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弦緩緩擡起手,打了個呵欠,在一堆人瞪到幾乎擠出眼眶的眼珠子盯視下,閒閒一揮手:“好了,你們拿吧!各取各人的,記着守秩序,別亂擠,藥就這麼多,擠丟了我可不負責。”她話音未落,只見滿天人影亂飛,黑影白影藍影灰影,到處都是人影。
鳳雪彥的動作奇快的退往後方,長案前已有十幾個人最先衝到。輕功好的看前面人擠滿了,索性一躍而起,從上方去取藥。內力好的,運起全身功力,一路往前擠。有人情急間,竟對上好幾掌,甚至傳出七八下兵刃交擊之聲。好在每人用的藥,都已分不同的瓶子,寫好藥名放好,這纔沒有讓人爲了搶藥打生打死,人人拿了自己的藥就先鬆了口氣。
麻煩的是後來,幾十雙手,一齊伸向唯一的一本書。
眼看要鬧成一場混戰,雲鳳弦冷笑一聲:“拿去抄一份也好,撕下自己要的那幾頁也好,誰要敢鬧事,誰就別想帶走配方。”
這一聲喝當真如雷霆震耳,把衆人震住。
本來幾十雙手搶的冊子,立刻誰也不敢伸手來拿了。
玉中嘆了口氣,走過去,抓起冊子:“好了,你們想要什麼配方,一個個過來,找我要,是要我撕下給你們,還是你們另抄一份,都隨便。”這話說了,衆人才鬆懈下來,這幫在山海湖城也算有本事,在江湖上亦算有名堂的人物,都成了乖孩子,乖乖排隊,一個個來了。
雲鳳弦這才衝空洃一擡手:“好了,你來指揮給四部的所有弟子分發解藥。”
空洃深深看她一眼,知道她主意一定,不可更改,便點頭以命而行。
所有解藥和藥方都分配完之後,廳裡廳外,緊繃的氣氛開始輕鬆下來。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談話,低聲地議論,每個人眼中都有深深的疑惑,但每個人身上的肌肉,和永遠在任何時間都緊繃的神經,卻已開始鬆弛。
空洃和玉中站在雲鳳弦身邊,眼中都有深深的憂色。
按理說,雲鳳弦仍然是化血堂之主,可是在她一手把解藥全部分發之後,這由幽貢曲用鐵血手段、金錢、美女、財富,還有毒藥,來牢牢掌握的化血堂還能依舊不改嗎?下面的那些人,還能繼續爲雲鳳弦效命嗎?
雲鳳弦安坐上首,閒閒喝着茶,嘗着糕點,時而和風紫輝閒聊幾句,耐心地等了足有半個時辰,這才從坐位上站起來:“各位情緒恢復正常了沒有,激動發泄完了沒有,可不可以靜下心來,聽我說幾句話。”她的聲音平和,並沒有刻意大聲嚷嚷,不知爲什麼,卻在一瞬間讓廳裡廳外,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專注地凝視着她。
“我知道,你們是被幽先生用毒藥控制的。或許,幽先生也並沒有真正的惡意,毒藥之外,他給了你們財富、美人、權位,而毒藥,在他看來,是維持暗殺組織的必然手段。可是,我不這麼想。”
雲鳳弦掃視衆人,朗聲道:“任何一個組織,要長久的存在,要昌盛地發展,都不可以靠脅迫的手段,必須衆人連心,必須有真正的熱情,真正的愛,真正願意去做這份工作,纔可以做到最好,纔可以真心地爲組織打算,所以,我把解藥交出,我把藥方公開,我解開捆住你們的繩索,以後的去留,一切由你們決定。”
雲鳳弦停頓了一下,繼而道:
“想要離開的人,可以立刻站出來,我絕不好留難。化血堂不時無間地獄,不時只進不出。由我掌管的化血堂,來去自由,留下的人,不是我的屬下,而是有着和我同樣願望,希望有屬於自己的事業,希望讓生活過得精彩,過得美滿的夥伴。離去的人,也不時叛徒,而是因爲喜歡走別的路,喜歡看別處風景,喜歡過另一種生活的朋友。”
