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花燈

蕭恆脣齒間溫熱的氣息輕輕撲打在謝淵的耳後, 癢癢的感覺讓他那點莫名的心思忍不住翻涌起來,再加上蕭恆向來擅長說這些哄人的甜蜜話,謝淵終於在這種攻勢中敗下陣來, 忍不住呼吸一滯, 鼻子轉瞬便酸了起來。

心中積蓄已久的情感在此時氾濫成災, 淚水差點便奪眶而出, 等謝淵察覺時, 他的眼眶,已經紅的不像話了。

說到底,他雖然隱隱約約有些預感, 也設想過蕭恆或許能放下身段哄哄他,卻從未真的去奢望這樣的設想有朝一日可以實現。畢竟, 他一直清楚得很, 他同蕭恆之間, 太多事情,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大秦覆亡之後, 他早已不再是什麼尊貴的皇子,甚至必須隱姓埋名,一輩子活在見不得光的地方。而蕭恆,卻眉眼如故,如當初一般飛揚恣意, 似乎無論是歲月還是苦難, 都無法在他那顆七竅玲瓏心中留下一點點的痕跡。

如此無牽無掛的人, 謝淵又拿什麼來奢求蕭恆能把他放在心上, 又憑什麼, 將他拖入所謂“前朝皇子”的泥潭中?

但是很可惜,老天爺偏偏很喜歡在打他一棒子之後給他一個甜棗吃, 以至於讓他心中那點微弱的希冀一直苟延殘喘到了現在。

蕭恆方纔的話彷彿仍然迴盪在謝淵的耳邊,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這幾天太魔怔了,以至於分不清現在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了。

畢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對蕭恆這種熱衷於矇混過關的人來說,能說出今天這一番話實在是太難的了。

或許,這一次,便能用光謝淵一生的福氣,以後,更是再也聽不到了。

不知爲何,想到這裡,一絲戾氣猛然襲上他的心頭。他回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盯着蕭恆,一字一頓地道:“恆哥哥,這可是你說的,你絕對,絕對不能忘記。”

他的目光中閃爍着一股倔強而隱忍的光芒,滿溢的淚水在長長的羽睫上輕輕地打着顫。看着謝淵這副咬牙強撐的模樣,大魏有名的油鹽不進的長平侯,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心疼。

於是,他鬼使神差般地拉過謝淵的手指,做出了一個讓蕭恆事後回想起來都覺得十分羞恥的舉動……

拇指輕輕相印,蕭恆回道:“好,我們拉勾,我保證,絕對不會忘的。”

肌膚相觸之時,謝淵看着蕭恆的目光極爲認真而專注,彷彿那雙眸子裡,只能盛得下他一個人,又彷彿要把蕭恆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深深地刻進腦海裡。

蕭恆被他盯得有些發毛,忍不住微微側過了頭來。

這時候的蕭恆,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當年那個會甜甜地笑,會跟在他的屁股後面喊哥哥,會動不動掉眼淚的小阿淵,真的已經長大了。

於是,一絲懊惱詭異地爬上了蕭恆的心頭。

或許,沒人能想到,那個一向我行我素的長平侯,竟然有一天會在涼州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對着一個還未加冠的黃毛小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麼叫做愧疚。

說起來,蕭恆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他雖一直把謝淵養在自己的身邊,卻從未能正正經經地正視於他。

或許是因爲自小相伴,在蕭恆的眼中,謝淵一直都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餓了便給飯,渴了便給水,哭了便給糖就行了。這種心思到如今已經持續了十幾年,以至於有時候蕭恆心知肚明自己對謝淵做了爛事,也是敷衍兩句便帶過了,甚至從來都沒有好好道過一次歉。

直到這一次,謝淵忍不住給了他一個下馬威,蕭恆才猛然發現,這下壞了,原來那些搪塞的法子好像都行不通了。

想到這裡,蕭恆終於忍不住暗罵了自己一句,你可真是個混球啊。

這時,謝淵似乎已經漸漸地從激動的情緒中平復了過來,他輕輕地鬆開蕭恆的手,然後轉過身將那隻螢火蟲放在手心,接着極其鄭重地貼身收了起來。

蕭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動作,歪着頭笑眼彎彎地問道:“阿淵,這個禮物怎麼樣,喜歡嗎?”

謝淵轉頭和蕭恆直直地對視,認真而又乖巧地點頭道:“嗯,我很喜歡。”

他軟乎乎的樣子十分討人喜歡,蕭恆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臉,然後道:“喜歡就好。不過……今天這麼特殊的日子,我還給你準備了更好的東西呢。”

謝淵冷不丁被捏了一把,神情有些微妙地皺了皺眉,然後纔看向蕭恆,露出了疑惑的眼神,問道:“還有什麼呀?”

