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返真

“小裸蟲……”叫聲彷彿來自意識的深淵,時遠時近,十分飄忽。方非自覺困在了一個大繭殼裡,無論怎樣也掙脫不出。掙扎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現了一線光亮——只這麼一歡喜,他就醒了過來。

“怎麼回事?”身下溫軟而有彈性,伸手摸去,卻是一張寬大的沙發,身上的鴨絨薄被輕軟暖和,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方非呆了呆,忽然想起,他中了鐵面人的毒手,應該已經死了!

“醒了嗎?”女子的聲音像是薄薄的冰片。方非茫然坐起,火光迎面射來,刺得他兩眼發酸。

四面十分寬敞,壁爐中火光融融,發出松脂的暖香。正對壁爐的是一面玻璃牆,透過玻璃看去,夜空有星無月,星斗密如銀沙,幽謐的星光下,羣山起伏,像在飛奔疾走。

“喝茶嗎?”燕眉坐在一張餐桌前,桌面上擺了一套白瓷的茶具,竹籃裡盛着水果點心,長長的麪包烤得金黃。

方非似乎還在做夢,聽了這話,只是茫然點頭。

燕眉打了個響指,茶壺自行跳起,注滿一杯茶水,連帶托盤飛到了少年面前。

方非接過茶杯,品了一口,清香怡人,一股暖意直抵胸口。這似乎不像在做夢,他不由問:“這兒是地獄嗎?”

“沒錯!”少女微微一笑,“剛纔喝的是孟婆湯!”

“撲!”方非一口茶噴了出來,他呆呆地望着燕眉,少女的雙頰白裡透紅,比起初見的時候還要美麗。

“含沙毒……”方非還你沒說完,燕眉笑着說:“人死了,毒當然也就沒了!”方非也糊塗,又窘迫,看看四周,輕聲說:“這是哪兒?”

“一棟大房子!”

“房子?”方非嘆了口氣,“我也看出來了,這兒不是山洞!”他頓了頓,又問,“我怎麼在這兒?”

“先不說這個!”燕眉瞥了一眼窗外,“你餓不餓?”

辟穀丸的效力似乎過了,方非的肚子裡搭起了戲臺。燕眉聽到動靜,指着桌上笑說:“我找了些點心,你要不要嚐嚐看?”

方非好漢熬不住肚飢,儘管滿心疑惑,還是上前吃了起來。

燕眉十指交叉,笑嘻嘻地看着方非狼吞虎嚥。茶壺蹦蹦跳跳,不住添送茶水,刀叉連連飛動,一會兒切塊麪包,遞到少年手邊,一會兒又叉塊布丁,送進他的嘴裡。方非一個人吃飯,倒有五六個無形人在一邊服侍。

方非吃得半飽,擡頭一看:“燕眉,你怎麼不吃?”

“我不餓!”

方非瞅那杯盤刀叉,心裡大爲彆扭:“這是什麼法術?”

“五鬼搬運術!”

“五鬼……”方非的手指如同觸電,從一個蘋果上倉皇撤退。

“吃飽啦,嗯?”燕眉微笑眨眼。

“很、很飽了。”方非苦着臉說,“我自己動手行嗎?”

“不行!”燕眉斷然拒絕,茶杯噌地跳了起來,靠在方非手邊,小貓似的蹭來蹭去。方非無法可想,只好戰戰兢兢地捧在手裡。

兩人無語對視,一邊爐火跳動,忽明忽暗;玻璃牆外夜色深沉,房裡的氣氛卻是溫馨靜好,宛如一幅雋永的圖畫,鑲嵌在寂寥的空山裡。

“那個人呢?”方非終於斷定,這兒還是人間。

“誰?”少女答得漫不經心。

“你……哥哥……”

“他走了……”燕眉輕輕嘆了口氣,眼裡閃過一絲惆悵,“他治好我的毒就走了!”

“他,爲什麼不殺我們?”

“我也說不清!”燕眉沉默一下,輕聲說,“小裸蟲,我求你一件事!”

“你求我?”方非詫異極了,兩眼瞪着燕眉,只覺難以置信。

“抹去你的記憶,倒也一了百了!”燕眉苦笑搖頭,“可我想了想,還是對你明說的好。”

“好吧!”方非直起身子。

少女遲疑了一下,輕聲說:“你無論如何不要告訴別人,燕郢就是影魔。”

“燕郢?”

“我哥哥!”燕眉低下頭,手指拂過杯緣,杯中的浮沫悠悠轉轉、沉浮不定,“除了爸爸和我,他入魔的事沒人知道……”她欲言又止,輕輕嘆了口氣。

方非猜到了她的苦衷,點頭說:“你放心,我決不告訴別人!”

燕眉嘆了口氣,一手托腮,對着爐火悠悠出神。

“你哥哥……”方非終究難耐好奇,“他爲什麼入魔?”

“我不知道……”燕眉搖了搖頭,目光微微散亂,“他曾是八非學宮最好的學生。許多人都說,再過一些年,他會成爲天道者……”

“八非學宮?”方非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

“可是後來,他卻入了魔。爸爸媽媽幾經周折,總算找到了他。那時他已經無法回頭,爸爸決定除掉他。媽媽想要阻止爸爸,反而遭了哥哥的毒手,回到南溟島,媽媽就去世了……”

燕眉沉默下來,方非也不敢出聲,少女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方非感同身受,失去父母的慘痛涌入腦海,他的心緒起伏糾纏,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小裸蟲,還有一件事!”燕眉的聲音彷彿來自天外。

方非驚醒過來:“什麼?”

“從今以後!”少女定定地望着他,“你不許告訴任何人,隱書在你身上!”

“爲什麼?”

“這本隱書,不止關係到你,還關係到別的人。你死了容易,卻會帶累千千萬萬的人。”

“爲什麼?”

“因爲……”燕眉停頓了一下,“它是隱書!”

