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流動,火光映壁。
那深水之中的一吻,宛若一夢,不留痕跡。
秦驚羽揉了揉眼,甦醒過來,慢慢轉動眼珠,看着頂上的山石,目光一點點往下移動,山洞,石壁,火光,黑影……昏迷之前的記憶涌上心底,下意識就去摸身邊的劍,卻摸了個空。
那壁上黑影一動,少年的俊臉湊到眼前,目光如溪水明澈,欣慰一笑:“終於醒了。”
是燕兒。
秦驚羽鬆了口氣,抓住他的手臂撐起身來,腦袋還有些昏沉:“現在什麼時辰?我睡了多久?”
燕兒拂開她額前的碎髮,答道:“大概是午時,你都昏睡了大半日了。”
秦驚羽低頭一看,自己衣衫還算完整,外衫連同束胸的布帶都已經乾透了,髮髻散開,長髮隨意披肩,身上搭着一大塊獸皮,不知是虎還是豹,而他身上還是穿着那件單衣,已經破開了幾個洞,露出白皙細緻的膚色來。
在他背後,琅琊神劍好端端直立着,色澤清幽,古樸莊嚴。
這是一處淺淺的山洞,身下鋪着一層軟和的乾草,不遠處一堆火燃得正旺,火堆上架着些粗大的樹枝,幾根尖細的枝椏上串着數尾金黃的烤魚,吱吱冒油,肉香四溢。
燕兒從火上取了根烤魚過來,吹開上面的炭灰,遞到她手裡:“我嘗過的,沒有毒,味道還過得去。”
秦驚羽心頭百般滋味交織在一起,哪裡有什麼食慾,只隨意吃了兩口,環顧四周,沒見旁人,急急又問:“這是哪裡?銀翼呢?”
“他——”一提到銀翼的名字,燕兒眼光黯了黯,聲音低沉,“海水衝過來的時候,我們被衝散了,我騰不出手去拉他……”見她眼眶一紅,趕緊又道,“他之前沒受傷,練武之人閉氣時間較一般人長,興許另有奇遇也說不定。”
秦驚羽咬脣點了點頭,
想着他話中的用詞,一時沒反應過來,又喃喃道:“什麼海水?”回想起昏迷之前口中又苦又澀的味道,忽然驚覺,“對,是海水!”
“不錯,是海水。”燕兒以指爲梳,幫她把頭髮綁起來,頓首道,“那石臺底下不知從哪裡引來海水,力道甚大,一下子就把人衝出來,落在這山洞外的湖面上。如此看來,石棺之下的確就是逃生出口。”
逃生出口……
真正從中脫險歸來的,卻只他們兩人而已。
忽又想到在暗道裡消失的幾十名門人,那名武功高強的灰衣暗衛應該也在其中,或許以他的能力,可以帶領衆人脫險……
秦驚羽渾身一振,放下手中烤魚,一把抓起琅琊神劍:“帶我去看看那湖。”
燕兒扶她走出山洞,立在一處平地,但見外間天色晴好,腳下地勢稍高,大叢大叢高過人頭的白色野花怒放,一條小路彎曲朝下,窪地四周長滿了無數青幽幽的灌木,灌木叢中水光粼粼,深處一片蔚藍湖面,方圓有數十丈,湖中可見游魚水草,並無半分人影。
兩人沿着小路去到湖邊,眼前是一片溼泥淺灘,查看半晌,除了自己二人,並沒有發現有別的腳印留下。
秦驚羽頓感失望,走近過去,手指沾了一點湖水舔了下,道:“是鹹水湖。”
燕兒點頭道:“看樣子是和海水相連。”
這蠻荒島不僅遍佈異獸,而且地形奇特,到處都是密地陷阱,沒有指路地圖,當真是舉步維艱。
秦驚羽看着湖水怔怔出神,忽見近前水草纏繞處,一道光亮閃過,有什麼東西在水面盪來盪去。
“那是什麼?”
燕兒順着她的手指看去,當下跳進水中,長臂一伸,將那閃光之物撈了起來。
竟是那枚作爲開啓通道之鑰的髮簪!