雲鳳弦凝視所有人震驚的表情,微微和笑:“四部弟子要離開,隨時可以。你們曾爲化血堂付出太多,爲了化血堂,你們用生命去拼搏,你們身上,每一道傷痕,都是你們的功勳,化血堂永遠不會忘記你們。以前你們領到的報酬雖然還算豐厚,但也不足以報答你們所付出的。所有要走的人,每人發三千兩銀子,可以讓你們安家置業,過較爲寬裕的生活。我對你們唯一的要求只是,不要利用你們在化血堂所學到的殺人技巧,去作奸犯科。一來,這會累及化血堂,而來,殺人犯法,傷人性命,終歸結仇結怨,又觸怒官府。上得山多終遇虎,難免也會有落難受苦的一天。”
廳外,有人深深垂下頭,有人臉上露出不可抑制的激動之色,有人胸膛開始有劇烈的起伏,但更多人,只是深深地,目不轉睛地望着口出奇怪之語的雲鳳弦。
雲鳳弦沒有理會他們的表情,再一次望向廳內衆人:“各方管事,各部首領,若要離開,依各人身分和功勞,發予五千兩到兩萬兩不等的銀子。如果帳房那邊暫時不便撥款,由我私人墊付。離開的人,永遠是我們的朋友,留下的,就是我們的夥伴。各處的生意,我暫時不會插手,一切照舊,我信得過各位。所有生意事務,大家都可以自主決定,便宜處理。如果有人離去,留出空缺,則酌情,由副手接替。我唯一對生意的更改,是以後紅利的劃分。各處生意,六四分賬,每年所有的贏利,總堂只拿四成,各部掌櫃拿六成,但這六成中,必須拿出兩成來,分賞所有下屬成員。而總堂的所有帳目,全部公開,大的款項調動,各方管事,都可以來查。每月開例會兩次,各處生意向總堂總結生意狀況,總堂也把未來大的發展方向,大的銀錢用度,向大家說明。”
廳中衆人神色有人迷糊,有人震撼,明顯這些精明的老江湖,腦子居然誰也跟不上雲鳳弦說明的速度。
“四部弟子,暫時全部停止殺人生意,不走的,各歸其位,可以打探各處消息,給總堂最準確的情報。不想走,但也不想過這種藏頭露尾生活的,請向空洃報備,我會記下你們的名字和要求,爲你們安排新的工作,如果化血堂現有的各處生意不能安插,我可以重開新的生意。繼續在四部做事的弟子因爲停止了殺人生意,不能收到高額酬勞,但你們探查消息,一樣是危險艱難的工作,所以每個月,總堂會加三倍發薪銀給你們。我不能保證以後永遠不開殺手生意,但我可以保證,無論接什麼生意,我都會先確保你們每一個人的安全。你們的生命,和其他人一樣珍貴。所以,化血堂弟子,不管是任何人,只要是在工作上受傷,無論是與強敵交手,還是僅僅上菜燙傷了手指,醫治費用由總堂出,如果傷得嚴重,總堂會另付高額的慰問金。就算不時因工受傷,化血堂同樣也會有所表示,只要是化血堂的弟子,化血堂就絕不相負,如果選擇離開化血堂,化血堂也不存芥蒂。我只要求,留下的人,真心爲化血堂出力,離開的人,不要傷害化血堂,僅此而已。”
長長的一篇話,雲鳳弦終於說完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攤了攤手道:“各位,去留隨意,你們選擇嗎?”
依然是一片沉靜,沒有人回答。
沒有人拔腿離去,也沒有人振臂表忠。
沉沉的靜寂,把整個秀月樓籠罩起來。
雲鳳弦耐着性子等半天,仍然等不到回答,終於爆發性地一跺腳,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一干人等:“喂,你們倒是說話啊!全都啞巴了。”
回答她的是“撲通撲通”七八聲。
雲鳳弦眨眨眼,愣了一會兒,才弄明白,廳外頭有好幾個人直挺挺跪下去了。
跪了也就跪了吧!還跪得那麼大聲,就怕別人不知道,他們練了鐵膝蓋功嗎?