這答案好沒道理,方非心中迷茫,默默點了點頭。

“答應了這兩件事!”燕眉擡起手,捋了捋鬢髮,“那麼,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震旦!”少女話音才落,壁爐嗶剝一聲,火光幽幽一暗,玻璃牆外,滿天星斗大放光芒。

“震旦?”這字眼方非並不陌生,地理課學過,古時有個年代叫做“震旦紀”,在他出生的城市,還有一所學校以此命名。他的心中迷惑,搜腸刮肚地想了一會兒,支吾說:“這個震旦,是不是中國古時候的稱呼?”

“這個說法也不錯!紅塵諸國,我們和中華國的淵源最深。只不過,這裡的‘震旦’別有所指,它是國中之國……”見方非依舊迷惑,燕眉微微一笑,“自古以來,裸蟲對我們那兒稱呼很多,可只有古印度的叫法最爲接近。古印度人稱呼中華,譯成漢字,無非‘至那、脂那、希尼、震旦’,這四個名字中間,前三個讀音相近,唯獨‘震旦’大不相同。可怪的是,很少裸蟲留意這點,總把四者混爲一談……”

方非將四個譯名默唸幾遍,“震旦”二字果然與衆不同。

“印度人太古老了!他們的史詩《摩柯婆羅多》,記載過第四次道者戰爭。那一場大戰,古印度人深受其害,後來念念不忘。”燕眉說到這兒,一手托腮,目光投向遠處,“那一次道者戰爭以前,道者發現了三劫門,他們經常往來紅塵,裸蟲也把他們視爲神祗,留下過許多奇妙的傳說。由於瓜葛太深,道者戰爭一起,裸蟲也被統統捲入。紅塵中無數的城市化爲灰燼,衆多的王國都被海水吞沒,如果再打下去,裸蟲就滅絕了。爲了裸蟲的生存,道者決定休兵,蒼龍、白虎、朱雀、玄武,震旦四大道種訂立了《天人誓約》。從哪以後通往震旦的入口大多封閉了,剩下的都藏在中華國的深山中。在你們的典籍裡,這些入口又叫洞天福地,傳說找到那兒,就能成仙成聖、白日飛昇!”

“這些入口,有人找到過嗎?”方非忍不住問。

少女輕輕搖頭:“找到入口的裸蟲,億萬人中也沒有一個。就算找到了,也未必進得去!”

“爲什麼?”方非一呆。

“因爲《天人誓約》!”燕眉看了方非一眼,“小裸蟲,你想好了嗎?”

“什麼?”

“去震旦!”少女微微一笑。

“去震旦?”方非的舌頭不聽使喚,“我、我真的能、能去震旦?”

“也許!”

也許?這是什麼話?燕眉又說:“時候不早了,還要坐車呢!”

“坐車?”

“嗯,去‘返真港’坐車!”

“返真港?那不是港口嗎?”

“沒錯!”

“在河邊還是海邊?”

燕眉瞅了他一眼,笑笑說:“也算是靠海吧!”

“靠海?不是該坐船嗎?怎麼又坐車呢?”

“囉嗦!”燕眉漸感不耐,“你到底去不去呀?”

“去!”方非衝口而出。燕眉一點頭,起身下樓,方非跟在後面。興許是好運來得太快,他的心裡暈暈乎乎,身子發輕發飄,一腳高,一腳低,彷彿雲中漫步,完全不着邊際。

出門時,他絆了一跤,聽了少女的提醒,纔想起雷車的下落。方非團團亂轉,找了半天,才發現那車就在身邊。回頭一看,燕眉已經走遠了,慌得他連滾帶爬地追趕上去。

明月從雲霧裡掙出頭來,給山林批上了一層銀白的羽紗。黑峻峻的山樑夾着細長的峽谷,谷裡似有洪荒巨獸,吐出飄渺的雲氣。

道路邊怪石嶙峋,頑石的陰影被月光拉扯得奇形怪狀,好似一羣異獸猛士,巍然把守着秘庫的大門。

方非走得滿頭是汗,回頭看去,別墅已在下方。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正在向上攀升。他一度以爲身在海邊,甚至聽到了大海的濤聲,這時細細聽來,卻是山間松濤的聲音。

“燕眉,這裡究竟是哪兒?”方非心生迷惑。

少女一言不發,遞過《天地宮府圖》。方非展開圖軸,圖上峰巒起伏,上面寫了一行文字:“蜀州青城縣,十大洞天之五,寶仙九室之洞天”。

“這兒是青城山?”方非既驚訝沒有走遠,又感覺有些失望。

“入口越來越少了。”燕眉輕輕嘆了口氣,“一千年前,還有一百一十八個入口,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這一百年來,日削月減,別說七十二福地,連三十六小洞天也關閉了!”

“怎麼會這樣?”

“好多道者都不來紅塵了!入口需要人力維繫,往來的道者太少,鬥廷入不敷出。好比你們紅塵裡的公路,沒有行人車輛,不也廢棄了嗎?”

“道者爲什麼不來紅塵?”方非十分不解。

“紅塵的空氣太糟糕了,道者都不喜歡。二來震旦的事兒還忙不完,哪兒有工夫來管紅塵呢?”女道者說到這兒,“一指燈”舉過頭頂,照亮了前方的兩顆大樹。兩棵樹的枝丫互相糾纏,結成了一道天然的拱門。

“相思樹?”燕眉揚起筆來,銳喝一聲,“木無情陰陽兩分!”

紅光一閃,兩株古木有如沉睡的巨人,吱嘎嘎地甦醒過來。枝丫兩兩分開,露出五米見方的一塊石壁。

“寶仙丈人九室洞開!”燕眉上前一步,筆鋒橫掃,石壁霍地明亮起來,烘托出一片純青色的火焰。焰光來回流動,勾勒出了一道齊人高的大門。

石門緊緊關閉,上面凸出來一面石盤,正中一個太極,以太極爲軸,環繞了九層文字,石盤的右側,寫了青光閃閃的四行小字——

“開弓未有回頭箭,

紅顏白髮彈指間。

陷山沒陵等閒事,

滄海幾度成桑田?”