蕭恆挑了挑眉,看着謝淵亮晶晶的眼睛笑道:“別急,很快就能見到了。”

說着,他放開了被自己一直無意識地圈在懷中的謝淵,回到了自己的蒲團上,然後將修長五指輕輕放在了檀木古琴的琴絃之上。

一脈檀香散開,蕭恆長長的眸子中倒映着滿樹緋紅的落花,繼而輕輕地撥響了琴絃,一根,兩根,三根,一聲,兩聲,三聲……琴音如流水,悠遠而舒緩,清越而純澈。

謝淵本以爲他是要彈一首曲子,然而沒想到他撫弄了幾下古琴後,便停下了手指。伴隨着琴音的緩緩消逝,四下裡突然傳來了一陣騷動,緊接着歡呼聲此起彼伏在長亭的遠處近處響起。

謝淵還未來得及去想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便瞧見在長亭的迴廊兩側,一道道的焰火正衝上夜空,伴隨着“嗖嗖”的炸響聲,在濃黑的夜色中綻放出了最璀璨的光彩。

謝淵從未想過蕭恆竟然能有心思準備這麼一出,驚訝的不行,而那五顏六色的焰火也十分好看,謝淵很快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微微仰起脖子看向空中。

明亮的焰火在他的眉梢眼角上灑下了點點碎光,暖光裁剪容顏,正是少年最好的模樣。

他忍不住從蒲團上站了起來,走到了迴廊的欄杆旁邊,然後往外望去,想要看個清楚。

謝淵雖然沒有說什麼,眼中映出的欣喜神色卻騙不了人,清楚地表達了他的喜歡。

看着這一幕,蕭恆有些洋洋得意,撐起下巴問道:“好看嗎,阿淵?”

謝淵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點點頭,微紅着臉道:“好看,這些真的都是……你準備的嗎?”

蕭恆走近他,拍了拍他的頭,毫不留情地嗆道:“什麼話,當然都是我準備的了。說起來,往常的上元夜,你都是窩在夢迴亭一步都不肯挪的,還沒好好地看過煙花吧。”

的確,謝淵以往是沒怎麼看過煙花的,更別說如此絢爛的煙花盛會了。此時,他的注意力大半已經被空中連續不斷的火樹銀花所吸引,眉眼間也難得地露出了一些屬於少年人的好奇的神色,左看看右看看,忙的停不下來。

趁着謝淵這會沒注意,蕭恆悄悄擡起手,對自己那些放煙花的手下打了個暗號。趴在野草中的勇士們立刻會意,紛紛默契地停下了手中的煙花。

煙花燃盡的灰燼盡皆落下,謝淵先是一愣,接着有些悵然,這麼快便結束了,果然焰火這種東西,都會是短暫的。

這時,勇士們已經準備好了,對視一眼後齊齊點燃了手中拿着的東西。

於是,在謝淵訝然的目光中,一盞盞流光溢彩的花燈乘風飛上了夜空,如同遠天的星光,又如同展翅的鳶鳥。

更令謝淵動容的是,細細看去,那些花燈上的圖案,竟全都是繪的他自己,或坐或站,或笑或鬧。

燈火耀眼,直接透進了謝淵心底的最深處。

他側過頭,看着蕭恆的側臉,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已經牢牢地落地生了根。

許是感受到了謝淵投過來的目光,蕭恆也側過了頭,指着十里漫天的花燈,笑道:“阿淵,上元佳節,許個願吧。”

立馬有幾個愛起鬨的勇士嚷着道:“對呀,小少爺,許個願吧!一年就過這麼一次上元節,不好好樂呵一番怎麼行?”

謝淵有些不好意思,若他未記錯,在上元節的花燈下許的願,多是離不開情情愛愛的。

彷彿是爲了印證他的想法,立馬有人笑着對他說道:“哈哈哈哈哈,侯爺畫的花燈在京城可是千金難求,這一次咱們放飛了這麼多,許願肯定靈!小少爺要是沒有心上人,不如許願讓我們這些光棍今歲都娶到媳婦吧!”

長廊另一側有人不服道:“你這莽漢子快閉嘴吧!我像小少爺這麼大的時候早就娶了我家那口子,如今小少爺也早該有心上人了!”

有人接腔道:“是啊,小少爺,快別害臊了,許願許願,連個願都不敢許,還怎麼把人搶到手?”

看這情勢,謝淵知道這次怕是推辭不了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蕭恆,不知爲何,他的心中似乎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叫囂着,讓他對着蕭恆許下自己的願望。

於是,鬼使神差地,他走上前一步,迎着蕭恆微訝的目光,輕輕牽起了他的手,語氣認真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許願,望侯爺……”

“此生安好。”

手下們聽了頓時愣怔了一晌,然後一個漢子立馬瞪圓了眼睛道:“小少爺這許的哪門子的願,和心上人有什麼關係嗎?這樣子以後怕是真的討不到媳婦了,我們還怎麼吃喜酒呀!”

蕭恆有些好笑地抽出自己被謝淵牽起的手,指着那漢子數落道:“行了,你們倒還鬧起來了,別難爲阿淵了,這麼小的年紀,從哪裡來的心上人?這樣也好,拿花燈來孝敬我,還是阿淵有心。”

衆人一下子沒搞明白爲啥他們就是搗亂,謝淵就是有心,細想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便一齊鬨笑着嚷嚷蕭恆太過偏心。

不過這時,一個身着玄色武服的人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打斷了他們。那人看着這麼熱鬧的場面,面色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不用看蕭恆都知道,這冰塊臉,肯定是尉玄了。

於是,尉玄便端着一副八風不動的冷靜面容走到了蕭恆的近前,點了個頭,然後道:“侯爺,時辰差不多了,九龍寨的人已經到了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