她還沒回過神呢!已聽得“撲通”連聲,廳外的人竟是大片大片跪下去,一轉眼,所有人都矮了一大截。
雲鳳弦看着跪在眼前的衆人,目中暗光一閃而逝。
廳中衆人面面相對。
不知是誰先悠悠一嘆,意味深長。不知是誰,微微一笑,一派輕鬆。也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下去。
轉眼間,廳裡也拜做一片。
然後就像曾訓練過十幾年,演練過幾千次,廳裡廳外,所有人異口同聲道:“主人。”
雲鳳弦緩緩地點了點頭,往後一坐。
玉中與空洃相視一笑,也一齊對着雲鳳弦跪拜下去,齊聲道:“主人。”
就連一直不太搭理雲鳳弦的鳳雪彥,望向好眼神,也第一次充滿了熱切的尊敬。
此時的雲鳳弦更加看不到,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風紫輝,微微展顏,露出一個並不熱烈,但絕對喜悅的笑容。
“爲什麼會這樣呢?他們從來不曾被人如此對待,從來沒有人這樣爲他們着想,爲什麼不會這樣呢?”空洃臉上帶笑,朝着旁邊的玉中道。
玉中語氣感慨:“以前我並不喜歡新主人,也不明白老主人,問什麼選擇把一切交給你,現在我總算明白老主人的選擇,自有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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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鳳弦這是第一百零一次後悔自己居然一時心軟,接下化血堂主人這副擔子。這下子,身在漩渦的最中心,前前後後所有的事,都要自己處理。
幽貢曲的喪事要繼續辦下去,各方賓客要繼續應酬下去。本來仍留在望月居前院的一百來人,這時又有六十多人離開望月居,只有三十來人,還以各種理由留下,不過一直被化血堂的人盯上盯下,連上茅房都有至少三雙眼睛盯着看,估計這幫人也撐不了多久,就會離開。
但這並不能讓雲鳳弦鬆口氣,因爲所有離開望月居的人,都沒有離開山海湖城,出了城的人,也早已先後回來。幽貢曲的死亡太震動人心,所有人都等着看新上任化血堂主的風采手段,等着看化血堂屬下造反,等着看新的山海湖城裡勢力大分配,新的武林格局大變更。不知有多少精彩的戲會在山海湖城內上演,不知多少有心人正蠢蠢欲動,又因爲有太多看熱鬧的人流連不去,混雜其中,正好掩去了他們的真實目的,真實動作。
幽貢曲的靈堂,依舊從早到晚,人湖不絕,山海湖城外,依舊每天有大批的江湖人涌進來。
這幾天,可憐的山海湖城的父母官,一張臉都變成灰白色了,大白天看來,也像一隻可憐的餓鬼,幾天幾夜睡不着覺,天天手舞足蹈地指揮着官兵,盯那裡,看這裡。能在這樣的混亂中得到好處的,大概也只有山海湖城內的客棧、酒樓和妓館了,大量的江湖豪客擁入,使他們的日收入以成數增加。
頭疼這些混亂人物的同時,雲鳳弦也必須對住的秀心閣的一干大人物加以處理。
火磷門的磷日和磷星壓着磷月,仍在等候本門長輩前來,處理這一連串事件。據說,火磷門的高手,早已上路,可能很快就會來到望月居。
成雪真把暮春的死訊發出去之後,每天就像活死人一樣,不言不動,癡癡守在房間裡,好在你叫她吃就吃,叫她喝就喝,倒也不添太大的亂。也好在,現在的天氣也算冰冷,屍體就算放幾天,也不至於發臭。
空洞洞一意不肯離開,聲稱要親眼看到兇手就擒,纔可以放心而去。
雲鳳晴仍然住在秀心閣,每天喝酒唱歌,閒時出來,到幾處妓館青樓晃幾晃,幾乎很少在雲鳳弦眼前出現,也不再動輒冷嘲熱諷,處處針對雲鳳弦。