“真討厭!”燕眉兩手叉腰,滿臉氣惱。

“這是什麼?”方非指着石盤。

“一道天機鎖!”燕眉沒好氣地回答。

“誰留的?”方非只覺發懵。

“上一個通過的道者留下的,他的元氣還在,青色元氣,哼,這個多事佬兒是蒼龍人。”

“他幹嗎留鎖,不讓我們進去嗎?”

“有的是賣弄本領,有的就是瞎胡鬧。按規矩,鎖不解,門不開,要不然就得另找一個入口。我看看……”燕眉展開圖軸,“離這裡最近的是第七洞天,在惠州的羅浮山。”

“這樣不是壞事嗎?”方非也覺氣憤。

“有規矩,就得遵守!”燕眉見方非注視石盤,微笑着說,“小裸蟲,你看懂了嗎?”

方非面頰發燙,指點說:“這是少陰、少陽、太陰、太陽……這個金、木、水、火、土……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除了這幾個,別的都看不懂!”

“你說的是第一、二、四層!太極是天機鎖的鎖眼,外面的九層,也叫‘九重天’。第一層是四象,第二層是五行,第三層是八卦,第四層是九宮,第五層是天干,第六層是地支,第七層是十二律,第八層是二十八宿,第九層是六十四卦……要解開天機鎖,就要從‘九重天’裡挑出字符。挑對了就過關。挑錯了,對不起,我們就得繞道羅浮山。路不算遠,可誰知道會不會遇上魔徒呢?”

“這麼多字符,怎麼知道誰對誰錯?”方非有些發愁。

“看這個!”燕眉指了指石盤旁的小詩,“按規矩,留鎖以後,必須給出相應的提示。至於提示的難易,就要看留鎖人厚不厚道了!”

方非又看了一遍詩,靈機一動,衝口而出:“這是一個謎語!”

“聰明!”燕眉拍手一笑,“你來猜猜看。”

“謎底是‘時間’!”方非滿有把握地說,“光陰似箭,一去不回,紅顏敵不過時間,終將變成白髮;山陵敵不過時間,總會夷爲平地;滄海桑田的變化,除了時間,又有誰能辦得到呢?”

“咦!”燕眉認真地打量方非一眼,“現在是什麼時間?”

方非擡起腕錶:“2011年……”

“我沒問紅塵歷!”燕眉取出指隱針,“按震旦歷,現在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甲子甲子年癸酉月辛巳日庚寅二七四”,點到“四”字,石盤金光一閃,霍霍地轉動起來。

“小裸蟲!”燕眉揚聲說,“把手放在鎖上!”

方非一手扶住雷車,一手按上石鎖。圓盤迸出炫目的白光,湮沒了兩人的身形,過了一會兒,光芒歸於暗淡,門前空空蕩蕩,兩個人已經不知去向!

拱門轟隆作響,還原成一片石壁;相思樹低頭彎腰,重新糾纏在一起;一陣長風貼地掃過,將少許的痕跡也抹去了。

手一按上石門,傳來一股巨大的吸力,方非只覺兩眼一黑,失重似的向前飛去。

他還來不及詫異,眼前大放光明,雙腳忽又踏上了實地。

“平安到站!”耳邊傳來燕眉的笑聲。

這兒竟是白天,方非的腳下是一塊石坪,前方聳立起一座白色的宮殿,橢圓光亮,彷彿半隻巨大的蠶繭。

宮殿的四周,是一望無際的雲海。

“小裸蟲,快走!”燕眉腳步輕快,向着宮殿走去。

“不是說靠海嗎?”方非暈暈乎乎,“怎麼會……”

“呆子!”燕眉輕輕發笑,“雲海不是海嗎?”

“那就是返真港嗎?”方非望着宮殿,忽然有點兒心虛。

“對極了!”少女加快了步子。

走進天港大門,只見一座雲白色的大廳。大廳的中央,一根巨大的圓柱頂天立地,以柱頂爲軸,發散出許多深白色的條紋。

圍繞圓柱,散落不少紅色的圓球,紅球間聚集了若干道者——年紀老老少少,個子大大小小,相貌奇奇怪怪,衣飾形形色色——他們看見兩人,似乎不勝驚訝,有人高叫:“天啦,這不是裸蟲嗎?”

“怎麼回事?”一個女道者聲音尖利,她的頭髮墨綠髮光,恍若水中的海藻,在空氣裡輕輕飄拂,“裸蟲來這兒幹什麼?”

“胡鬧,全是胡鬧!”一邊的男道者憤憤接嘴,他的紅髮閃閃發光,就像是一盞特大號的警燈。

道者七嘴八舌,方非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燕眉像是沒有聽見,回頭說:“小裸蟲,我去買票,你在這兒等着!”

“我……”方非還沒說完,燕眉步子輕快,走進了一座銀色的小屋。

方非站在那兒,不知所措。跟着少女,不免受她嘲笑,可是站在這兒,道者們的目光,實在叫人難以忍受。

這座大廳裡面,方非成了一個異類,自卑、羞怯、屈辱、憤怒,種種情緒紛至沓來,好似硝酸混合了甘油,讓他快要爆炸開來。

沉默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默默轉過身子,對面一樣東西跳入眼簾,彷彿一塊磁石,將他的目光牢牢吸住。

那是一塊黑色的巨碑!四米高,三米寬,碑上刻滿了火紅的文字——

天人誓約

甲、道者戰爭,不得牽連裸蟲!

乙、不得泄露震旦之存在!

丙、不得暴露道者之身份!

丁、裸蟲不得進入震旦,元嬰及度者不在此限!

戊、不得傷害裸蟲,自衛者不在此限!

蒼龍媧皇白虎金天

朱雀祝融玄武共工

看完銘文,方非暈暈乎乎,眼前盡是“嚴禁、不得”等等字樣。他不由胡思亂想:“裸蟲不得進入震旦?那我算什麼……元嬰及度者不在此限?元嬰是誰?度者又是誰?元嬰及度者……是不是一個人呢?”

