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弦被敬得頭昏腦脹,七葷八素,古奕霖看得心疼,但眼前這等局面他又不能翻臉,又不能動武,只能幹看着。
風紫輝則根本是八風吹不動,只要不危及雲鳳弦的性命,別的事,他通通不理會。唯一有本事替雲鳳弦解圍的雲鳳源,卻壞心眼地袖手旁觀,就等着看雲鳳弦酒醉出醜。
就在雲鳳弦危急時刻,有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各位叔叔伯伯,今兒到底是誰的大壽,怎麼沒人敬我爺爺,倒敬起他來了?”聲音清脆好聽,語氣清爽乾脆,有一雙纖手甚至伸過來,東一晃,西一閃,一搶過了七八個酒杯,往席上一拋。說話的是翠色衣衫的少女,年紀不過十六七,長得清麗可愛。因爲年紀太小,說出的話猶帶稚氣,就算有些不客氣,誰也不好意思和個大孩子計較,大家哈哈一笑,便都散開了。
雲鳳弦心中暗想:“想必這便是帝遠遜的孫女了。”她沒有開口,帝思思已偏頭看着他道:“你就是爺爺、哥哥常提起的雲鳳弦嗎?鳳大哥聽說也天天往你那跑,我幾次想去玩,鳳大哥和哥哥都不肯,這回救了你,你怎麼謝我?”
雲鳳弦看着眼前這個天真可愛的少女,心情大好地笑道:“我的大門永遠爲帝小姐打開,不知道這等謝禮,小姐喜歡不喜歡?”
帝思思眉眼生光,輕笑一聲道:“你真是個聰明人,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你。”復又望向雲鳳源,眸中露出異樣的光芒,“鳳大哥,不用你帶,我也能去她家玩,這回瞧你怎麼甩下我不管?”傻子也可以看得出她眉眼間的傾慕,聲音裡的熱情。
雲鳳源相貌英俊,氣度灑脫,文采出衆,風流倜儻,又是個所有女子夢中難求的癡情種,女兒家一縷情絲結在他身上,倒也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素來與女子談笑無忌的雲鳳源,居然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正勁得不像是他自己,肅然說道:“小姐要去哪裡,便去哪裡,與鳳某人何干?”
帝思思恨瞪他一眼,一跺足,轉身到了帝遠遜身旁,低低說幾句,指向雲鳳源這一邊,不知在告什麼狀。
帝遠遜只能捻這鬍鬚搖頭苦笑,又堆出笑容來安撫這美麗任性的孫女兒。
雲鳳弦悄悄湊到雲鳳源耳邊,低語問道:“大哥,這簡直都不像你了。”
雲鳳源斜睨她一眼,才重重地嘆道:“我一生肆意風流,行止有虧,但放在心中的,從來只有衛珍一人。以往出入青樓,結交名妓,大家醉時同交歡,醒來各分散,無牽無掛。帝姑娘本是好人家的女兒,清純無垢,我怎好沾染。”
二人說話之間,席上其他人已開始送上壽禮了。
塵右燈朗聲笑道:“一個月前,我的一位平生至交自北地而來,帶來兩件珍物,一件是我女兒如今愛逾性命的寶馬,一件,就是這千年人蔘了。”
塵洛冰適時起立,雙手奉上一個木製錦盒。
四周響起一片讚歎之聲,帝遠遜也忙雙手接過來,連聲道謝。
雲鳳弦最最討厭的便是參味,不由低哼一聲,立刻引得一雙明眸帶着殺氣看來:“你笑什麼?”