秦驚羽接了過來,置於掌心,髮簪依舊完好,在頂上明燦燦的日光下,呈現出一種綺麗奪目的光彩。
這髮簪,明明是安在了那石臺中央的凹槽裡,與石臺渾然一體,密合不分,所以纔會帶動機括,此時怎麼會出現在這湖水裡,而且還能浮在水面上?
正不得其解,遠遠地,有腳步聲傳來,夾雜着吃吃的笑聲。
不是獸,是人!
心裡怦怦直跳,上島這樣久,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人聲。
由不得她多想,一隻手掌飛快捂住她的口鼻,將她的身子拉到灌木叢中,隱住不動。
秦驚羽朝他眨眨眼,將髮簪揣入懷中,雙手輕輕分開枝葉,在縫隙裡朝外窺視。
幾名身着藍衣的女子快步朝湖邊走來,頭髮微褐,面容靈秀姣好,腰肢輕盈柔韌,隨風擺動,與湖光山色相映成輝,那走在最前方頸戴銀圈的少女更是生得柳眉大眼,嬌俏亮麗,青春得直逼人眼。
這兇險海島上忽然現出如此一幅和諧畫面,實在有些突兀。
兩人噤聲不語,就看着那羣女子朝自身藏匿的位置步步走近,爲首的少女邊走邊撅嘴道:“大哥非要說可能有人從禁地出來,讓我來查看,依我說,禁地裡面又有那麼多機關暗道,還有小聖鎮守,怎麼可能有人走得出來?!”
看到她滿臉不耐,身後一名侍女模樣的女子笑道:“要不小姐坐在岸上休息,我們幾人下湖去看看就好。”
另一名侍女也附和道:“是啊,山上碧蘿開得又大又香,小姐採些回去,那冷麪公子不喜歡醉蓮,說不準會喜歡這個……”
但見被喚作小姐的少女面上一紅,輕叱道:“你們胡說什麼,我採我的花,關他什麼事?!”
那侍女笑嘻嘻道:“不關小姐的事,小姐怎麼半夜不睡,偷偷給他送吃的過去?”
少女哼道:“那不過是我吃剩的點心,丟了也可惜……”
那侍女笑道:“奴婢幾個服侍小姐多年,也沒見小姐把吃剩的點心分給我們,卻專門趁夜送去給一名囚犯……”
“是啊,小姐對那囚犯可比對我們好多了……”
冷麪公子?囚犯?
秦驚羽聽得心頭一動,抓起燕兒的手,在掌心寫字:銀翼?
燕兒在她手心回答:有可能。
“你們!”少女被侍女一番奚落,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羞惱跺腳,轉頭就朝湖邊奔來,奔了一陣,忽然輕咦了一聲,腳步放慢。
秦驚羽微怔一下,當即明白過來,她應該是發現了自己與燕兒在湖邊行走的痕跡,當下屏息不動,趁她走近查看之時,忽然竄出掩近,手指搭在少女被曬得微黑的後項,啪嗒一聲按下風影戒的開關,低聲喝道:“別動!”
那少女並不驚慌,居然格格一笑:“我勸你也別動。”
就在此時,秦驚羽手背一涼,只覺一股冰冷滑膩的感覺在上面遊走,竟是一條銀白色的小蛇,而那少女頸項上的銀圈,倏地不見蹤影——
這哪裡是什麼銀圈,卻是盤在頸上的活物!
秦驚羽對異獸見得多了,也知道自己一動,這蛇必定隨之進攻,當即動作不變,只冷哼道:“你這項圈還真特別。”
少女嬌笑道:“不止特別,還能要你的命。”
秦驚羽盯着那蛇嘴裡吐出的漆黑分叉,眯眼反問:“那好,我們數一二三,一起動手,看看誰先死?”
說話間,感覺到自己額上開始冒出冷汗,努力穩定手指的同時,指尖觸摸到那頸項上一絲微黏的汗意,心頭又是一喜,原來對方也在緊張心虛。
兩人僵持不下,一動不動,茂密的灌木擋住身形,遠處的侍女低低說笑,漫步而來,竟然毫無察覺。
那少女咬了下脣,先開口:“你是誰?你想怎樣?”