一隻手伸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非一驚回頭,來的卻是燕眉。少女白他一眼:“票買到啦,兩刻鐘以後開車。走,上那邊坐坐!”小嘴向道者們一努。

“我就在這裡!”方非連連擺手。

燕眉皺了皺眉,看了他一眼,又瞅了瞅那些道者,沉思一下,擡起左手,輕輕挽住了方非的胳膊。

這一下十分突然,不止方非瞠目結舌,道者堆裡也起了一陣騷動。

少女揚起臉來,迎着衆人的目光,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方非跟在一邊,面紅心跳,身子裡充滿一股莫名的力量,前面的目光好似一堵冰牆,悄無聲息地融化瓦解。少女的目光掃過,道者要麼垂下眼皮,要麼左右掃視。

燕眉真是與衆不同!方非的心一陣激動,他的腿腳輕快起來,走到紅球前面,腰背已經挺得筆直。

少女一招手,兩隻紅球滾了過來,求身高可及胸,球心隱隱透亮,她伸出右手,按住了一隻圓球,叫了聲:“靠椅!”

咕嘟,紅球刷地彈起,空中扭曲變形,變成了一張高背坐椅。

燕眉擰身坐下,見方非還在發愣,說道:“小裸蟲,這是凳妖,你把手放在球上,心裡想象,它就能變成各種椅子!”

方非大着膽子,按上圓球。球面不算光滑,可是彈性十足,一股喜悅順着手心活潑潑傳來,他忍不住叫了聲:“沙發!”

咕嘟,凳妖跳起老高,變成一張單人沙發。除了顏色以外,和他想的一模一樣,摸上去毛茸茸的,還有好看的布藝條紋。

方非滿心驚喜,坐了上去,一眼掃去,道者大多坐着凳妖。其中一張靠椅格外醒目,通體都是火紅珊瑚,珊瑚水氣光潤,像是剛從海底撈出,椅子上坐了一個黃衣道者,頭髮花白,神氣傲慢。

“臭裸蟲!”身後傳來一聲疾喝。方非一回頭,沒有見人。啪,左頰捱了一下,方非大怒,瞪眼四處張望,那人又叫:“瞎眼了嗎?貧道在這兒!”

低頭一看,沙發背後站了一個小老頭兒,身高不足半米,身子飄飄渺渺,看上去不像真人,倒像是一團幻影。

方非只覺納悶,也沒看清小老兒怎麼動手,右頰一痛,又捱了一記耳光,不由大叫:“喂,你怎麼又打我?”

“打你還是好的呢!”小老兒吹鬍子瞪眼,“這是什麼地方,也是你來的嗎?貧道數到三,馬上夾着尾巴滾蛋,一、二……”

“三!”燕眉接口說,“凌虛子,你有完沒完?”

“該死的丫頭!”凌虛子憤憤不平,“你一個道者,怎麼跟着裸蟲鬼混?裸蟲一身的臭氣,哼,難聞得要命!”他捏起鼻子,嘴裡一陣哼哼。

“少來這一套!”燕眉冷冷說,“凌虛子,就算有什麼臭氣,你也聞不到!”

“我聞不到?”凌虛子勃然大怒,“貧道可是順風鼻,一百里以內的氣味都逃不過我的耳朵……”

“哦!”燕眉拖長聲氣說,“貧道的氣味是用耳朵聞的!這麼說,你的鼻子用來聽話,嘴巴用來看東西,至於眼睛,呵,生來就是用來出氣!”

“氣死我了!”凌虛子一跺腳,氣呼呼地走了。

方非望着小人背影,皺眉說:“這個人可真怪!”

“他算個什麼人?頂多是隻老元嬰!”

“元嬰?”方非想起《天人誓約》,“什麼東西?”

“元嬰不是東西!”燕眉話沒說完,凌虛子遠遠接嘴:“你纔不是東西!”

燕眉的眼裡閃過一絲怒意,大聲說:“元嬰不是東西它只是裸蟲的鬼魂兒。爲了進入震旦,有些裸蟲捨棄了肉身,將魂魄濃縮四倍。可是捨棄了肉身,就連做人的樂趣也一起捨棄了。元嬰沒有感官,吃不下,聞不了,疼痛麻癢一概不知,日子一久,免不了空虛無聊。”

方非吐了吐舌頭,這樣的日子,真是無聊透了。

“他們失去了肉身,所以基恩一切擁有肉身的人!”燕眉看了方非一眼,淡淡地說,“特別是你這樣的人!”

方非一怔,心裡起了一個疑問。元嬰捨棄了肉身才能進入震旦。那麼,他呢?他也要捨棄肉身嗎?方非看了凌虛子一眼,忽覺坐立不安。如果失去肉身,他就成了一個鬼魂,和元嬰一樣的可笑,跟凌虛子一樣的不可理喻——方非幾乎想要起身走掉,他偷偷瞥了燕眉一眼,少女坐在那兒,一手托腮,若有所思。一陣錐心的痛楚傳來,方非忽地發現,不經意間,他已經離不開身邊的少女了。

“時候到了!”大廳裡響起了一個滾雷似的聲音。燕眉應聲起立,靠椅咕地變回圓球。方非也下意識起身,只見凳妖紛紛滾到兩邊,讓出來一條筆直的大道。

大道直通中央的圓柱。不知什麼時候,柱上多了一道青銅的拱門,乍一看,好似一張巨大的人臉——銀把手歪歪斜斜,像是兩簇飛揚的白眉;門中央隆起一塊,又似一隻大大的鼻子;橫着的兩道門閂,如同厚厚的嘴脣;左右兩側的門框,又像極了耳朵的輪廓;如果再添一雙眼睛,那可就是五官俱全了。

“歡迎來到返真港!”雷霆樣的聲音再次響起,方非留心一看,驚奇地發現,聲音來自那道銅門。

他揉了揉眼睛,沒錯,銀把手的下面亮了起來,出現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白光亮如銀,瞳子像是青綠的銅鏽。有了這雙眼珠,青銅門活轉過來,化爲了一張威嚴生動的大臉。

“現在是檢票時間!”門閂一開一合,銅門眉飛眼動,“在這以前,我要重申一遍規矩……”

“天啦,他又來了!”有道者低聲呻吟。

“守閽者,你這個老糊塗,少說兩句會死嗎?”一個黑衣道者破口大罵,“簡你的票!日落以前,我要回家吃飯!”