“沒什麼,想到這禮物很珍貴了。”
在帝遠遜的壽宴上,塵洛也發作不得,她狠狠地瞪了雲鳳弦,那眼光若有實質,定會把雲鳳弦刺出兩個窟窿來。
雲鳳弦微微一笑,耳旁又聽得幽貢曲的聲音,“老夫家業不及帝老,縱有什麼好東西拿出來,想是帝老也不稀罕,更不似塵兄知交滿天下,天南地北都帶些珍物來,實實在在沒有別的可以送,好在還有一身功夫略可誇耀。聽說帝公子愛武,老夫便送獨門武功秘笈,不知帝老可笑納?”說着從懷裡掏出一本略有殘破的小冊子來。
帝思聞言面露喜色,化血堂之主拿出來的武功,想來絕非泛泛可比,對習武者來說,實在是天大的誘惑。
帝遠遜肅容下位,雙手推了推幽貢曲手中的殘舊的秘笈,沉聲道:“多謝幽兄的美意,只是帝順那孩子習武純是胡鬧,從無意拜入任何門派,只怕壞了幽兄規矩。”
對於山海湖城的化血堂,這裡的幾大勢力都存忌憚之心,幽貢曲這麼明目張膽地送出來的禮物,沒有人敢拒收,但若真個收下,讓帝順與他變成師徒關係,有了名分,只怕從此後患無窮。
幽貢曲也不生氣,他笑得如彌勒佛般和氣,怎麼看怎麼像個奸商,“帝兄多慮了,我既無兒女,又無弟子,更不想開門立派,江湖上的師門規矩,我素來不放在心上,這秘笈送便送了,哪有那麼多牽扯。不過,帝兄你倒提醒了我,化血堂無人繼承終是不妥,我也該想想,好好收個弟子,傳我絕藝,繼我家業了。”
帝遠遜心下微沉,雖然幽貢曲當衆表明不會與帝順計較什麼名分關係,但是爲什麼又忽然在這麼多重要人物的場合裡提起要收徒弟的事?他是無兒無女又無徒,偏身負蓋世武功、偌大事業,這一要招徒的消息傳出去,只怕這裡即時風雲激盪,要生出無數是非來。
不止是帝遠遜,在場那些年老成精的人物無不臉色微變,眼中異芒閃動,唯獨幽貢曲笑容依舊和和氣氣,親親切切。
雲鳳弦此時突然笑着起身,淡雅地道:“我們夫婦二來自京城來,人生地不熟,不及備辦厚禮,只好用件京中舊物相賀,還望帝老不棄。”
雲鳳弦說完,信手掀開左邊一個盒子,但見一片珠光寶氣,耀人眼目。
但在場卻沒有任何人動容,山海湖城最富有的任務都在這裡,美玉明珠在他們家都快堆成山了,哪裡還把這等東西放在眼中。
當雲鳳弦伸手把盒中珠玉取出,信手一抖,竟抖成一幅連城一片的珠簾時,即刻一片清涼,叫人身心舒暢。
帝遠遜眼神一閃,忽道:“莫非這就是傳說中水柔國出場的碧水珠?”
雲鳳弦頷首,淡淡地道:“正是碧水珠。”
一時間四座皆驚。這碧水珠是水柔國的至寶,天性清寒,一顆,即可叫人清涼無汗,縱是擁擠不堪的場所,在三伏夏日,只要能有三顆碧水珠,也能叫人覺得涼爽舒適。這種寶物,千金難求,不過在傳說中出現,就算有,恐怕也只有帝王之尊可以收於內宮。這樣的寶珠,一顆已難求,雲鳳弦居然一出手,就是一大片。座中即時一片譁然。霎時間看向雲鳳弦的目光,無不充滿了震動與驚羨。
雲鳳弦也只是淡定的環視了衆人,緩緩地告退回座。
帝遠遜震驚之後,憑空得了這等重禮,倒也欣喜。他不是俗人,也不說什麼禮物太重不敢輕收的客套話,一笑收下,拱手稱謝便作罷。帝家別的人也都是喜氣洋洋,也只有帝思有些沮喪。以往自覺謝家豪富,無往不利。今日看雲鳳弦一出手,才知道,自己與他們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
有云鳳弦在前,其他人的壽禮俱皆黯然失色,只好硬着頭皮,一一送出來。
雲鳳源素來狂放,只不過拿親書的幾幅字畫送上去便是,帝遠遜竟也不敢輕慢,同樣親手收下。
轉眼間衆人一一送過賀禮,獨何若還沒有開口。
帝遠遜卻搶他一步出聲道:“何賢侄代何夫人送的禮早已送到,老夫不敢獨佔,所以要與大家分享,大家可覺得這席上清茶,有什麼特別之處?”
