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是什麼日子?
顏鳶有一瞬間的迷茫。
燭光下,楚凌沉的目光如同夜晚的湖面,寧靜而又深沉。
顏鳶忽然就記起來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每一個月有諸多的日子,唯有十五和初一是不一樣的,這兩日是她作爲皇后伴駕的日子。
半個月前的記憶瞬間重回。
顏鳶只覺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僵持間,腦海裡託詞脫口而出:“天快要亮了。”
楚凌沉似乎沒有聽見。
他依舊拉着顏鳶的手腕。
靜默了片刻,他擡起她的手腕,學着解顏鳶手腕上的皮扣。
釦子確實很複雜,楚凌沉又不常侍奉人,即便他的目光很是專注,依然不得其法。
顏鳶:“……”
寂靜中皮繩與鎖釦摩擦,發出清脆又細微的聲響。
顏鳶聽在耳中,只覺得他的笨拙技法,反倒是對她心性的一場折磨與考驗,她覺得有些煩躁,又不僅僅只是煩躁,站在原地任由他鑽研衣釦這種處境……實在讓人難以正常呼吸。
可偏偏,楚凌沉依舊解不開。
顏鳶:“……”
楚凌沉皺起了眉頭。
顏鳶終於趁着他停手的一瞬間抽回了手,乾巴巴道:“今天是十六了。”
子時已經過了,月亮也已經西移。
再有一個多時辰,曦光就會降臨,已經不能算是十五了。
楚凌沉擡起頭,聲音淡淡的:“十六又如何?”
顏鳶張了張口,不知道怎麼回答。
十六自然是……不用侍寢呀!
這話當然不能據實說出口。
顏鳶只能僵直着身體,正當她尷尬得想要原地挖洞之時,客棧的房門被人輕輕叩響了。
緊接着兩個店小二擡着一個浴盆進了房間裡:“貴客,按您的吩咐,新浴桶已經備好了。”
其中一個店小二躬身進浴桶,用手在浴桶裡頭來來回回撫了好幾遍,擡起頭滿臉堆笑:“浴桶裡頭小的已經打磨了好幾遍,絕對找不到半根木刺,請貴客放心享用。”
顏鳶:“……”
兩個店小二來回搬水,很快浴桶裡頭就盛滿了熱水,一張屏風隔開的浴桶與外間。
楚凌沉聲音從她的身後響起:“你身上還有血跡,沒有清理乾淨。”
顏鳶盯着浴桶發呆:“……是要洗澡嗎?”
所以他堅持住客棧,是爲了讓她沐浴洗淨血跡嗎?
楚凌沉淡道:“皇后以爲是什麼?”
顏鳶:“……”
楚凌沉居高臨下,盯着顏鳶的側臉。
他發現這顆向來沒臉沒皮的蘑菇,居然也有窘迫得臉紅的時候,頓時漆黑的眼裡閃過一絲愉悅的光亮。
那光亮只有一點點,很快就歸爲平靜。
他的聲音冷淡和緩:“所以,今日十六,皇后沐浴可還方便?”