“好吧!”銅門樂呵呵的,居然也不生氣,“兜率城的白虎道者,我認得你,你可以上車……玄都市的玄武道者,你不要擁擠,我擔保你有個好位置……大羅天城的朱雀道者,別走快了,請把車票亮給我瞧瞧……”

道者輪流走向銅門,到了門前,亮出一個銀閃閃的東西,銅門立刻張嘴,露出一個黑沉沉的門洞,道者魚貫而入,一眨眼就消失了。

“喏!”燕眉遞過一面小小的銀牌,“小裸蟲,這是你的車票!”

方非接過銀牌,牌面上刻着——

“出發地返真港至目的地鳳城

座位:甲辰四二次車甲等五號

票價:二十點金。運營方:戶部三劫門交通司。”

道者人數不多,很快就輪到了方非,他的心跳得好快,站在那兒忘了動彈。廳裡的目光匯聚到他身上,方非不覺後退了一步。銅門的目光掃了過來,唔了一聲說:“少年人,你要來嗎?”

“我……”方非目光飄向黑碑。“裸蟲不得進入震旦”——七個大字一閃而過,強烈的紅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也會失去肉身嗎?”方非的心縮成一團,又看了一眼凌虛子,老元嬰兩眼盯着他,臉上露出惡毒的詭笑。

“少年人!”銅門又問,“你在等什麼?”

方非看了看燕眉,少女無動於衷,沒有打算阻攔。方非只覺一陣悽惶,或許,除了失去肉身,根本沒有別的法子留在燕眉身邊,他活着是一個孤兒,死了是一隻孤魂,就算逃離了這個地方,他也根本無處可去。

變鬼就變鬼吧,只要陪着燕眉——方非一咬牙,大步走近銅門,一手亮出了那張車票。

“去鳳城?”門上的眼珠盯着方非,“你看過《天人誓約》嗎?”

“看過!”方非臉色慘白,他已認了命,打算接受一切後果。

“裸蟲不能進入震旦!”守閽者聲如響雷。

方非默不作聲,忽覺左手灼痛,低眼一看,手背上的紅痕又明亮起來。

“作爲守閽者,我得提醒你……”銅門嘮叨沒完,忽然咦了一聲,目光落在了方非手背的紅痕上。

“天啦!”銅門輕輕叫了一聲,口氣中夾雜驚奇,“度凡印!”它擡起眼來,掃過衆人,聲音就像驚蟄的春雷,“我的天啦!他是一個度者!”

道者們起了一陣騷動,他們神色驚異,紛紛交頭接耳。

“不可能!”凌虛子跳起三米多高,“震旦不會再有度者了!沒有道者會這麼傻。守閽者,你一定弄錯了!”

“真有趣!”銅門不理睬元嬰,定眼打量方非,“度者有了,點化人呢?點化人在哪兒?”

“在這兒!”一個清脆的聲音冷冷響起,衆人舉目看去,燕眉高舉右手,雪白的手背上,一道火痕灼灼發亮。

“度者!點化人!這下子可齊了!”銅門閉上眼睛,沉思一下,爆發出一陣滾雷似的大笑。

“我太驚訝了,這種事好多年也沒發生過了。作爲一個守閽者,我得向這位點化人鞠躬致意!”

守閽者眨了三下眼睛,代替鞠躬三次,燕眉臉色蒼白,輕輕點了點頭。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凌虛子好似不得滿足的小孩,在地上滾來滾去。

方非呆在那兒,心裡莫名其妙,直到銅門的目光掃來:“少年人,你可以進來了!”

這麼輕易過關,方非呆了呆,支吾說:“我、我還有一樣東西……”他一指遠處的雷車。

“它怎麼辦?”

“那個嗎?”銅門慢吞吞地說,“你可以辦個託運!”

“託運?怎樣託運?”

“這樣!”銅門一張嘴,伸出一條銀白色的長舌,越過衆人頭頂,纏住雷車,拎了過來,跟着嗖地一下,連舌帶車收進了嘴裡。

“這不就成了嗎?”銅門閉上嘴巴,發出一串哼哼。

“這、這個……”方非瞠目結舌。

“你不信任守閽者嗎?”銅門瞪眼說,“下車後你就能拿回去。我保證,不會缺少一個車輪……”它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也不會多出來口水!”

道者們呵呵哈哈,笑得十分放肆,方非進退兩難,望着漆黑的門洞,心一橫衝了進去。

眼前一陣迷亂,忽又大放光明。方非驚奇地發現,前面沒有萬丈深淵,也沒有青銅的腸胃。

他站在一塊渾圓的空地上,地板明亮光潔,好似一面巨大的鏡子。

上下一摸,肉身還在,方非長長鬆了一口氣,心底涌起一股說不出的喜悅。他擡頭一望,光線從天上落下,簇擁着一具雲白色的巨梭,梭身離地十米,根本無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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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來自身後,少年一掉頭,看見一隻白毛鸚鵡,它的個頭大如老鷹,毛冠銀白,雙眼漆亮,一對爪子嫩紅如玉。

“閣下是新來的嗎?”白鸚鵡拍了拍翅膀,指了指牆壁:“從這兒上去,不到三百米,就能看見入口!”

“沒有樓梯嗎?”方非傻里傻氣地問。

“樓梯?”鸚鵡咭咭尖笑,“這個笑話可真有趣!”