雲鳳弦人在望月居壓陣,前方靈堂,若有大人物到,終是還是她親自去見。她是新人上任,化血堂裡要有變亂,也要她第一時間處理,在這種情況下,三天來,她沒有任何機會回去見一見雲鳳源,只能聽鳳雪彥來回傳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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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鳳源遙已經不再癡癡呆呆,傷心欲絕了。他每天吃飯,喝水,準時睡覺,也照常到靈堂處,待客盡哀。他的表現一點也不偏激,一點也不激動,唯其如此,越發讓雲鳳弦心驚。
至於案子的搜查,一直沒有進展。
雲鳳弦每天追問,宣相權下令查案的捕快,每天在第一時間向雲鳳弦稟報新情況,所有的案情,雲鳳弦知道得比宣相權還早,但案子還是陷入一團迷亂之中。
案發之前的晚上,衛珍帶着自己的貼身丫鬟中,乘着畫舫來遊影湖。請了山海湖城八大才子,又招了一羣美妓,一邊歌舞遊樂,一邊鬥詩鬥畫。負着飲三杯,或撫一曲,或歌一首,興濃意酣。他們的笑聲,吟詩唱曲,撫琴吹簫聲,傳遍整個影湖。
一衣盡歡之後,其間也有慕名之人,在舫下求見,被放上畫舫。直到第二天寅時,畫舫上的笑聲、樂聲,才漸漸停息,客人先後離去,陰衛珍一人酌酒賞月,因愛清淨,不但讓歌舞姬們散去,竟連畫舫幾個操漿的下人全部遣走,只留貼身丫鬟在旁服侍。然後,這座畫舫,就漂流在影湖上,再沒有動靜。
官府把與珍盡歡的八大才子都找來問話,人人的回答相似,都是盡情歡暢之後,先後離開,每個人都記得離去的時間,每個人離開時都有證人,每個人在離開之後,也有足夠的人證,證明他們在離去道案發的那段時間,身在何處。官府又把曾在船上服侍助興的美妓歌女叫來問話,把後來慕名來訪的客人情形一一問過。
有些客人是本地名人,她們認得,有的客人只是過往客商、外地遊人,聞影湖之名,前來賞玩,一時興起,纔來求見的,有的人報了姓名,有的人竟是連姓名也沒報全,就與衛珍鬥詩鬥詞鬥起酒來。這些美妓也難以一一說明,費了官府九牛二虎之力,纔算勉強問出幾個確切的名字,又通過不斷地詢問不同的妓女,畫出相應的幾幅畫像,開始了追尋查找。
官府的動作也算奇快了,三天之內,把這些上過衛珍畫舫的人,不管本地外地的了,全都找出來,追回來,尋來審問追查。這些人一個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說於衛珍相談盡歡,齊稱她爲當世奇女子,聽到她的死訊,大都黯然神傷。
雖然官府動用了種種手段,依然找不出有效的線索。無論如何,有歌女、美妓、船伕爲證,這些人離去之前,衛珍還是安然無恙的。雖然不能完全排除,他們在諸妓離去後,再回頭找衛珍,但這批人細查下來,居然也大半有足夠的不在場證明,案發時間,另有人證。僅有兩個讀書客商,口稱見過衛珍之後,就離城而去,趕着把貨運走做買賣,除了他們彼此互相做證,別無人證。但這也只能增加他們的嫌疑,卻不能確定他們是害衛珍喪命的兇手。
另一方面,官府在影湖傾全力調查,案發的那兩三日間,出現在影湖的人。可是,影湖是山海湖城的勝景,每天來去遊人如織,數也數不清,這樣的調查無異於大海撈針,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記下一些比較有名,一露面,別人可以知道他是誰,記住他們名字的人。
但也僅僅如此,同樣無法就憑這樣微薄的線索,找出兇手。
而搜尋衛珍隨身丫頭如意的工作一直在進行。直到第三天,才撈到如意已經被湖水泡得發腫變形的屍體。死者全身,不見傷口,驗屍之後,確定是溺水而亡。案件就此陷入了僵局,而對於望月居內的三起命案,則是一開始就是僵局,從頭到尾,沒有任何進展。
按嫌疑,殺火磷掌門的人,可以從死者的傷口追究到會使這種劍法的塵右燈。但塵右燈一來沒有殺人理由,二來身分奇高,勢力奇大,官府一不敢拘他,二不敢審他,三更不敢追究他。無形中,暗中迴避他也許是兇手的可能。
