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116【種田吃飯】
“撫帥,拆屋吧。”李宗學勸道。
解學龍滿臉愁苦:“反賊沒有拆屋,巡撫竟然拆屋,我這當的是哪門子官?”
一般而言,守城部隊會主動拆掉城外民居,甚至把城牆附近的樹林給燒了。這是爲了讓攻城方,更難獲得製造攻城器械的材料,同時也讓攻城方更難設置伏兵。
但趙瀚守城,偏偏不拆屋,就是要留給解學龍!
吉安已經多年沒有戰事,就連城牆根下,都有許多非法搭建的民居。
解學龍如果想要攻城,必須把這些屋子拆掉。否則趙瀚往下面扔火把,一燒就是一大片,攻防戰必然變成燒烤大會。
而且拆屋之後,木料可用於打造攻城器械。
但解學龍真敢拆毀民居嗎?
李宗學說道:“撫帥,知府、知縣已死,他們那是殉城殉國。府城失陷,朝廷問罪,撫帥首當其衝。鎮守太監也是大罪,可太監遠在南昌,沒有參與此間戰事。太監爲了推罪,必定把過錯都甩到撫帥頭上。若不趕快收復府城,罷官下獄都是輕的!”
巡撫幕僚有好幾個,如今全跑了,只剩一個李宗學。
包括前些日子投奔的左孝成,得知府城失陷,立即消失無蹤。
“再等等,再等等。”解學龍進退兩難,他真的不敢拆毀民居。
城內城外,就此陷入對峙狀態。
趙瀚在守城的時候,還有時間輪訓新兵,每天上午下午,各抽調500士卒進行操練。
而解學龍那邊,若非屯兵白鷺洲,四面全是贛江水,估計鄉勇都已經跑完了。
這次是決戰,不是遭遇戰。
決戰就急不得,雙方都在耐心準備。
趙瀚忙着訓練新兵,解學龍同樣在練兵。這位巡撫,一邊派人到隔壁州府徵糧,一邊請求士紳徵募鄉勇,因爲他手裡這點兵是不可能破城的。
轉眼又過兩日。
剛徵募的數百鄉勇,還沒走到江邊就譁變,半夜打暈軍官直接跑路了。
緊接着,解學龍的戰船也跑了兩艘,白鷺洲的鄉勇開始跳江逃跑。他們知道攻城無望,不願跟着巡撫送死,兩三天時間就減員八分之一。
面對如此窘境,解學龍居然還沉得住氣,派遣心腹嚴防士兵逃亡。同時,又給士卒加餐,對錶現良好的士卒予以獎賞。
逃兵依然存在,但總算遏制住了勢頭。
解學龍此時還心存幻想,他跟左布政使何應瑞關係不錯。之前能順利募兵去瑞金,就有何應瑞的幫忙,希望這次也能給他增兵增糧。
然而,他剛寫信派人送出去,就突然收到何應瑞的密信。
信中只有十個字:閹豎謗讒,望君好自爲之。
解學龍放下密信,面若死灰,一切都完了。
這封信明面上是說,太監要告叼狀,讓解學龍早做準備。潛臺詞卻是,你這次死定了,我沒有辦法幫你。
崇禎年間,皇帝不停催稅,唯獨江西一省,敢違抗皇命年年壓徵。
什麼是壓徵?
就是地方出現各種災害,今年的賦稅,壓着明年來收。
陝西、山西鬧成那副鬼樣子,布政使都不敢年年壓徵,偏偏富庶的江西卻敢!
何應瑞作爲江西左布政使,已經被崇禎點評批評好幾次。不是他膽子有多大,也不是他貪得太狠,而是江西的賦稅根本收不齊。
土地都被士紳霸佔了,小地主和自耕農很少,這讓官府怎麼徵收田賦?
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明末江西,就沒有哪年把賦稅徵齊過。
直到現在,崇禎都以爲江西連年大災……
何應瑞沒法給解學龍增兵,他得摳出每一分錢糧,乖乖給皇帝送去。能送多少是多少,反正交不齊的,崇禎皇帝也早就習慣了。
“唉,撤兵吧。”李宗學說道。
解學龍苦着臉說:“反賊就在府城,我怎麼可能撤兵?一旦撤兵,怕是要問斬!”
李宗學反問:“就這麼看着?”
“只能如此,”解學龍嘆息道,“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必須留在白鷺洲,若是離開便爲棄城逃遁。”
趙瀚啥都不幹,只是據城而守,解學龍就已經窮途末路。
誰讓他出兵剿賊呢?