顏鳶:“…………”
顏鳶同樣報以面無表情:“方便。”
……
這狗東西然是故意的。
顏鳶咬牙想,他是因爲解不開她的袖釦,失了場子,所以惱羞成怒了在報復。
這確實是他幹得出來的事情。
顏鳶帶着滿腹的牢騷繞道到了屏風的後面,褪盡身上的衣裳,把身體浸進了熱水裡。
她伸手拂過自己的脖頸和耳後,只覺得觸感滑膩膩的,低頭看了看指尖,果然如同楚凌沉所說殘留了不少血跡。
怪不得他堅持要回客棧,若這副模樣被宮中人看見了,又不知道會傳出個梅妃桃妃獻祭傳聞。
可他明明可以直接說清楚,何必要扯什麼十五十六。
顏鳶一邊洗一邊恨恨想。
他就是故意的。
顏鳶憤憤不平地洗完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走出屏風時,發現楚凌沉並不在房裡。倒是房間的外間桌上放着一桌飯菜,此時熱騰騰的菜餚散發着芳香,瞬間勾起了顏鳶的食慾。
顏鳶忽然發現找個客棧落腳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她愉快地坐到了桌邊大快朵頤。
等到楚凌沉回到房間裡時,顏鳶已經酒足飯飽。
她全身懶洋洋的,看見楚凌沉便指着桌上幾盤未動的菜道:“給你剩了一些,沒吃過的。”
沒有人願意吃人家的殘羹冷炙,更何況是楚凌沉,所以她一開始就留了幾盤沒有落筷。
當然了,全是素菜。
楚凌沉輕輕“嗯”了一聲,坐到了顏鳶的身旁。
他一靠近便帶了一股風寒之氣。
顏鳶微微怔了怔,頓時明白過來,他這是出了客棧去了。
可他出去做什麼?
是和宮裡人聯絡,還是有其他目的?
這次他出宮定然不是真爲了補什麼龍氣,莫非他一開始就是衝着假幣事件而來?
但終歸楚凌沉不說,她這個長工也不便問,更不好意思半道離席去休息,於是她便只能強撐着睏意陪着他吃飯,陪着陪着,就趴到了桌上。
她終歸是太累了。
沐浴吃飯,每一樁都加重睏意,都拉扯着她跌入沉眠的深淵。
迷濛中有冰涼的觸感,在戳她的臉頰。
可是她醒不過來,只能嘟嘟囔囔地反抗。於是手腕又被人拎了起來,隨即身體一輕,她似是被人抱了起來,而後又被人輕輕放到了一處柔軟的地方。
“脫衣服。”
楚凌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顏鳶無聲地拒絕,她翻了個身,繼續入睡。
迷迷糊糊間,僅存的意識仍在堅守。
顏鳶只記住了一件事:衣服不能脫,肩膀上魁羽營留下的舊傷口不能被看見。
但楚凌沉卻沒有再動手解她衣釦。
冰涼的指尖落在她眼睫上,輕輕觸了觸,片刻的沉寂之後,牀榻微沉,大約是楚凌沉自己也躺上了牀。
也不是不可以吧。
顏鳶心想。
也並非沒有同牀共枕過。
最後的意識終於漸漸墜落。
她自然沒有看見,楚凌沉自袖中掏出一個香囊,輕輕放在了顏鳶的枕邊。
香囊是方纔洛子裘星夜兼程送來的,裡面放了一些助眠的藥物,幫助她儘可能地一覺睡得久一些,外頭還有人在熬製天漏草以及一些補氣益血的藥物,再有片刻就會送進來。
還有……
畫像已經送去給秦見嶽。
楚凌沉的眼中流淌過凌厲的光。
暗衛只是撤離翠微山,並非徹底離開,早在他們上了馬車時暗衛就已經重新就位。暗衛中不乏過目不忘擅長追蹤人才,他命他們畫下了顏鳶男裝的容貌,快馬加鞭送與秦見嶽匯合。
而秦見嶽距離帝都城不過一天一夜的距離。