衆人即時端了茶細品,即刻有人搖着頭,說餘香長在,有人晃着腦說,甘美無倫,也有人長篇大論說出一道道茶經。
雲鳳弦自問俗人一個,喝茶如牛飲,喝了也只覺得好茶而已,味道不錯,但要說出講究來,卻是萬萬不能,所以也不說話,只用詢問的目光去望古奕霖和雲鳳源。
還不等這兩個見識廣闊的人開口,何若已一笑立起來道:“說來,這茶葉倒也不算稀奇,雨前春雖是天下名茶,想來各位也沒有哪位喝不起的,只是這泡茶的水有些難得。前些年,家母去忘遠寺祈福,正趕上一場初春大雪,封了山路,家母閒着無事,便在寺中的梅花林,把花瓣上的雪兒小心收取,一共纔不過聚了小小一罈,藏在家裡足足三年也沒捨得喝......”他的話還沒說完,已引來一陣讚歎。
“忘遠寺的梅花名滿天下,這梅上的冰雪既清且貴,想不到咱們竟然沾了帝老的光,得了這等口福。”
“大家一起同飲千金難換的梅雪茶,傳出去也是一樁美事。”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讚賞之意,獨雲鳳弦一個人面如土色,三年前的積雪,那該有多髒啊~她,她居然就這麼喝下去了。雲鳳弦趕緊拿起一杯美酒一飲而盡,只覺心頭無比舒暢,卻忽覺一雙明眸望來,不禁心頭一顫。正是一直凝神聽他們討論的古奕霖,明眸如水,清亮似星,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秋水雙眸,深深凝望着雲鳳弦。
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激動,讓雲鳳弦毫不遲疑站起來,對四周一抱拳:“對不起,在下臨時有些頭暈,也許酒飲多了,要回去休息了。”她交待得飛快,拖了古奕霖就走,旁人還不及反應過來,她已經施展輕功,像風一陣和古奕霖掠了出去。連風紫輝都不及相隨,旁的人更來不及勸阻,等回過神來,雲鳳弦已拉着古奕霖跑得沒影了。
雲鳳弦她一直跑到長街盡頭,打了個酒嗝,左右都再不見半個閒人,這才凝望着古奕霖,一字字道:“奕霖,我和你相處的這段日子以來,我覺得我開始喜歡和你呆在一起,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古奕霖不明白,她這樣急匆匆拖她出來,就只是爲了避開旁人,用這樣熱切的眼神凝望他,用這樣真誠的語調對他說話。他淡淡一笑,低聲道:“我的心,你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他語氣輕柔,聲音像春天的風,吹入人的心田,讓人無法懷疑他的赤誠。
雲鳳弦一陣激動,也顧不得就在大街之上,忍不住伸手擁抱他:“傻瓜,你爲什麼對我這樣好?”
古奕霖最重禮法,此時,竟也不躲開她的擁抱,反而緊緊地環住了雲鳳弦的背,“我也一直想問你,傻瓜啊!爲什麼,你要對我那麼好呢?”
雲鳳弦展臂緊緊地回抱住他暖暖地身軀,柔聲道:“因爲你待我最好啊!縱天下人疑我忌我,你卻知我信我,就算旁人全都負我傷我,你卻永遠不會背叛我。”
古奕霖手指微顫,久久垂眸,良久,才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道:“胡說什麼呢?還不快回家。”說着輕輕推開她,低頭疾行。雲鳳弦料他是被感動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歡喜,緊跟着共行,一路細語溫聲,古奕霖卻一直垂着頭,不答一語。
回到居所以後,古奕霖即稱有些乏了,要去休息。
雲鳳弦心裡嘆氣,卻也不忍阻攔,只得任他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爲他們全都去拜壽了,家中的僕人只道他們不會這麼早回來,除了看門的兩個下人,其他人全都跑去躲懶,一時偌大的園林見不着一個人。
古奕霖走回房後,雲鳳弦忽覺整個世界都冷清起來。
她一個人回到了居所,往和平日相比,寬大得有些悽清的牀上一躺,本想小息一下,誰知竟是翻來覆去睡不着,無聊到要睜着眼睛,數窗外樹上的落葉。忽然間窗外的樹枝被雲鳳晴帶着惡意笑容的臉擋住了:“很難得啊!拜壽的人這麼早就回來了。”
雲鳳弦也白了他一眼:“很難得啊!花花公子也這麼早回來了。”
雲鳳晴也不生氣,悠然地道:“怎麼,沒人陪你,感到寂寞了。你的皇后,莫不是拋下你不管了?”
雲鳳弦一陣怒氣直涌心頭,起身斥道:“你和我鬥氣也就罷了,以後不要出言辱及他。他是這世間,待我最真心之人,若是想和我說話,不要再用這樣的口氣說他!”
雲鳳晴冷笑一聲:“我不過是見你一人寂寞,想來陪你出去走走玩玩,你倒這般發我的脾氣。”
雲鳳弦神情一凜,望向雲鳳晴。她還不至於天真到以爲自己把這個惡霸王爺感到到天良發現,決定和她做好朋友、好兄弟了。她如何不知道雲鳳晴不甘心受制於自己,暗中必要施手段報復的,只是最近見他日夜逸樂,什麼事也沒做,暗中還在奇怪,看來,現在的他是要動手了。
雲鳳晴對雲鳳弦的眼神視若無睹,負手冷聲道:“你若有膽子,便跟我出來,若是不敢,也就罷了。”
“好。”雲鳳弦目光一閃,定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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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鳳晴領着雲鳳弦沿着花徑漫步,漸漸接近了古奕霖的居所。
雲鳳弦微微皺眉,張口要問。雲鳳晴卻先一步以指壓在嘴脣上,做手式示意她噤聲。
雲鳳弦一怔,忽聽到一個足以令她動魄驚心的聲音叢林中傳出來。
“你還沒查出風紫輝的來歷嗎?”