“笑話?”方非一愣,皺了皺眉,“你有翅膀,當然不用樓梯。”

“哎呀!”白鸚鵡舉起翅膀,一拍腦袋,“抱歉,我剛來不久,還沒遇上過這種事情。沒關係,閣下,這是‘任意顛倒牆’,不用樓梯也能上去。”

“不用樓梯?”

“沒錯,請擡起右腳,輕輕放在牆上……”鸚鵡的聲音舒緩柔和,像是給人催眠。

方非擡起右腳,蹬在牆上,一瞬間,天旋地轉,整個空間顛倒過來——牆變成了地,地變成了牆,環形的牆壁化爲了一條長長的甬道,沖霄車閃閃發光,就在他的頭頂上方。

“請往前走!”白鸚鵡又說。

方非的心砰砰亂跳,從身後的“地面”收回左腳,抖索索向前走去。

這個空間十分奇妙,無論走到哪兒,踩到的地方都會變成地面。在這兒,物理法則失了效,地心引力跟着雙腳轉移,大可以顛三倒四、任意東西,盡情享受飛檐走壁的樂趣。

走了十步,忽聽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海藻頭的女道者踩着右側的牆壁,一陣風向前趕來。

經過方非身邊,海藻頭停下腳步,兩人頭頂着頭,構成了一個九十度的夾角。

“我說!”海藻頭眼珠上翻,“你真的是度者嗎?”

“我不知道。”方非心中彆扭,他從沒以這種角度跟人說過話。

“幸會,幸會。”海藻頭伸出手,“玄武藍中碧,在戶部的紅塵監察司做事!”

“我叫方非!”方非也伸出手,手指還沒碰到,藍中碧嗖地縮了回去。“車上見!”她一揮手,飛也似的跑了。

方非仰望巨梭,心裡十分納悶:“這東西連輪子都沒有,怎麼也叫車呢?”

又走幾百米,一架橫梯連接巨梭。方非進了車門,車裡沒有窗戶,白色的牆壁發出淡淡的柔光。

“閣下的座位號是多少?”白鸚鵡從後面冒了出來,嚇了方非一跳。

他看了看車票:“甲等五號!”

“那是貴賓廂!”白鸚鵡拍打翅膀,“閣下請跟我來!”

一人一鳥穿過走道。兩旁稀稀拉拉地坐了若干道者,他們望着少年,神色都很奇怪。

方非心神不寧,沒走幾步,迎面來了一個俏麗的女子,她的步子分外輕盈,一眨眼到了方非面前。少年正要躲避,冷不妨女子倏地散開,化爲了一股輕煙,直直地穿過了他的身體。

少年嚇了一跳,渾身冰冰涼涼,鼻間盡是桂花香氣。他回頭望去,輕煙散了又聚,重新結成女子模樣,她轉過身來,衝方非嫵媚一笑,跟着快走幾步,輕飄飄地穿過了一面牆壁。

方非兩眼發直,心裡暈暈乎乎。鸚鵡連聲催促,他才醒悟過來。走到貴賓車廂,燕眉竟然先到一步,她坐在那兒,悠悠閒閒地看書。

“五號在這兒!”鸚鵡伸出翅膀,一指燕眉身邊空位。

“謝謝!”方非落了座,坐椅不軟不硬,一股柔和的力量,將他牢牢吸在上面。

“你碰到花妖了?”燕眉擡起頭來,衝他嗅了嗅。

“花妖?”方非莫名其妙。

“她們是魑魅的近親,看起來像人,其實沒有身體!”

“哦,你說那個女人,她會變煙霧,還能穿牆……”

“美不美?”

“什麼?”

燕眉瞅他一眼,輕輕哼了一聲:“花妖都是美人兒,身子又香,笑容又甜,你沒有叫她迷住嗎?”

“我……”方非滿臉通紅,“你看什麼書?”

“小滑頭!”燕眉白他一眼,揚起書來敲打方非的腦袋,“這是《伏太因之魂》,寫的是這一萬年來最偉大的道者……”

“胡說!”有人接口怒喝。方非一瞧,卻是辱罵銅門的白虎道者,他坐在前面,掉過頭來死死盯着燕眉,他的兩邊額角,各自紋了一朵潔白的雲彩。

“一萬年來最偉大的道者?他也配?哼,伏太因算什麼,沒有皇師利,震旦還在魔徒手裡……”雲紋男激動得渾身痙攣,額角的雲紋越來越亮,他霍地起身,左手放在額心,狂叫一聲,“白王無上!”

這一下聲如狼嚎,嚇得方非一愣,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車裡的道者接二連三地站了起來,舉手蓋住額頭,齊聲高呼:“白王無上!”

“老一套,真無聊!”燕眉一臉的厭煩,“你們都瞎了眼了嗎?皇師利有什麼好的?哼,光說長相吧,伏太因也比他長得帥!”

“膚淺!”雲紋男連叫帶跳,“我要向至人院提議,把這本《伏太因之魂》統統沒收,寫書的活該這樣……”他舉起右手,向下狠狠一揮,做出個砍頭的手勢。

“你要沒收我的書?”燕眉擡起頭來,眼裡閃動俏皮光芒,“不妨來試試看!”

流雲紋臉一沉,右手揚起,也沒見燕眉動作,紅白強光凌空交錯,嗖,一個東西飛了出去,落地時卻是一支毛筆——雲紋男捂着右手,臉上閃過一絲痛楚。

“伏太因指着皇師利的鼻子:‘你這個野心勃勃的笨蛋……’”燕眉一面朗誦書裡的字句,一面玩弄右手的毛筆,“指着皇師利的鼻子,呵,伏太因的心腸真好,換了是我,就該給他兩個耳刮子!”

車廂裡響起一片驚呼,許多人直起身來,臉上透出怒意。

“你、你侮辱白王……”雲紋男渾身發抖,雲紋忽明忽暗。

珊瑚椅擡起地上的毛筆,走到雲紋男的面前:“幹嶄,換了我是你,就不會招惹南溟島!”

