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一大早起牀,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師父的房間。
推開門,當我看到師父衣着光鮮地站在那裡時,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師父還在。
這已是我十八歲生日,最好的禮物。
師父望着我,露出了和藹的笑容:“臭小子,一大清早的,這麼急跑來幹什麼?”
我說:“我想你了,師父。”
師父聽完,沒有說話,只讓我跟着他出了房間。
今天的師父似乎與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唯一的區別,或許就是他今天穿了一套,稍微體面點的衣服。
畢竟是我十八歲的生日,這也說得過去。
我不知道師父要帶我去哪兒,我只是跟在他後面走,看着他的背影漸漸蒼老。
我沒有想到的是,師父會帶我去看梨花。
獅安山的梨花開得確實很美,但我知道師父向來不是一個浪漫的人。
看着滿地的梨花,不知道爲什麼,視力奇高的我,眼前竟有了些模糊。
梨花,還是離花。
師父帶我來此,別有深意一萬重。
師父突然回過頭來,拔出了他最心愛的那把寶劍:“風兒,今天是你十八歲的生日,爲師沒什麼好送你的,這把劍跟了我一生,現在贈給你。”
這把劍,師父從不離身。
我不敢接。
我怕得到了這把劍,就會失去師父。
我說:“師父,我從來沒學過劍法,這把劍對我沒什麼用,還是您拿着吧。”
師父說:“行走江湖,兵器是一種象徵,不一定要會,但一定要有。”
說完,師父將那把劍,沉沉地放在了我的手心。
師父說:“爲師將這把劍交給你,不是教你殺人,而是要你學會保護自己。記住,法,不可碰。”
我不知道師父爲什麼要一再強調法不可碰,我也不知道師父爲什麼送給我的最後一本書是《華夏律法》,我更不知道師父說這些話要表達什麼樣的深意,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作爲一名殺手,師父肯定是犯了法的。
哪怕他殺的都是惡人。
可是在法律面前,沒有好人,沒有惡人,只有人。
或許,是爲了配合這略顯淒涼的氛圍,天竟開始下起細雨來。
淅淅點點,很疏很淡,卻足以打溼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師父那眼角泛起的晶瑩,到底是雨,還是淚。
師妹打着傘跑來接我們,可是傘下的世界似乎有些小,只容得下兩個人。
既然只容得下兩人,那麼師父一定會退出。
師父撫了撫衣袖,輕輕地笑着,說:“你們倆回去吧,師父,想獨自一人走走。”
我和師妹也不好說什麼,只好離去。
師妹悄悄問我:“師父是不是生氣了?”
我說:“當然,你不知道多帶一把傘嗎?”
師妹沒有看到我那有些低沉的眼神,她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和師妹走了,沒有回頭。
可我似乎聽到了師父的最後一句話。
奇怪,我爲什麼要用“最後”這個詞?
師父說,風兒,江湖唯一能夠不老的,只有胸間那顆俠義,要守住。
我記得師父以前對我說過這句話,可爲什麼還要再說一遍呢?
我和師妹回到屋子,師妹着了涼,有些咳嗽,說先去洗澡。
我點了點頭。
師妹衝我喊,師哥,還愣着幹什麼,快進來幫我。
我一時驚愕。
幫你洗澡?師妹,你也太開放了吧?
師妹端着一盤棗走出來:“師哥,發什麼呆呢,快來幫我洗棗。”
我心涼如水:“師妹,下次能不能把話說清楚?”
師妹說:“是你想歪了吧,醫書上說,吃棗可以補血,師父淋了雨回來,肯定得好好補補啊。”
我說:“師妹你看的什麼破醫書。”
師妹哈哈笑了起來:“關於補血方面,這你們男人就不懂了吧,虧你還是掌門。”
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隱隱感到不安,我說:“師妹,先別取笑我了,眼下,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師妹說:“還有什麼事,比取笑你更重要的。”
我說:“找師父。”
師妹不解:“爲什麼要找師父?”
我說:“師父可能已經回不來了。”
不知道爲什麼,我從未像此刻這樣緊張過。
下山時的那種預感,也從未像今天這般強烈過。
然後,我和師妹跑遍了獅安山,沒有找到師父。
雨,依然在下。不大,卻冷人心。
師妹說:“師哥,師父一定在和我們開玩笑,對不對?師父不會拋下我們的,師父肯定是下山去了,說不定到晚上,他就回來了呢。”
師妹說完這些話,我就看到了她眼角的雨水。顯然,這些話連她自己也不信。
我知道,這一次,師父是真的丟了……
師父說,在他死去的前一日,就會將掌門之位傳給我。
師父向來說話算數。
昨天,他將掌門之位傳給了我。
師妹說:“師哥,這是爲什麼?你不是很厲害的嗎,你告訴我爲什麼?”
我搖了搖頭。
這一次,我看不見。
師父死了,再也沒有人跟我搶師妹,可是爲什麼,我開心不起來?
師父死了,再也沒有人能阻止我下山,可是爲什麼,我還是很難過?
這個老傢伙,讓你跟我搶師妹,讓你逼我背書,讓你和我搶肉,現在遭報應了吧,哈哈。
我跪在雨中,淚無葬身之地。
師妹突然臉色發白,昏倒過去。
我揹着師妹,在雨中,一步,一步,格外沉。
……
師妹醒來後,見我坐在牀邊,師妹拉着我的手,說,師哥,我剛纔做了一個夢。
我握緊她冰涼的手,我說,是夢。
師妹咳嗽一聲,問我,師父什麼時候回來?
我替她掖好被子,我說,快了。
師妹又沉沉地睡去,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睡着,但我知道,睡着,或許會好些。
時間漸漸有些晚了,窗外已灰了下來。
我呆坐在師妹的牀邊,看着她熟睡。
從今以後,獅安山只有兩個人。
從今以後,獅安山只有一個男人。
我要扛起這一切。
這師父留下來的一切。
眼睛一難受,胃也有些難過。我這纔想起,我和師妹,一整天沒有吃東西。
我可以餓,但是師妹不可以。
正當我想着要起身弄點吃的時,師妹突然睜開眼,問我:“師哥,你餓不餓,我給你下面吃。”
我說:“好。”
師妹起身幫我做面,一邊做面一邊問我:“師哥,你收到過最好的生日禮物,是什麼?”
我說:“十八年前,師父給的。”
師妹問:“武功,劍譜,還是玩具?”
我說:“這條命。”
師妹說:“我很小氣,沒什麼送你的,就給你下碗壽麪吧。”
我說:“好。”
我和師妹吃着面,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湯裡。
師妹問我,怎麼了?
我說,一二三五六。
師妹不解。
我說,沒事。
師妹吃了一口面,說她忘了放鹽。
我說,剛剛好。
或許是眼淚的緣故吧。
這讓我想起每次師父給我做面,都做得特別淡。
師父說他是爲了省鹽。
是啊,鹽多貴啊,眼淚不要錢。
這一次哭的不是師妹,是我。
我和師妹吃到了很晚,當然,師父並沒有回來。
我說:“師妹,不早了,睡吧。”
師妹說:“我想和你睡一個房間。”
我說:“好,這次你睡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