“此人深不可測,又素來冷淡,問他的話,他絕不會回答,我問過雲鳳弦幾次,他也只說風紫輝是最可信任之人,卻不提其他,我也不好過於追問。”
過分熟悉的聲音,讓雲鳳弦全身一僵,大腦突然停止運轉,整個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你是皇后,是他的半個主子,風紫輝敢不理會你嗎?”
“你不知道風紫輝此人,就是皇帝,他也似從沒真的看在眼裡過。”
“雲鳳弦今天在謝府拜壽,出手大方到極點,可是另有深意?”
“能有什麼深意,不過是喜歡招搖而已。”
“他選擇住在富甲天下的山海湖城,可是另有用意?”
“你要我說幾遍,住在這裡是因爲我喜歡這裡,如此而已。”
“你要知道,權謀爭鬥,陰謀陷阱,便是父母妻兒都不可告之,天下並沒有真正可以完全相信的人。山海湖城富甲天下,風靈國的稅賦有三分之一出自這裡。她這樣的人物,長住在此,怎能不讓人提防?”
“說得有理,那權謀之爭,父母妻兒皆可出賣的事,我還沒見過不成?倒要謝謝你的提醒。”
“我知道你心中不舒服,不過,你既生在這權謀場中,也只得認命。我先走了,你要小心注意她的一舉一動,有任何不妥,即時通知我們,千萬記住,永遠不要毫無保留地相信任何人,包括她。當然,也包括我。”
雲鳳弦呆呆站在竹林外,竹林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晰入耳,她卻拒絕去聆聽,拒絕去思考。
雲鳳晴適時在他耳邊緩緩道:”這就是那世上,待你最最真心之人啊!“然後獰笑着伸手在她背心處,狠狠一拍。
若是在平時,雲鳳弦自然不會被他拍到,但此刻雲鳳弦失魂落魄,早忘了防備,後心被拍個正着。
這一擊,雲鳳晴若是含力而發,足以要掉雲鳳弦的命,但他卻只是借這一擊發出一股強大的推力。
雲鳳弦身不由主,被推得跌進竹林。
古奕霖聞得聲息,迅速轉身:“什麼人?”
雲鳳弦一跌倒在地,也即刻爬起來,才一擡頭,便已看到古奕霖驚恐的眼神。
兩個人無可迴避地照了面。
他眼裡的絕望映着他眸中的痛處,兩張臉都慘無人色,兩顆心都在同一瞬間,深深墜向無底深淵。
望着古奕霖的臉,雲鳳弦的手足冰涼,身體僵硬。
她沒有斥責,沒有發怒,甚至連疑問的表情都沒有。
太過混亂,太過驚訝,她幾乎忘記了應有的任何反應。唯一能做的,只是呆呆望着古奕霖。
望着他絕望的眼,她仍在盼望,這一切只是幻覺。
望着他再沒有半點血色的臉,她卻知道,自己真的跌進了永遠不能醒來的噩夢中。曾經的幸福如此清晰,彷彿就在昨日,就在剛纔,還那麼真真實實地握在手中。
明月下,他握我的手,他對她輕輕點頭,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好!”
而今日,他嘴脣顫抖,卻爲什麼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居所之中,他說過的話,言猶在耳:”我只知道你是我一生所見,最好的人,無論你要做什麼,無論你選擇什麼路,我總會陪着你,伴着你,不離不棄。“
而今,耳中轟然響的,卻是剛纔竹林外,聽到的那一句句錐心刺骨的對話。雲鳳弦擡手摸了一把臉,臉上一片乾燥。沒有淚,不曾哭。她在心中奇怪地笑了笑,爲什麼,傷心的是她,斷魂的是她,以爲要心碎吐血的是她,到頭來,她卻是哭都哭不出來。
她向他伸出手,走前一步。腳步出奇地有些搖晃,身子僵硬得幾乎不聽使喚,連普通的走一步路,都幾乎跌倒。
古奕霖身體顫抖如風中的落葉,他望向一步步走近她的雲鳳弦,如溺水者,看着唯一的生機,又似犯罪者,望着當頭劈下的刑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