得極爲駭人,死灰色的眸子更加幽暗,彷彿兩點散不開的濃墨,臉色也蒼白起來,面頰上的青筋也顯露了出來。
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那位堂主繼續道:“比起上官小仙和上官仙兒,您似乎更有資格繼承幫主之位。”
荊無命側身而坐,沒有說話,只是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雙眼,但他臉頰上的青筋更凸,臉色也更白。
等他再睜眼的時候,雙眸已充斥着一抹血色,紅的像是兩滴未乾的血。
誰都知道荊無命自幼就被上官金虹收養,更是其親手扶植成長起來的。
那位堂主又一字一頓地道:“因爲你是上官金虹的私生子。即便當年上官飛死在你劍下,上官金虹也未曾想要殺你,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什麼?但你一定不知道你母親是誰?”
荊無命一言不發,瞳孔又是一陣劇烈收縮。
這個人說完這些話,遂緩緩自襟內取去一封戰貼,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地上。
然後,他當着荊無命的面,自袖中抽出一口短刀,反轉刀身毫不猶疑地刺進了自己的胸膛,倒了下去,瞪大雙眼,死在了血泊中。
燈芯燃盡,燈也滅了。
但荊無命死灰泛紅的眸子卻像在瘋狂跳動,綻放出兩朵難以形容的晦澀光華。
他就那靜靜地坐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戰貼。
嗅着空氣中飄散的血腥氣,荊無命終於站了起來,拾起了地上的戰貼,看清了上面的字,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