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宮此時十分熱鬧。
之前帝后爭執,蘭薩拂袖而去,樂皇后伏地大哭,聞聲而來的太監宮女勸慰不住,惶惶不知所措,過得片刻,蘭薩去而復返,臉色鐵青闖進來,身後是一干颶風騎。
“都給朕滾出去!”
衆人嚇得面如土色,被總管帶着退出寢室,遠遠守着。
而夜幕下,兩條身影悄然摸進宸宮後殿,慢慢循聲而去。
“人家夫妻鬧彆扭,牀頭吵牀尾合,你去摻和什麼?此時清風明月,不如我們找個地兒喝茶聊天……”
秦驚羽白他一眼,一步踩在他矮下來的肩上,像只靈巧的小鹿,迅速翻上牆頭。
蕭焰擡眸看着她的動作,眼底閃過些許讚歎,以及一絲落寞,他不在的時候,她到底跟那人到了何種程度……
心思只是一現,飛身跟上她的腳步,幾個起落,兩人隱在假山後,藉着殿中搖曳的燈火,凝神細看。
但見樂皇后斜斜躺在榻上,花容失色,兩眼紅腫,蘭薩立在她面前,勉強控制怒容,正低頭解釋:“朕信你,你也當相信朕,相信棠兒,別被有心之人利用……”
樂皇后打斷他道:“那不是有心之人,那是我的兒子!”
蘭薩好笑道:“又說胡話了,他是你兒子,那棠兒是誰?”
樂皇后低叫:“現在宮裡這個不是!”
蘭薩好言哄道:“好了,你在天台山獨處久了,就愛胡思亂想,快睡吧,明早朕讓太醫來給你看看。”
樂皇后冷笑道:“你以爲我瘋病又犯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我清醒得很!”
蘭薩順着她的話道:“是,是,你很清醒,是朕糊塗了,都是朕在犯糊塗,惹怒了你,朕給你賠不是,行了吧?”
假山後,秦驚羽聞言低道:“這個蘭薩倒是很會裝,樂皇后看來不是他的對手。”
蕭焰插嘴道:“也不完全是裝,至少還是有幾分真心在裡面。”
秦驚羽不屑哼道:“真心?那又如何,就可以隨意欺騙傷害嗎?”
蕭焰怔了一怔,面色不知怎的,有些泛白。
秦驚羽瞥他一眼,倒是沒有多想,眼光繼續投向殿內的人影,卻見樂皇后直起身來,冷着臉質問道:“當年先帝遭襲遇害,你是怎麼跟我說的?你親口說棠兒與他父皇一起葬身火海,可二十年後又將他找回來了!你叫我怎麼信你?”
蘭薩嘆道:“朕當時去晚一步,悔恨不已,聽颶風騎說皇兄懷中抱着一團,已經辨不出面目身形,周圍又沒找到棠兒,於是斷定棠兒也慘遭不幸……上天垂憐,誰能想到會在多年後再遇見他?”
樂皇后哼道:“單憑一個胎記,並不足以證明他的身世。”
蘭薩搖頭,並不以爲然:“棠兒碧眸挺鼻,正是我西烈皇嗣的象徵。”
樂皇后正色道:“那倒未必,我以前聽先帝說過,有些人家與胡商通婚,家族中偶爾也有子弟長有碧眸,只是少見純色而已。”
蘭薩蹙眉:“你還是不肯相信?”
“不是我不信,而是——”樂皇后嘆息一聲,忽然道,“我問你,先帝的貼身侍衛祁金,真的是爲保護先帝殉職了?”
蘭薩臉色微變:“你問這個做什麼?”
樂皇后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當初跟我說,祁金死了,你念及舊情予以厚葬,但時隔二十年,死人復活,這是怎麼回事?”
蘭薩眯起眼:“祁金復活?你聽誰說的?”
“我親眼看見他了,事到如今,你還想瞞着我?”
聽到這裡,秦驚羽倒是有些佩服這樂皇后,能說出這話來詐蘭薩,也不算是個繡花腦袋,不過蘭薩心機深沉,定有應對之策。
果然,蘭薩聞言一驚,卻並不慌張,長嘆一聲道:“既然你已經與他碰面,朕也就不再瞞你,你千萬要小心此人,這祁金當初失蹤得蹊蹺,朕一直在派人查找他的下落,經過查探,發現他極有可能就是勾結外地突襲皇兄的內奸!”