按機會,暮春死時,唯一可以殺他的人就是他的妻子成雪。可一來,同樣找不到殺人動機,二來,成雪悲痛情形實在看不出一點做假,三來,暮春的致命傷口,是幽貢曲的獨門武功造成的。可是……幽貢曲身卻已受害身死。
按死者死後,最得利的人是誰來查,那自然是輕易接手了化血堂偌大勢力的雲鳳弦了。可雲鳳弦自知不是兇手,而宣相權這位知府大人,也完全沒有資格去審問一位據說是王爺的大人物。
所有的一切陰謀都不能揭破,死去的人,仍然含冤,整個山海湖城都似處於可怕的危機之中,望月居里,一片死氣沉沉。
這個時候,雲鳳弦只想拋下這一切複雜的麻煩,飛奔離去,直往城郊修因寺,去尋找古奕霖。但最終,爲了穩定局面,爲了不讓太多鮮紅的眼睛,真的把化血堂當一塊就等着他們下嘴的大肉來盯,她不得不繼續穩穩坐在望月居主持大局,不得不在空洃的強烈逼迫下,硬着頭皮,看重一份份賬冊、名錄。
美其名爲,熟悉化血堂一切情況,實際上,一看到山一樣高的書冊,雲鳳弦已是面如土色。萬般無奈,被逼着強撐着看下去。那一頁頁記錄,一份份密錄,說明着化血堂擁有多麼強大的勢力,多麼可怕的財力,奈何雲鳳弦睜着眼睛,卻看得昏昏沉沉,根本沒記到腦子裡去。估計就算她真的記住了,弄明白了那一行行字所代表的意義,做爲一個連皇權都可以隨便仍開的傢伙,她也不會有任何有意義的感慨和足夠的心靈震盪。
三天來,空洃和玉中儘管不願承認,也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他們的新主人,不是英雄,不是聖人,不是明見萬里,目光長遠的一世豪雄,不是體恤他們,心懷仁慈的當代大俠,充其量也就是有幾個臭錢,沒有大智慧,偶爾會冒點小聰明,但本質上,還是笨到底,懶到家的無用之人。他們受了無數的精神折磨後,才勉強接受這一事實,然後腳丫切齒了許久,纔可以確保能夠在沒有人的時候對着雲鳳弦張牙舞爪,別人一出現,即刻變回畢恭畢敬的樣子。
每每想到此事,雲鳳弦不免感懷萬千。特別是在她被押着瞪起已經疲累到極點的眼睛,堅持看賬冊的時候,她心裡恨得更深,暗中不知用了多少不雅的語句,來問候兩個忠心下屬的母系長輩。而這個時候,被他早早打發離開,聲稱所有事都交給他們處理的幾位管事,紛紛到來。
幾乎不用看他們陰沉的臉色,雲鳳弦的頭已經開始疼起來了,看來麻煩來了。
她有些呻吟地揉着額頭:“看來,那些覬覦化血堂的人,動手的確夠神速啊!幽貢曲屍骨還未寒呢!”
雲鳳弦低聲喃喃念着什麼,可惜沒有人在意。
右老頭是個老頭子,最妙的是,他的確姓右名老頭。平時的一舉一動,也很老頭,緩慢無力,似與任何老人沒有絲毫不同。但是現在,他幾乎是衝到雲鳳弦面前的:“主人,喜宴樓、鮮味樓、齊宴坊,同時有人找我們收賬。”
“收賬是小事吧!我不是說,所有事都交給你們去辦,放手由你們處理嗎,這種小事,何必來找我?”
“主人,所有的生意,都會有相應的來往客戶,進貨出貨,老客戶全都是記賬,月底再結。我管理的十七處酒樓,平時所有肉、魚、雞、鴨等各色菜都有人定時定量供應,別的人搶着與化血堂的酒樓做生意,從來沒有人會提前要求結賬的。現在,同一時間,有這麼多家供應商,要求提前結賬,我們也不是付不起,但這明顯情況不對。一些酒菜帳,拖不垮化血堂,卻明顯表現出,別人不再信任化血堂。有人帶起這個頭,萬一引來各方勢力對化血堂羣起而攻,那後果不堪設想。”右老頭說話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了。
雲鳳弦只是一臉沉靜地聽着,並不做任何表示。
右老頭話音還沒落,迪平地就到了。“主人,我手上共十四處綢緞莊,同時被供應商催交貨款,數目總的來算,十分巨大,如果勉強交出來,必會週轉不靈,如果不交,則只怕化血堂支持不下去的消息,很快傳遍濟州城了。”
趙柏年和迪平地簡直是前後腳來到的:“主人,幾個供貨給我們的糧莊,都發消息來說,除非我們提高糧價,否則不再給我們送貨。不知是否可以動用錢莊的銀子?”