灰騎與灰騎之間有特殊的聯絡方法,兩廂會合,最多一夜。
一切井然有序。
可是他卻仍然覺得不安。
這種不安浸入骨髓,讓他每一次呼吸都覺得自己在泥沼之中陷落得更深。
明明已經快要窒息了。
卻還,捨不得上岸。
“寧白。”
楚凌沉看着顏鳶的睡顏,低聲開口。
顏鳶當然沒有迴應。
她就躺在距離他半尺之遙的地方酣睡。
她的眉頭舒展,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嘴脣雖然蒼白但是微微上揚,看起來像是在做着什麼舒適恬靜的美夢。
“……”
楚凌沉的顏色微微暗沉。
他從來不是什麼好人,所以他掀開了顏鳶的被子。
睡夢之中的顏鳶果然皺起了眉頭,身體凍得蜷縮了起來,美夢大約也就變成了噩夢。
楚凌沉有些滿意。
他伸出指尖戳了戳她的眼睫,又把她束好的髮髻弄亂,最後看見她實在可憐,勉爲其難地把她撈進了懷裡。
“睡吧。”
楚凌沉淡道。
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
洛子裘的藥不過是普通的安神藥,對楚凌沉的效果十分有限,所以天亮之後他便醒了過來。
過不多時,房門被輕輕叩響,遲遲趕到塵娘出現在房門口。
她原本想要直接推門而入,卻不知開門的竟是穿着褻衣的楚凌沉,當即僵在門口:“陛、陛下,奴婢是來送……”
她被洛子裘接來時,只被告知了顏鳶下榻在此間客棧,卻沒人說過是這種場景,頓時不知所措了。
楚凌沉接過了藥碗,不等她說完,便關上了門。
顏鳶還在沉睡。
不出意外的話,她暫時不會醒。
楚凌沉用湯匙舀着藥,一勺一勺把藥慢慢喂進顏鳶的嘴裡。
他喂得十分有耐心,但終究不得其法,一碗藥小半進了顏鳶的口中,大半流到了外面。
“……”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
而後面無表情地打開了房門,對等在外面的塵娘道:“再熬一碗。”
塵娘慌張得汗如雨下,跪伏討饒:“回陛下,藥不可亂吃……”
天漏草原本便帶有毒性,豈是說加一碗就加一碗的?
楚凌沉低頭沉默。
塵娘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
僵持了片刻,楚凌沉淡漠的聲音才響起來:“去替她換一身衣裳。”
塵娘如逢大赦:“是。”
衣服是早就備下了的。
從昨天日落之後接到口信,帝后一同留宿山外,阮竹便趕着準備了衣裳。可惜洛子裘開口只要一人跟隨,阮竹與小魚商量過,便把重任交給了她,還額外叮囑了一些……必備的事項。
塵娘紅着臉走進廂房裡。
踏進房間的一瞬間,她忽然聞見了也一股安神香的氣息,再走近一些,看見了一身男裝和衣而臥的顏鳶,以及……身上牀上灑落的藥漬。
塵娘:“……”
……
日落時分,洛子裘風塵僕僕趕到客棧。
彼時顏鳶依然還未甦醒,楚凌沉正坐在牀榻邊眉頭緊鎖。
洛子裘笑着安撫:“聖上無需擔心,皇后娘娘的身體虧空,正是需要沉眠的時候,等到睡足了十二個時辰,拿去枕邊香包,她自然就會轉醒的。”
楚凌沉看了一眼顏鳶,指引着洛子裘走到了客棧的後院裡。
後院有花架,清風徐來。
楚凌沉淡道:“如何?”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陛下問的是哪一樁?”