“南溟島?”衆人怒色褪去,眼裡透出懼意。

幹嶄接過毛筆,悻悻落座,額角的雲紋暗淡了不少。

“南溟島又怎麼樣?”幹嶄盯着方非惡毒一笑,“我總有辦法收拾她!”

方非給他瞧得心頭髮毛。燕眉啪地放下書本,嗖地站起身來,拈筆的指節微微發白。這時白鸚鵡飛了過來,銳聲高叫:“沖霄車裡嚴禁鬥毆,你們兩個不知道嗎?”

“哼!”燕眉一皺眉頭,放下毛筆,沉沉坐下。

凌虛子晃悠悠地走了過來,停在方非對面,又吹鬍子又瞪眼。鸚鵡說:“凌虛子,車要開了,回你的座位去。”

“不!”凌虛子氣哼哼地說,“我就在這兒!”一邊說,一邊飄到空中,抱手盤膝,對面怒視方非。

白鸚鵡瞪他一眼,無奈嘆了口氣,面朝衆人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各位乘客,歡迎乘坐甲辰四二次沖霄車,我是新任車長雪衣女,隨後的旅途中,我們將會通過三劫門——震旦的門戶、紅塵的盡頭,在那兒,我們將要遭遇三大天劫——想要欣賞天劫的旅客,我會發給你們每人一副‘窺天眼鏡’……”

一陣香氣撲鼻,方非擡頭看去,兩名女子走了過來,遇見過的花妖也在其間。兩人推了一輛小車,沿途給每人分發一副眼鏡。

來到近前,花妖拿了眼鏡遞給方非。方非伸手接過,好奇地打量對方。花妖的相貌舉止都與真人一樣,他忍不住問:“您是花妖嗎?”

花妖笑而不語,少年鬧了個大紅臉,心中十分尷尬。燕眉冷笑說:“笨蛋,她是啞巴,不會說話!”

方非一愣,心裡好不納悶,又見另一個女子取出眼鏡,作勢遞向燕眉,少女搖頭說:“我不用這個,有救生符嗎?”

那女子收回手去,衣袖拂過方非的鼻尖,留下淡淡的臘梅香氣,少年心頭一驚:“呀,她也是花妖?”

“閣下要救生符嗎?”雪衣女撲啦啦飛過來,歇在梅花妖的頭頂,“我們有三種救生符,風符、雲符和羽符……”

“我要一枚羽符!”

“朱雀人都愛這個!”雪衣女咭咭尖笑。桂花妖將手伸入小車,取出一枚銀色的鳥羽,上面繫了紅色的絲繩。

燕眉接過羽符,輕聲說:“小裸蟲,低頭。”

方非低下頭,少女將羽符掛在他頸上,聲音壓得更低:“記住,遇上危險,你握緊羽符,叫出上面的文字!”

方非拈起羽符,雪白的毛片上,橫撇豎捺,散落了許多筆畫,那些筆畫都是活物,彷彿一羣火紅的小蟲子飛來飛去。方非看得眼花繚亂,忍不住問:“會有什麼危險?”

“你先別管。”燕眉沒好氣說,“記着我的話就行了!”

方非放下羽符,瞅着兩名女子,心裡怦怦直跳,小聲問:“燕眉,她們都是花妖嗎?”

“這是梅妖,這是桂妖!”燕眉指點說,“花妖於人無害,道者都愛僱傭她們,她們親近道者,是爲了躲避魑魅……”

兩隻花妖本已走遠,聽見“魑魅”兩字,雙雙掉過頭來,眼裡流露出深深的恐懼。

“抱歉!”燕眉一揮手,“我說漏嘴了!”花妖似有餘悸,對望一眼,默默推車離開。

方非拿起眼鏡,鏡框光白輕巧,鏡片色澤暗紅。“這就是‘窺天眼鏡’?”他隨手帶上,透過薄薄的鏡片,車身刷地透明,車外的景物清楚可見。方非吃了一驚,摘下眼鏡再看,車身還是原樣。他恍然大悟,所謂的“窺天”,就是可以透過車身,看到車外的景象。

凌虛子也拿了一副眼鏡,在那兒東張西望,忽見方非看來,立馬橫眉豎眼:“看什麼?你戴我就不能戴?”

“我又沒那麼說!”方非滿心委屈。

“你嘴裡不說,心裡就這麼想的!”凌虛子大吼大叫。

方非懶得理他,再次戴上眼鏡,車身變得透明,人物沒有變化,只是一無依傍,好似坐在虛無空中。

車身微微發抖,方非舉目一望,正前方徐徐洞開,露出了一個巨大的圓窗。

神車盡力一躍,破窗衝了進去!

雲河向後飛瀉,四周寂無聲息,突然萬里一空,太陽如同巨大的火球,壓着頭頂滾滾碾過。

車身抖了一下,亮出來一對金燦燦的翅膀。這時已到大氣層外,陽光一無遮攔,灑在翅膀上面,只見金羽千萬,發出耀眼光芒。

正前方星河流淌,河流深處,九顆大星格外醒目。方非還沒來得及細看,虛空豁地洞開,活像是一張巨口,嗖地一下把飛車吸了進去。

一切的光亮都消失了,虛空無垠地展開。方非心中迷茫,彷彿墜入了一個深沉的夢境。

紅光一閃,似乎就在頭頂。方非一擡眼,一個巨大火球從天而落。他嚇了一跳,發出一聲尖叫。

火球擊中飛車,迸爲千萬火星。緊跟着,虛無空中,數不清的火球冒出頭來,密如雨點,齊刷刷向飛車衝來。

沖霄車拍打金翅,在火雨間左右穿梭。火球不時迎面撞來,就在眼前爆炸,嚇得方非連聲驚叫。

忽覺有人拍肩,方非身心震動,摘下眼鏡——大火消失了,周圍恬靜美好,剛纔的恐怖景象,就像是一場可怕的電影。

拍醒他的是燕眉。少女神色惱怒,向四周努一努嘴。方非一看,道者們紛紛怒目望來。他恍然明白,剛纔狂呼亂叫,勢必擾了四鄰。

“小子!”凌虛子忽問,“你剛纔看見了什麼?”