成婆婆現在走路也不喘氣了,說話更是毫不停頓:“主人,前天、昨天、今天,車馬行租出去的車和馬,大多半路遇襲,車破馬死,損失的都是駿馬良騎。而今天,我也收到與我們一向關係良好的關東牧場的飛鴿傳書,要提高一半的價格,否則不會再賣良馬給我們了。”
你一句我一句,分開來或許並不算特別大的事,可是所有的事,一起發生,就自然地給人以強烈的壓力。
雲鳳弦卻是連思考也沒有,就立刻下令:“酒樓的酒菜供應,畢竟只是小數目,相信供貨人不是心存惡意,只是感覺到山海湖城格局有變,心裡害怕。右老頭,你和他們談談,所有數目如數支付,告訴他們,化血堂會比以前更好,如果相信我們,可以和我們繼續做生意,如果不相信,另尋別家也無妨,反正化血堂手上有錢,不至於買不到雞鴨魚肉。”
“十四處綢緞莊一起逼債,情況就不太簡單。逼債不奇怪,要錢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逼得這麼巧,湊得這麼齊。綢緞是大筆進項,提供布料給我們的,也是大型作坊,背後都各自有他們的勢力在,以爲現在幽先生不在了,化血堂好欺了,他們想得真好。”雲鳳弦淡淡道:“即時付清所有賬目,告訴他們,這樣一來,舊債全清,綢緞莊的存貨足夠用一陣子,這個時候,和他們斷絕所有生意關係。他們旗下的布莊織坊裡最好的工人,我們出錢,用十倍的工錢請來,我出銀子,我們開自己的織造坊。要是有些少量綢緞布匹不足,情願走得遠些,錢花多些,到外郡其他大作坊去購。總之化血堂綢緞莊的招牌不能倒,也不能讓人欺。”
她恃着財大氣粗,富可敵國,當真是不把錢當回事地亂拋:“你把要用多少錢,數字全算出來,週轉不靈的,實在勉強的,我來出,這筆錢,一半算我的私人入股,一半算化血堂的公帳,以後收入按比例分成就是。”她繼而又冷笑一聲:“十四家大型綢緞莊,那是多大的生意,到時候那幫傢伙丟了生意,哭死也沒有人理。”
“趙先生,錢莊的錢不可輕動,現在全山海湖城的眼睛全望着我們呢!錢莊最要害,不可以露出破綻給人看,一旦有人散佈流言,說化血堂要垮,煽動百姓一起跑到錢莊來提錢,錢莊存銀不夠,只要一時半會交不出錢,等不得你週轉變通,錢莊就會被百姓推平,整個化血堂也會來不及緩一口氣,就遭滅頂之災。”
趙柏年打個寒戰,垂首道:“主人教訓的是。”
“有關牧場和糧莊乘機提價,那是乘亂髮財,乘火打劫,看化血堂有變亂,其他人都忙着對化血堂下手,他們想乘機榨我們的血啊!”雲鳳弦一掌拍在案上,霍然立起:“有我在,化血堂只會更好。”她眼神凌厲,聲音沉定,表情異常堅毅,竟真的在無形中,讓在場幾個人紛亂的心情安定了下來。
“立刻通知他們,化血堂和他們的生意關係,就此一刀兩斷。對於這種同化血堂合作多年,一朝生變,立刻威逼的傢伙,我們絕不能再姑息。天下不是隻有一處糧莊,不是隻有一所牧場。這段日子車馬行接生意注意一些,多愛惜馬兒,別讓別有用心的人對我們動手。糧莊的存糧略有不足,招呼人手,到鄉間直接從農民手中收糧去。只要略緩個十天半個月,我們就可以找到其他的合作伙伴,有真金白銀,再看到化血堂屹立不倒,自然就會有人搶着來與我們做生意。先說好了,到那時,這兩家的老闆,跪下來磕頭,也不能再要他們的糧和馬。”
明明是危機四伏,處處逼迫,雲鳳弦的口氣,卻好像勝利已在眼前,一切已經好轉,反而先叮嚀大家不要對臨危變臉的小人心軟。她這一番話,很自然地把大家的心思也帶動起來,好像真的已經取得勝利一般,人人臉上露出振奮之色,齊聲道:“是。”
“主人,出事了!”