“祁金是……內奸?”樂皇后柳眉倒豎,望着他道,“你爲何不早告訴我?”
蘭薩垂下眼眸嘆道:“那段時日你身子不好,一病就是多年,朕……不想你擔心。”
樂皇后看他半晌,凜然道:“我現在已經不想再聽這些片面之詞,我只想要我的親生孩兒,如今真假難辨,唯有滴血認親。”
蘭薩眼神閃爍不定,終怒道:“荒唐!你不信棠兒,不信朕,卻去相信外人編造的謊言……滴血認親,這話說得容易,你要棠兒如何自處?要西烈皇室的顏面何在?真是無稽之談!朕言盡於此,你好好想想吧!”說罷,似是憤怒未消,拂袖揮去桌上的物事,又踢翻花架屏風,大踏步朝殿外而去。
樂皇后一動不動坐在榻上,任他折騰,只緊緊抱着那架古琴,面上浮起一絲苦笑,過了一會,便有宮人進來,手忙腳亂收拾殘局,衆人都是頭回見得皇帝發這樣大的脾氣,嚇得只顧做事,一聲不吭。
收拾完畢,那宮女小蓮怯生生過來問:“娘娘可要睡下?”
樂皇后剛要說話,卻見窗外一張絕豔小臉現出,朝自己眨眨眼,怔了怔,當下揮手將人屏退:“都出去,本宮想靜一靜!”
衆人低頭稱是,魚貫退出,殿內頓時安靜下來,又過一會,兩道人影翻進窗戶,立在樂皇后面前。
“小羽……”樂皇后喚了一聲,直覺拉住她的手,“棠……他呢?”
秦驚羽注意到她稱呼上的遲疑,轉念一想,必是經過蘭薩方纔狡辯之言,她對銀翼的身份血統也不是百分百確定了,輕笑一下,答道:“他若是來了,見到你這猶豫不決的樣子,心頭必定難過,倒不如不來的好。”
樂皇后面色一白,嘆道:“我心裡亂得很,不知當如何。”
秦驚羽想着她也不易,安慰道:“不能怪你,你現在是蘭薩的皇后,跟他做了十幾二十年夫妻,自然是你們之間的情分重些。”
蕭焰在一旁忍不住好笑,她這樣安慰人,倒不如不安慰。
樂皇后臉上更白了些,語調酸苦,幽幽道:“我那些年病着,都是他照顧我,我清醒之後已經身處他的後宮,夫君孩兒都已亡故多年,禁不住他體貼入微,低聲下氣,我便發了個重誓,他要是能讓我孩兒死而復生,我便嫁與他……”
秦驚羽聽過當即明白,當時蘭薩在鎮壓暴動之時看到那名碧眸少年,該是多麼欣喜若狂,屠殺上萬人,只留得他一人獨活,便是要讓這個秘密永遠不爲人知!
“如此說來,他也算是對你用心良苦,一往情深……”說着暗歎一聲,這個時候再說出蘭薩加害元昭帝的真相,已經沒了當初的效果,反倒似在挑撥離間,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不如不提。
樂皇后拍了下她的手背,惆悵難言,轉眸看見蕭焰,倒是微微一驚:“你……你是……”
她在天台山待得許久,回宮也就兩日,沒見過蕭焰倒也不足爲怪,只是這神情並不像是見着陌生人,反而有些激動歡悅。
蕭焰亮出招牌式的溫潤笑容,行禮道:“南越蕭焰,見過皇后娘娘。”
“蕭焰……姓蕭……”樂皇后盯着他的眉眼五官喃喃念着,再看看他的衣着服飾,忽而笑道,“你母親近來可好?”
蕭焰奇道:“娘娘認識我母后?”他容貌與其母柳皇后頗有幾分相似,料想這樂皇后正是憑此認出。
樂皇后點頭道:“我與你母親有過幾面之緣,倒是很談得來……對了,你今年多大?”