今日他帶來的幾個消息都是喜訊,他心情舒暢得很,膽子自然也大多了,膽子一大,就忍不住想要摸一摸老虎鬍鬚。
楚凌沉的呼吸一頓,神情居然有些僵滯。
靜默許久,他才緩緩道:“假幣。”
洛子裘正色道:“幾家銀樓的倉儲內皆有不同程度的假幣,假幣的銷售脈絡與鑄幣坊的真幣重疊,行跡十分隱蔽,屬下按照陛下的指引去查了有關欒羽坊的賬單,果真找到了一筆鉅額的可疑款項。”
楚凌沉眉頭低鎖,並不意外。
假銀錢是從塗山公公的私庫裡面蒐羅出來的,塗山公公平日裡執掌內務司,負責宮中的採購事宜,而織造司的採購單年年都是公衆最大的開銷,欒羽坊能有今日,少不了內務司的扶持。
但劍總歸有雙刃,一旦塗山觸雷,東窗事發,最先引雷的必定也是欒羽坊。
“陛下所料不錯,林季娘與塗山確有深交,但自從被皇后娘娘歪打正着撞破了梅園之事,捅出了拐賣宮女案,塗山便失了勢,林季娘自此就與他割了席。”
洛子裘的眼色幽深:“只可惜,割不盡。”
塗山公公所行之事,又何止販賣宮女。
他的要害是假銀錢。
落難之後,織造司便是他唯一的浮木。
塗山指望着織造司能夠洗乾淨所有的假銀錢,他手裡頭有多少林季孃的把柄,便可以讓林季娘爲他補多少空缺。一個織造司吃不下的,宮外還有一個欒羽坊;林季娘不肯背的事,宮外還有俞坊主的命可以脅迫她。
“林季娘用自己的性命填了賬。”
洛子裘淡道:“可最終,塗山他並沒有遵守承諾。”
塗山在獄中指揮着左膀右臂假死,以宮中採購爲由,騙取了欒羽坊的所有貨品,既得了貨品,又轉移了假銀錢。
只是可惜了欒羽坊。
一介豪商,從此覆滅。
楚凌沉淡道:“貨品呢?”
洛子裘搖頭:“早已轉移,去向還有待調查。”
楚凌沉又問:“假銀錢的源頭呢?”
洛子裘嘆息:“暫不可查。”
假幣的銷路早已有之,對方的手腳又極其隱蔽,若不是近來塗山公公狗急跳牆鋌而走險,只怕是欒羽坊的事情也不會這麼快被發現。
洛子裘道:“但屬下有個猜測。”
楚凌沉道:“說。”
洛子裘道:“塗山公公拐賣宮女數量衆多,本就死罪難逃,何以還要狗急跳牆般處理假銀錢?”
洛子裘道:“況且屬下查過他身世,他是個孤兒,且無子嗣。”
一個孤兒一人便是滿門,沒有子嗣,錢財再多也是無用。
洛子裘停頓了許久才緩緩道:“屬下猜想,多半是隻要他處理乾淨了假銀錢,有人便能保他性命。”
區區一個內務司掌事,也許有販賣假銀錢的本事,卻沒有鑄造假銀錢的能力,這一條銷路需要打通多少道關卡?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夠在此局之中保他的性命?朝堂之中又有誰能夠肆無忌憚地以太后的壽宴爲餌,去行洗錢之事?
楚凌沉的目光幽深,眼裡閃過一抹戾氣:“暄王。”
洛子裘拱手作揖,俯首行禮。
這便是他查到的全部了。
如今此事已了,便只剩下一樁事。
洛子裘的目光飄過楚凌沉的臉,倒也不敢停留,只是用餘光欣賞着眼前的帝王的困局。
楚凌沉皺着眉頭,肩膀帶着明顯的僵硬,然而他的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就這樣沉默着,彷彿是要化作這院牆內冷風裡的石雕。
他不開口。
洛子裘便等着。
手中的摺扇搖啊搖。
楚凌沉的眉頭皺得更緊:“洛子裘。”
洛子裘停下搖扇:“微臣在。”
楚凌沉卻依然沒有開口,充血的眼神如同染指鮮血的刀鋒。
洛子裘看着他,終究是心軟了,收起了捉弄的心思。
他嘆了口氣道:“陛下可能需要儘快回宮,最好明日早晨便出發。”
楚凌沉皺眉:“爲何?”
洛子裘道:“皇后娘娘的畫像已經給秦見嶽看過,他……”
楚凌沉低沉道:“他是何反應?”
洛子裘勾起嘴角:“他挾持了灰騎的首領,索要同袍未遂,便大打出手打傷灰騎隊友後遁逃。見薄營出身的人大多擅長追蹤,他查訪到這裡應該花不了多少時辰,陛下若不想見他……”
楚凌沉的呼吸一滯:“你說他索要的人……”
洛子裘輕聲道:“他的同袍,見薄營小將……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