“火!”方非心有餘悸,嗓音微微發顫。

“那是太火!”元嬰拿了眼鏡玩耍,可是根本不戴,他擡頭看了看,“算時辰,贔風也該來了!”

“贔風?那是什麼?”

“不長眼的混球!”凌虛子雙眼一翻,“你就不會自己看嗎?”

方非遲疑一下,戴上眼鏡。剛剛戴好,一張灰白的巨口直撲眉宇,似乎將他活活吞下。

少年嚇了一跳,盡力後仰,後腦砰地砸中靠背,隱隱傳來一陣疼痛。他這纔想起,自己身在車中,一聲驚叫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地嚥了回去。

巨洞一閃而沒,方非回頭望去,身後一道灰白色的巨大風柱,大大小小,遊走如龍,搖頭擺尾,剛纔的“巨口”,正是風柱的風眼。

“這就是贔風?”方非驚奇中,眼前忽地變成了灰色,四面八風,升起了無數風柱,大大小小,縱橫不一,有的狂飆天落,有的平地涌起,有的胡攪蠻纏,有的橫衝直撞,幾道風柱攪在了一起,馬上又合成了更大的一股。

儼然闖入了洪荒密林,飛車穿梭林中,周圍盡是參天的風柱。風柱無論大小,一旦靠近車身,均被飛車彈開。飛了一會兒,灰白色又消失了,眼前歸於一片黑暗。方非一回頭,風柱遠去,漸漸消失,空蕩蕩的虛空再次沉寂。

他鬆了一口氣,扶了扶眼鏡,極目向前望去,前方黑暗深處,浮現出點點烏光。

烏光越來越近,近了細看,卻是無數的黑球,每隻直徑十米,球面暗無光芒。

黑球並非靜止,而是緩慢地漂移,一隻黑球無聲滑過,飛車的翅尖擦過球面,迸出了一溜微弱的閃光。

方非的心緊了一下!黑球略一沉,跟着無聲裂開,數百道電光狂竄而出,深深刺痛了他的雙眼。

如同一個信號,電光照耀的地方,黑球紛紛爆炸,億萬電球盡被引發,藍的白的,無邊無際,方非所有的詞兒加起來,也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電光如鑿如鑽,反覆擊打車身,經不住這樣的打擊,沖霄車出現了劇烈的抖動。

“各位乘客!”耳邊響起雪衣女的聲音,“現在經過陰雷區,沖霄車會有一些顛簸。請大家緊靠椅背,不要隨便起身。”

方非背靠坐椅,後面生出一股吸力,顛簸的感覺減弱了,他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

閃電的勢頭越發瘋狂,方非不由摘下眼鏡、大口喘氣。他的雙眼刺痛,嘴裡發乾發苦,適才太過緊張,一旦鬆弛下來,身子居然有些虛脫。

燕眉還在低頭看書,看完一頁,書頁自行翻過,上面的字全是手寫,插圖的人物也是活的,一幅大大的插圖佔滿全書,圖上畫了一個長髮的男子,腳下踩着一條黑龍。男子英偉不凡,黑龍的兩肋插了翅膀,正在大力的扇動。

“這是誰?”方非指着男子問。

“伏太因!”燕眉隨口答道。

“龍怎麼會有翅膀?”方非的印象中,中國的龍是沒有翅膀的。

“這是應龍!唯一有翅膀的龍!”

方非還想再問,忽聽雪衣女大聲說道:“閣下喝點兒什麼?”循聲一瞧,花妖推了小車過來。雪衣女歇在桂妖頭上,在那兒大聲招呼。車上擺了許多瓶子,還有一堆雪白圓潤的水果。

“一杯火芝茶!”燕眉說。

桂妖拿出一隻水晶瓶,瓶中沒有液體,只有一團火焰,花妖調轉瓶口,一小團火焰滾入茶杯,雙手捧給燕眉。

杯中的火焰還在燃燒,方非瞧得心驚膽戰,燕眉呷了一口,竟說:“真淡!”她看了方非一眼,“怎麼,你也想喝?”

“不!”方非兩手亂擺,燕眉一笑,放下茶杯。

“一杯冷翠煙!”凌虛子也在一邊叫嚷,梅妖倒給他一杯碧綠的液體。凌虛子端着杯子不喝,笑眯眯遞給方非:“這東西挺不錯,你嘗一口看看!”

液體清香怡人,方非伸手要接,燕眉的聲音飄了過來:“別上當,喝了冷翠煙,皮膚就會變成綠色,兩天兩夜都不會復原。”

方非一驚縮手,暗罵老元嬰居心叵測,凌虛子惡作劇失敗,盯着少女惱羞成怒。

“閣下喝點什麼?”雪衣女一邊詢問。方非出了一身透汗,嗓子渴癢難耐,但瞧那些瓶子,又覺十分爲難。雪衣女心思體貼,知道他是新人,說道:“閣下嚐嚐冰橘吧!”

“冰橘?”方非只覺名字好聽,於是點了點頭。

梅妖捧來一隻白色果子,方非接過,正想剝去果皮,忽聽燕眉說:“這樣吃可不行!”她指了指長長的果蒂,“咬這兒。”

方非咬斷果蒂,微微苦澀,燕眉又說:“吸一口!”少年盡力一吸,一股冷冽的漿汁涌出斷口,甜中帶酸,涼透心脾,以前的乾渴難受,全都一掃而空。

這時車身停止了顛簸,雪衣女大聲說:“恭喜諸位,三劫門順利通過,我們馬上就要進入震旦!”

“震旦!”方非帶上眼鏡,這一看,刺眼的電光不見了,雪白的雲氣撲面而來!沖霄車奮力一躍,跳出混沌虛空,遁入茫茫雲海。

只見雲開霧散,四面空碧如洗,遠處雲海盡頭,托出一輪紅日,光芒億兆,描紅染紫。

方非回頭望去,身後的夜色還未褪盡,依稀閃爍幾點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