秦驚羽冷笑回道:“這話我倒想問你,你又是誰?你又想怎樣?”想到她先前與侍女的對話,面色一整,直截了當問道,“我問你,那個什麼冷麪公子,長什麼樣,姓甚名誰?”
“他——”少女被她突如其來的森冷與威嚴嚇了一跳,吶吶道,“我不知道他姓什麼,我大哥的手下在海里發現了他……”
海里?
秦驚羽又驚又喜,毫無疑問,那肯定是銀翼了。
這傢伙,居然被那水柱衝進了海里?
回想起少女提起銀翼時的羞赧神情,腦中靈光一閃,忍不住好笑,這狼小子,開始走桃花運了!
少女半晌沒聽得她的迴音,伸手把銀蛇引走,轉過身來,急急道:“你是不是認識他?”
秦驚羽略一遲疑,瞥見她眼中純淨坦然之色,手指收了回來,表明態度,正色道:“他是我失散的朋友,我們一起坐船出遊,船在海里遇上風浪沉了……我正在找他,你能不能帶我去見他?”
少女朝她上下打量,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眼睛亮了亮,隨即柳眉蹙起,似在認真考慮可行性。
“他被我大哥關起來了,我大哥說他是潛進島來刺探虛實的漢人奸細,下令沒有他的通行令牌,不準任何人探視……”
秦驚羽觀察着她的神色,低低笑道:“這任何人,沒包括你吧?”
少女並不避她探究的眼光,大大方方道:“我偷了大哥的令牌,每晚都去瞧他的,起初他不理我,但是我送去的點心和清水,他都沒拒絕……”
秦驚羽直聽得咬牙切齒。
廢話,那狼小子只會對自己兇,小美人送的東西,他當然不會拒絕!
腳步細碎,秦驚羽眼看那幾名侍女朝這邊走來,來不及多問,拉住少女急道:“我這位朋友還沒娶親的,你今晚想辦法帶我去見他,我給你們做媒,他一向聽我的話,保準成事!”
身後撲哧一聲,不用看也知道是燕兒躲在某處偷笑。
哎哎,有她這樣思想超前身體力行的主子,身爲下屬就只能在一旁清閒喝茶嗑瓜子了……
“小姐?小姐?”那邊侍女見少女久久不歸,不禁低聲相喚。
“哎,我在這裡!”少女蹲下身來,朝那邊侍女揚聲喊道,“我肚子不舒服,你們先去那邊樹林等着我,我一會就來——”
“是。”
侍女們朝湖邊看了看,說笑聲漸漸去得遠了。
少女舒了口氣,轉過頭來,連耳根都燒紅了:“你方纔說的,是真的麼?”
秦驚羽見她已經動心,立時拍着胸口,繼續發揮那天花亂墜的本事:“當然是真的,我可以打包票!我那朋友家世清白,武功又好,而且家裡只他一人,你嫁過去,不用供奉高堂,也不用服侍小姑,只管享福便是……你回去好好準備,別露出馬腳,天黑就過來,我在上面山洞等你來,你記着帶兩套男子服飾來,咱們不見不散!”
“嗯,我叫兆翡顏。”少女露齒一笑,面頰上兩個小小的梨渦,甚是動人,想了想,又道,“你有沒有隨身信物可以給我?他疑心很重,誰都不信,我怕他以爲我是騙他的……”
秦驚羽摸了摸腰間,實在有些犯難,自己身邊除了這柄琅琊神劍,別無他物,於是道:“不用信物,你只要告訴他我姓秦,他自然明白。”
兆翡顏輕輕點頭:“那好,我走了,晚上再過來找你。”走出幾步,又再回頭,“你莫要忘了……你答應的事情。”
秦驚羽微笑頷首:“放心放心,你回去把謝媒大禮一併準備了。”
等人一走,燕兒即從灌木叢中鑽出來,笑得眉眼彎彎,那叫一個得意:“若是銀翼知道主子就這樣把他給安排了,不知會氣成什麼樣子。”
秦驚羽自顧自說道:“那兆小姐樣子生得美,脾氣性子都不錯,也不算虧待他,他日後會對我感激涕零的……”
燕兒搖頭打斷她:“銀翼不會喜歡她的。”
秦驚羽白他一眼:“你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你知道什麼!”