高而尖的叫聲,讓雲鳳弦皺起了眉,老天,怎麼也不讓人休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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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娘趕來時,身上已是香汗淋淋:“主人,百花居有人喝醉酒鬧事,尋歡閣裡,有人搶一個姑娘打成一團,錦秀樓上,已經被爭風吃醋的人,打得快要塌了。”
空洃忍不住問:“你那邊不是都有保鏢護衛嗎?”
“是啊!可是出手的全是高手,而且都是成羣成幫的來,樓子裡的保鏢,臨時應付不來。”素娘一邊擦汗,一邊恨恨道:“還有必勝賭場、不敗賭館,連着被人砸場子,有人在場子裡出了千,不認,還說我們出千,一路打出賭場去,還叫囂着要帶大隊人馬來把我們的場子砸平。”
“豈有此理,我們化血堂什麼時候受過這種閒氣了。”迪平地畢竟年輕,第一個道:“主人,我們立即調動人馬,必要時,可以抽調四部的高手,看看什麼人敢這樣放肆。”
“對啊,什麼人敢這樣放肆呢?”雲鳳弦冷笑一聲:“素娘,你完全看不出來嗎?”
“老孃在這濟州城混了幾十年,這雙眼睛什麼人沒見過,那幫人就算遮遮掩掩,就算化了裝,能瞞得過我的眼睛?不過就是大刀門、齊天派、血鷹閣那幾幫子人,也不過就是小幫小派,平時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咱們化血堂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們在山海湖城混碗飯吃,這個時候,居然真以爲,一大羣人聯合起來,就能平了我們化血堂不成。”
“主人,下令吧!”連番受到挫折的趙柏年已經鬱悶到想殺人了:“屬下即刻帶人到賭場和幾處青樓,把鬧事的人,狠狠教訓。”只是現在雲鳳弦是初掌化血堂,不好太放浪行跡。
反而讓空洃心中忐忑不安,就算裝,也要裝出個高高在上的威嚴樣子吧。他努力繃緊臉上的皮,不讓什麼過於活躍的表情出現,倒是更加辛苦,往前走上一步,冷冷道:“說吧!”右老頭慢條斯理道:“何必去賭場青樓,點齊四部人馬,直接夷平了他們那幾派也就是了。化血堂就是再沒落,也不是他們想吃就能吃的,帝家沒動靜,塵右燈也沒說話呢!哪輪得到他們囂張。”
雲鳳弦悠悠道:“急什麼,不就是有人鬧事嗎?”她閒閒呷一口茶,這才輕輕吩咐:“血彥,拿我的名帖,到官府報官去。”
“報官?”四周一片驚叫。
“對啊!報官,有什麼意見嗎?”雲鳳弦白了衆人一眼。
“主人,你不要開玩笑。”空洃已經跳了起來。
“這哪裡是開玩笑?”
“主人,江湖紛爭,各憑本事,從來沒有人去找官府出面的。”玉中哭笑不得。
“從來沒有人,不代表不可以有人,我就敢爲天下先,怎麼樣了?”
“可是,我們是江湖好漢,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敵人我們會害怕,若依靠官府,必被天下人恥笑。”
“恥笑?你們一幫人跑去亂打亂殺,最後弄回一身傷口,丟下幾具屍體,這就不被恥笑了?你們冷靜理智,保護所有的同伴不受傷害,不輕易讓夥伴拿性命去賭,好好地生活,好好地賺錢,保證所有人的安全,這有什麼可恥笑的。”雲鳳弦一眼瞪過去。
“但是官府……”做爲江湖人,右老頭實在不能接受雲鳳弦處理紛爭的態度。
“官府怎麼了?我們是一等良民啊!”雲鳳弦臉不紅心不跳地把黑說成白:“我們的各處生意交過稅了沒有?”