解學龍若不做正事,老老實實留在南昌,吉安失陷也用不着背大鍋。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誰做事,誰倒黴!
站在白鷺洲岸邊,解學龍望着對面的府城,整個人已經心如死灰。
他攻不得,也走不得,只能傻看着。
整個江西,沒人願意幫他,他在獨力對抗反賊。
本該趙瀚這反賊被圍剿,可世事離奇,卻似巡撫被圍剿,解學龍已被壓得喘不過氣。
李宗學來到解學龍身邊:“撫帥,不能再拖下去了。就算必敗無疑,也得尋機攻城,否則咱們的鄉勇,自己就要悄悄跑完。”
“慕宗,你說這大明究竟怎的了?”解學龍仰望蒼天。
李宗學默然。
解學龍指着城南碼頭方向:“就因爲反賊不再劫掠,城外那些士紳商賈,便如平常無事一般。他們非但不幫我剿賊,反而責怪我挑起戰事。究竟老夫是賊,還是那奪了府城的趙言是賊?”
李宗學說道:“他們其實心裡清楚,只不過在觀望而已。”
“觀望?”解學龍冷笑。
“是啊,他們在觀望,”李宗學說道,“現在趙賊勢大,隨時可以出城殺人,他們朝不保夕,自然埋怨撫帥多事。若撫帥手裡的士卒,不止幾千烏合之衆,而是一萬朝廷精銳。那麼就是撫帥勢大,撫帥掌握生殺大權,他們自會幫着撫帥殺賊。”
解學龍搖頭苦笑,意興闌珊道:“慕宗啊,還是你看得透徹,人心便是這樣。朝廷如此,地方如此。”
李宗學低聲說:“也是朝廷失了威嚴,偌大一個江西,連幾百正兵都湊不齊。否則怎容那小小反賊鬧騰?”
解學龍突然按住劍柄,正色道:“慕宗,我若死了,你便去投賊吧。”
“撫帥何出此言?”李宗學沒聽明白。
解學龍說道:“大明沒救了。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只能以死報君王。可西北的流賊,東北的韃子,皆無再造乾坤之能。各地反賊,也是目光短淺之輩。只有眼前的趙賊,佔據府城之後,卻能約束部下,讓吉安城外繁榮依舊。大明江山若是傾覆,成事者必爲此人!”
李宗學連連搖頭:“我一個舉人,怎能從賊?”
“隨你吧,”解學龍懶得再談此事,只說道,“明日拆毀城外民房,加緊打造攻城器械,十日之內必須強行攻城。”
解學龍已經心懷死志,他這不是攻城,而是去撞城牆送死!
年年壓徵,不照額上交賦稅,江西在全國是獨一份。
巡撫不能公然開府建牙,不能合法徵募標兵,江西在全國也是獨一份。
換去別的省份做巡撫,解學龍哪會如此憋屈?他至少能編練2000巡撫標兵,是有正式軍隊編制那種,地方官府必須老老實實給錢給糧!
翌日,解學龍派出鄉勇,大規模拆除城外民居。
士紳百姓驚怒交加,反賊來了都有屋住,巡撫居然拆他們的屋?
“大膽貪官,竟敢騷擾吾之子民!”
趙瀚站在城樓上,憤怒大喊道:“如鶴,快快帶兵出城,保護百姓的房屋財產!”
“好嘞!”
費如鶴心裡樂開花,當即帶着五百士卒,出城殺向那些拆屋的官兵。
官兵嚇得轉身就跑,費如鶴一陣追殺。
趙瀚又下令:“大山,快出城幫百姓修房子!”
江大山樂呵呵出發,竟然真的帶上士兵,帶上一些木匠,跑去幫助百姓修繕房屋。
“青天大老爺啊!”
無數底層百姓,齊聲跪地高呼,對着城樓上的趙瀚連連磕頭。
蕭煥見狀,哭笑不得。
究竟,誰是官,誰是賊?
歐陽蒸也在城上,而且不再被捆綁,當然他也沒從賊。這貨看得目瞪口呆,隨即朝着白鷺洲的方向,破口大罵道:“解賊,你枉爲朝廷命官,竟然不如一個反賊!”
解學龍也氣炸了,感覺自己就像跳樑小醜。
“隨我上岸殺賊!”
趙瀚前後派出一千士卒出城,解學龍立即抓住機會,他就怕趙瀚躲在城裡不出來。
“吹號!”