蕭焰如實答道:“我年前剛過了二十歲生辰。”
樂皇后拍手笑道:“這就對了,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那時棠兒就快出生,而你母親也剛剛傳出有了身孕,那時我倆開玩笑,還說若是生得一男一女,則結爲親家……”
蕭焰哼了一聲,面上微露僥倖之色,倒是秦驚羽低笑道:“娘娘莫要失望,須知蕭二殿下家中還有兩個皇妹,都是生得如花似玉,國色天香,這兒女親事倒是結得!”
樂皇后看她一眼笑道:“小羽你放心,這蘭家男兒都是些死心眼,他既然有了你,便不會惦記別的女子,就算對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他都不會上心的。”
秦驚羽聽得心中一動,蘭家男兒,這自然也包括蘭薩,看來蘭薩冷落後宮不近女色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只怕是爲了他的嫂子,眼前這位樂皇后,卻不知這三人當年是如何的恩怨情仇。
蕭焰面上不太好看,只勉強笑道:“娘娘有所不知,你面前這位,身份比公主還精貴些。”趁樂皇后不在意,朝秦驚羽湊近過去,無奈低道,“你惹旁人便也是了,怎麼又去惹銀翼,還嫌自己桃花不多麼?”
秦驚羽想想也覺頭痛,扁嘴回道:“你管我呢,本殿下人見人愛,人家皇后娘娘又這般熱情……”忽然住了口,聽他話中的意思,一直知道自己是女子?除了他,南越卻還有誰知曉……
腳下一隻香鼎升起淡淡白煙,嫋嫋煙霧中,蕭焰的臉色愈發難看了些。
想想也是,她是大夏太子,銀翼驗明正身後便是西烈太子,兩人關係交好也就等於兩國關係交好,他南越不急不氣纔怪!
幸而此時窗口人影一晃,又一道黑影翻了進來。
樂皇后一見來人,欣喜立起:“棠……你來了!”
銀翼淡淡應聲,面上有絲疲倦,這連日奔波,方纔甩脫颶風騎的追捕也頗爲吃力,進來看了兩人一眼,朝蕭焰點頭道:“多謝。”
蕭焰知他是爲祁金之事道謝,面色緩和,淺笑道:“不必客氣。”
秦驚羽接過話來道:“雖然蘭薩答應不會用刑,但是人在他手裡,謹防夜長夢多,還是必須儘快把人弄出來。”
銀翼冷聲道:“若是劫獄,人手不愁。”
蕭焰瞥他一眼道:“你這直率性子什麼時候才能改改?你家主子看中了颶風騎,不會讓你帶人硬闖的。”
秦驚羽看着兩人,心裡忽然有絲恍惚,覺得這討論爭辯的場景略爲眼熟,就連說話語氣都是似曾相識。
只聽得銀翼哼道:“那將如何?跟你又有何相干?”
蕭焰並不答他,只轉向樂皇后笑道:“娘娘若想了解當年真相,尋回真正的西烈皇嗣,此時便不得心軟,任誰都不相信,只咬住滴血認親這一句不放,真金不怕火煉,屆時自然有人會露出馬腳。”
這話直聽得秦驚羽一個激靈,硬生生找回迷茫的神智來:“滴血認親,真的管用?”
蕭焰像是看天外異類一般看她:“從古到今,這是辨識血統最直接的法子,你竟不知?”
秦驚羽搖搖頭,沒法跟這些古人解釋什麼是親子鑑定,什麼是DNA,心中疑慮,卻也忍住不說。
蕭焰看了看她,又對樂皇后道:“既然娘娘與我母后是舊識,我便理所當然,不遺餘力促成此事。”
樂皇后歡喜低道:“好孩子,真是謝謝你!”
蕭焰笑了笑,迎上銀翼冷淡的目光,不乏真誠道:“時間不早了,還得讓娘娘早些安歇,你們兩人是打算繼續藏在宸宮,還是跟我回別院坐坐?”