燕兒看着她,只是微笑:“見面就知道了。”
兩人又在湖面搜尋一陣,再沒新的發現,倒是山洞背後找到條山澗,喝了個飽,然後在樹林裡摘了不少野果,又去湖邊叉了魚,這回全是燕兒身體力行,上樹下湖,她只管在樹下岸邊做着沒有半點技術含量的重複性的拾撿工作。
飽餐一頓之後,秦驚羽無事可做,索性在洞中休歇養神,等到一覺醒來,天色微黑,洞外卻是響起不小的動靜。
出去一看,原來是燕兒撿些形狀合適的粗大樹枝當作木扒,只半日時間,就已經在洞口挖掘出一條丈許深坑,洞口左右兩邊分別留出一條極窄的不易察覺的通道,坑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更在坑邊堆了不少大石。
秦驚羽見那深坑底窄口廣,敵人一旦來襲,非摔落下去不可,只待他落入坑中,上面的人便投石砸打,輕鬆應戰,不覺讚道:“這防禦工事真是不錯!”
燕兒在坑底擡起頭來,額上晶瑩,衝她眨眼一笑:“這回主子還說我細胳膊細腿不?”
這傢伙,還記仇呢!
秦驚羽沒理他,瞅着那深坑問道:“你懷疑那小美人要帶人來抓我們?”那少女眼神純淨,毫無雜質,實在不像心機深沉之流。
燕兒動作不停,繼續在坑裡擺弄:“凡事總是小心些好,我只怕萬一……事關主子安全,不能讓這個萬一有半絲髮生的機會。”
他眼睫垂下,表情極爲嚴肅,溫潤軒秀的側臉上散發着一種震撼人心的氣魄與力量。
秦驚羽看得呆了,領會到他一番心意,好一陣才點點頭,卻聽得他語氣鬆懈,溫言笑道:“主子放心,有我在,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大致弄好已經是新月如鉤,夜幕降臨,兩人於是熄滅了火堆在洞中嚴陣以待,一直等到下半夜,終於聽到幾聲細微的鷓鴣聲叫,有人在洞外低聲喚道:“秦公子,我來了!”正是兆翡顏的聲音。
“哎!”秦驚羽輕輕答應一聲,對燕兒比個手勢,凝神聽了一會,又藉着頂上淡淡月光朝洞外凝神細看,確定是她一人前來,便喚道,“衣服帶來沒有?你站着別動,先扔過來!”
兆翡顏答應一聲,將一團灰撲撲的物事擲了過來。
燕兒立在洞邊,捏着根樹枝將那物事挑落在地,是隻鼓鼓的灰色布包,並無異常。
秦驚羽打開布包,取出裡面的男子衣褲,一人一套飛快套在身上,又將琅琊神劍插於腰間,與燕兒從通道出去,與手持火把的兆翡顏匯合。
三人也不停留,在山間小道一路奔走,看着天上星辰指向,只知道一直向北而行,在走了小半個時辰之後,終於見到前方一處石屋,大門處隱隱光亮。
“噓,別出聲。”
兆翡顏回頭輕喚一聲,徑直走上前去,對着那守衛的兩名士兵亮了下令牌,忽然抿脣滴滴一吹,她頸上的銀蛇閃電般射出,左一撲,右一竄,兩名士兵立時倒下。
秦驚羽跳上前去,奇道:“你殺了他們?”
兆翡顏哈哈笑道:“我這銀兒沒毒的,昏睡一個時辰就沒事了。”
秦驚羽瞟她一眼,暗罵這小丫頭精靈古怪,之前對自己說起謊來面不改色。
兆翡顏當下摸出士兵身上的鑰匙,解鎖開門,大步踏進屋去,朝那榻上靜坐的挺拔身影笑道:“我沒騙你,真把你朋友帶來了,不信你自己看——”
燭光昏黃,那榻上之人聞聲站起,看清來人,不覺啊的一聲叫出來。
秦驚羽也是驚詫莫名,兩人相互指着對方,異口同聲。
“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