趙瀚命令司號手,用嗩吶吹響集結號。
他自領千餘士卒守城,其餘全部放出城去,要跟官兵堂堂正正決戰。
解學龍怕趙瀚躲在城裡,趙瀚還怕解學龍躲在白鷺洲呢。
雙方似乎達成某種默契,集體朝着城北聚兵,不願在城南繁華之地開戰。
解學龍的兵力……呃,不好算。
因爲從白鷺洲開船過來,眨眼間的短短距離,竟然又跑了一艘船。
特別是徵來的民夫,眼見真要打仗了,不顧江水寒冷,紛紛跳入江中逃遁。
還有許多軍中文吏,不願跟着巡撫上岸,躲進白鷺洲書院不肯露面。
雙方列陣。
起義軍三千人,由費如鶴統領。
官兵將近三千,由解學龍統領。
雙方都沒有遠程部隊,純以步兵進行交戰,而且都採用簡化版的鴛鴦陣。
戰鬥即將開始,混在軍中的宣教官,不斷做着戰前動員:“殺了狗官,人人有田耕,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咱們要是敗了,咱們的田,就要被官府搶走!新兵弟兄們,打贏這一場,趙先生就帶着大家去分田!”
解學龍也喊:“兒郎們,忠君報國,保衛桑梓,隨我殺滅這些反賊!”
“咚咚咚咚咚!”
戰鼓敲響,緩慢進兵。
雙方中軍皆未動,派出三哨人馬對戰,左右兩哨前進待命。
更扯淡的是,兩邊都不敢走太快,一旦加速就陣型混亂,全是他孃的烏合之衆。
還沒接戰,就各自有士卒逃跑。
解學龍立即派出督戰隊,斬殺臨陣脫逃的鄉勇。
起義軍這邊,卻是執法隊拿着棍棒阻攔,宣教團瘋狂大喊:“老表,逃了就沒田耕,逃了就過苦日子!咱們要種田吃飯啊!”
宣教官們不斷吶喊,追在逃兵身邊喊。
喊着喊着,逃跑士卒陸續返回,哇哇大叫着重新衝鋒:“種田吃飯!種田吃飯!”
“種田吃飯!”
“種田吃飯!”
起義軍集體高呼,猶如神靈附體,完全不顧生死的往前衝。
除了武興鎮的八百老兵,其餘新兵陣型全部混亂。不管手裡拿着什麼兵器,反正往前衝就是,已然忘了訓練時掌握的技能。
衛所兵出身的吳勇,已經被查出底細,但趙瀚沒有驅逐他。
吳勇因爲多番立功,此刻已然升爲什長。
家裡的老孃,可以讓兄弟先照看。他要跟着趙先生,一起去鄉下分田,若是遇到寡婦,說不定還能討老婆。
吳勇做夢都想有自己的田,做夢都想討個媳婦。
“種田吃飯,種田吃飯!”
吳勇提槍往前衝,他忘了指揮自己的十人隊,他的隊員也不會聽什長指揮。
反正,衝就完事兒!
吳勇甚至衝出軍陣,跑到狼筅兵前面,不要命闖入敵方陣中,嘴裡只反覆大叫:“種田吃飯,種田吃飯!”
戰鬥迅速分出勝負,起義軍不怕死,鄉勇卻個個惜命。
這些鄉勇,絕大部分是良家子,他們家裡有田,不愁吃穿用度,哪願意跟泥腿子拼命?
解學龍的督戰隊擋不住,這位巡撫只能親自壓陣,帶着中軍士卒衝鋒:“殺賊報國,保衛桑梓!”
“種田吃飯!”
“種田吃飯!”
起義軍喊得更大聲,就連老兵都失去理智,漸漸失去應有的陣型。
當然,也不用再保持陣型了。
“嘟嘟噠,嘟嘟噠嘟噠嘟噠,嘟嘟嘟嘟嘟嘟嗚~~~~~~”
“嘟嘟噠,嘟嘟噠嘟噠嘟噠,嘟嘟嘟嘟嘟嘟嗚~~~~~~”
嗩吶聲在戰場響起,起義軍徹底狂熱起來,就連費如鶴的中軍也一起衝鋒。
解學龍的鄉勇,已經全線崩潰。
解學龍本來想率領中軍壓住陣腳,此刻反被潰兵給衝散。他雙目通紅,突然拔劍橫頸,轉身望着北方自語:“陛下,臣不負君,君可負臣乎?”
本該在南京跳江殉國的解學龍,提前十多年,自刎于吉安城外。
得知解學龍兵敗自殺,遠在白鷺洲的幕僚李宗學,也毅然跳進贛江自殺。他不是殉國,而是追隨恩主,朝廷對他沒有情義可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