銀翼正沉吟,秦驚羽輕拉他的衣袖,在旁笑答:“既然蕭二殿下成心邀請,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打擾幾日吧。”蘭薩對這樂皇后甚是在意,常來常往,兩人留下無益,倒不如跟他去別院,憑她的超凡五感,再加上銀翼的武功,一個蕭焰並不足爲患。
臨行道別,忽又想起一事,秦驚羽笑吟吟道:“這皇宮裡也不好耍,娘娘你這琴我看着不錯,能不能借我彈奏兩日?”先前一直想着元昭帝手諭之事,後來看到蘭薩打砸殿內物事發泄怒氣,樂皇后什麼都不管,卻緊緊抱着這架琴,不由得靈臺一陣清明,故發此問——
那洞內壁上的凹槽,大小倒是正好能放下這樣一架古琴來!
或者,琴裡有些什麼奧秘……
礙於蕭焰在場,也不便多問,先借去自己研究下。
說話間手肘撞向銀翼,後者倒是會意,淡然幫口道:“她一向喜歡彈琴唱曲什麼的……”
秦驚羽嘴上笑着:“只是一點興趣愛好而已。”此話說得老臉一紅,所幸沒人注意。
蕭焰輕笑:“是麼,這興趣愛好倒是不壞。”
秦驚羽側頭,對上他似笑非笑的俊臉,他又知道什麼?
樂皇后聞言怔了下,眼光放柔,將琴遞了過去:“既然小羽喜歡,儘管拿去彈,只是這琴是先帝留下的,他在世的時候對這琴十分珍視喜愛,連我看了都忍不住要吃醋。”
秦驚羽慎重點頭:“娘娘放心好了。”
樂皇后搖頭嘆道:“都說了,別叫我娘娘……”看了看銀翼,眼神裡夾雜着衆多情緒,終是一嘆,“好了,你們去吧,多加小心。”
趁着夜色,三人出了宸宮,四處見得人影閃動,卻是蕭焰手下的黑衣侍衛在司職護衛。
蕭焰在前領路,秦驚羽小心抱着琴與銀翼並肩而行,一路避過巡邏的西烈宮衛,經過一座宮殿,遠遠見着裡面明亮的燈火,不覺奇道:“這裡面住着何人?”深更半夜的,竟然還不睡覺,倒跟自己有得一拼!
蕭焰回頭道:“是那太子的寢宮。”
秦驚羽想起當初在那山莊浴室見得的齷齪一幕,忍住嫌惡急急而行,倒是蕭焰往那宮殿投去一瞥,眼底閃過一抹深思。
所謂別院,實際上就是在皇宮中專門劃出一塊地方,作爲貴賓留宿之用。
蕭焰這院子倒也清幽,尤其院裡幾桿翠竹,如他人般頗有幾分修俊飄逸之意。
此念一生,秦驚羽愣了一愣,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最近被他的殷勤獻得多了,思想麻痹,警惕漸消,險些敵我不分,慚愧啊慚愧。
在大廳入了座,趁蕭焰出去安排事務,秦驚羽對銀翼低聲言道:“你明日一早出趟宮,召集弟兄在格魯城內外,凡是有土的地方,埋下些鐵牌,上面就寫——”想了想,朝他耳語幾句,銀翼聽得點頭。
過不多時,那黑衣首領便敲門進來,請他們去歇息,房間位於迴廊深處,獨立出來的三間,銀翼那間居左,她那間在中,剛走到門前,右邊屋子有人推門出來,眉眼彎彎,含笑盈盈,正是蕭焰。
“今晚夜色很好,若是不困,一起彈琴賞月如何?”
秦驚羽打個哈欠道:“我們這些粗人,哪有蕭二殿下的閒情雅緻。失陪啦,明早再見!”本想叫上銀翼一起研究那架古琴,此時有外人在,也只好作罷,抱着琴懶懶進門。
想着銀翼就在隔壁,倒也不擔心,和衣靠坐在牀上,手指隨意撥動着琴絃,琴身異常光潔,似是長年累月被人撫摸,不覺心頭一動,看來這樂皇后對元昭帝的思念之情,不似作假,只是翻來覆去摸索查看,琴身嚴絲合縫,始終沒能發現不同之處。
想了想,手指一點一點,輕輕敲打,忽而停在一處,果然有東西!
面上剛現喜色,就聽得側畔輕微一聲,壁板一翻,有人從另一頭輕盈滑下,正好落在她身邊,瞅着她微微一笑。
“你要喚我過來,直接叫一聲就行,何必這樣敲敲打打,教銀翼聽見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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