“交了。”
“是啊!那官府就有保護我們的義務,碰上搗亂的人,我們擱起腿來享受,讓官府把他們抓去打板子,那是咱們的權利。有這麼好的便宜不佔,非要拿血肉之軀去拼命,真不知道說你們單純好呢!還是愚蠢好。”雲鳳弦毫不客氣地數落。
衆人只管低頭悶聲發大財。
這位主子的歪理沒人講得過,可是他們這一干江湖好漢的尊嚴啊!武林英雄的臉面啊!以後還要不要了。
迪平地忍不住還有爭執,空洃悄悄拉了他一下。
迪平地微微一怔之後,才發覺,被雲鳳弦吩咐去報官的風雪彥早跑沒影了,他們還爭什麼勁,只怕還沒爭出個是非曲直來,那邊大隊官兵已經到了。呼呼喝喝,氣派排場,一干出面找麻煩的人,反抗是公然拒捕,嚴重點就是聚衆造反,隨隨便便追究起來,都可以吃死他們背後的門派。不反抗,以雲鳳弦和官府的關係,被抓進來,還不是整個半死,背後的門派也同樣脫不了管教不嚴的罪名。
細想想,這一計,當真毒辣。
化血堂不出一人,就兵不血刃,藉着官方勢力,用最正大光明的方式,處理了這幫第一個冒頭,正面爲敵的白癡。
這細細一想,無奈嘆息之餘,迪平地竟有些好笑期待了。
這時,外面又有僕人靠近來報:“主人,鳳源鳳公子到了。”
話音未落,另一個僕人又飛跑過來:“主人,火磷門三位長老都已趕到了。”
此三老趕來,想必是爲了火磷掌門之死。
火磷門是實力不俗的派別,此時化血堂上下人等都不願和他們交惡,一聽這消息,以空洃爲首,竟同時問出來:“三位長老人在哪?”
雲鳳弦卻是根本不把什麼長老的事放在心上,跳起來就問:“鳳源公子在哪裡?”
來的僕人異口同聲道:“正在前方靈堂上香呢!”
雲鳳弦想也不想,快步往外跑去。
風紫輝輕鬆從容地跟在她身後,無論何時何地,他總在雲鳳弦身邊,不離不棄,保她安然。即使失去外在的力量,他依然在用他的方法,竭力保護着雲鳳弦。
空洃微一皺眉,低聲對玉中道:“你去把等幾個人也叫出來,我跟着主人過去。”說着又回頭對右老頭等人說:“就依主人的意思,大家各自去做各自手頭上的事吧!一般情況下,請便宜行事,反正主人也早已授權,若是覺得有什麼事不妥當,再來問主人吧!”說完話,就急匆匆地追了過去。
右老頭等五人互相望望,各自點點頭,便一齊往外走,準備離開總堂,各去幹各的事。
趙柏年忍不住問:“你們覺得我們這位新主人,到底如何?”
“一個怪人。”成婆婆的結論很簡短。
“是很怪,她面對問題,總是會做出我們意想不到的決定,用出乎我們意料的手法來處理。”迪平地低聲道。
素娘微微一笑:“也許,用她的手段來處理,最後的結局,也同樣讓我們意想不到呢?”
五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有再說話。
雲鳳弦衝進靈堂,偌大靈堂裡,前前後後,或坐或立的一大堆大人物,他一個也看不見。
站在靈堂中間,長鬚飄飄,滿身出塵仙氣的三個中年人,他更是連眼角也沒有掃到。
她一路直接衝到正在靈前敬香的雲鳳源面前。不過三日未見,雲鳳源的人已瘦了足足一圈,臉色有些青白,但他的衣飾整整齊齊,頭髮一絲不亂。無疑的,這一切,都是到現在,還站在他身邊,不肯離開的常思思的功勞。
“大……”雲鳳弦心中一陣淒涼,低聲道:“鳳公子。”
“衛珍已經埋葬了,我的傷心也已埋葬,你不必再爲我難過。”雲鳳源的聲音裡並沒有任何明顯的悲痛。
“怎麼會埋了,我一天十次地讓人傳達你那邊的消息,這麼大的事,我怎麼會不知道?”雲鳳弦失聲叫道。
“衛珍身邊有我陪伴已經夠了,最後的一程,何必要讓那些虛僞的人,圍在她身邊,來假惺惺。我是乘着前廳裡熱鬧一片,哭哭喊喊,演戲演得最熱鬧的時候,悄悄帶着衛珍從角門出去的,陪着我的只有思思一個人。我把衛珍葬在影湖畔,她喜歡影湖的景緻,以後,我會常常去湖中吹簫,若她九泉有知,陰陽相隔,仍願撫琴與我共奏,也是一樁樂事。”
他說來淡淡,語氣平和。雲鳳弦聽來,卻又錐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