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沉就站在那裡。
他好像生來就是生根在泥沼,身上臉上都帶着淡淡的溼意。
顏鳶看着他,不知道爲什麼,腦海裡反反覆覆迴盪着“心有所屬”這四個字。
宋莞爾說他早就心有所屬,跟着死去的人一起死去。
那個死去的人,會是寧白嗎?
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顏鳶的心跳就漏了一拍。
許多凌亂的記憶在腦海中勾起異樣的情緒,這些情緒錯綜雜糅,五味橫陳,一時間她的胸口涌過一絲難以言說的感覺。
那滋味有點像憐憫。
又不完全像。
在顏鳶還沒徹底捋清這陌生的知覺前,楚凌沉眨了眨眼,然後在她的目光冷漠地移開了視線,轉身離開了的廂房門口。
臨走之前,還皺着眉頭,發出一聲冷哼。
用粗暴的行動表明了他的意思。
孤依然在生氣。
“……”
頃刻間,所有的感覺都化爲烏有,再婉轉的心思也全部灰飛煙滅。
顏鳶胸口只有火氣。
他這什麼意思?
他來幹什麼的?
他是專程來看她和宋莞爾吵架的嗎?
看她吵贏了,他很不滿意是嗎???
顏鳶的拳頭硬了。
她揉了揉掌心,按捺下衝上去揍他一頓的慾望,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廂房。
她今日還有行程,實在沒有空和他置氣。
顏鳶回到房間就摘去了頭上阮竹精心挑選的首飾行頭,從隨行的包裹之中找出了樸素的常服換上,一身輕裝走出房間。
她走得匆忙,自然沒有看見,就在她離開之後沒過多久,傳旨的公公就進了宋莞爾的房間。
公公帶來的是楚凌沉的旨意:
栩貴妃欺君罔上,着幽禁。
宋莞爾躺在牀上,無神的眼睛望着房樑。
她知道楚凌沉給他的是一道最簡單也是最殘酷的旨意,沒有罪名便是無從昭雪,沒有時間便是終生不得出。
不過其實也無關緊要。
她知道沒有人會在意這些。
她在族中不過是一個小小庶女,在她入宮之前,沒有人記得她的存在。
她在入宮之後,全力幫扶拉扯着母族的族兄弟,如今他們成爲了聖上牽制舊戚黨的工具,皇恩自會天降,他們也就不再需要她。
即便她拼盡了全力。
依然無足輕重。
宋莞爾低聲道:“其實我死了,也沒有關係,是不是?”
公公道:“娘娘可以自行斟酌。”
公公說完,便轉身離去。
房間裡又恢復了寧靜。
宋莞爾躺在牀上,仔細品味着自行斟酌這四個字。
她想要笑一笑,可是臉上傷口在方纔的對峙中被扯破,此刻一牽動便是刻骨的疼痛。
於是她只能睜着眼睛發呆。
又過了許久,她的近侍宮女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房間裡。
宮女捧來了一碗清粥,戰戰兢兢道:“娘娘臉上有傷,奴婢熬了一些粥,應當不難下嚥,娘娘……”
宋莞爾卻彷彿沒有聽見,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
宮女心中一跳,靠近牀邊:“……娘娘?”
好在宋莞爾又眨了眨眼。
她彷彿只是走神,又彷彿是累極,艱難地牽扯嘴脣露出了一絲苦笑:“她說我……很可惜。”
宋莞爾呢喃着,低聲喟嘆:“確實有些可惜。”
……
楚凌沉落腳的廂房在寺院的最東面,傳旨的公公腳程不快,走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走到了目的地。
廂房外的迴廊上,洛子裘已經在那邊等候。
公公走到了洛子裘面前,朝着他行了個禮,點了點頭。
洛子裘便懂了。
他轉身走進了廂房。
廂房裡光線偏暗,窗門緊掩。
楚凌沉低垂着眉目,在蠟燭前燒燬了一道密函。
洛子裘無聲無息地走進了廂房裡,等他燒完密函,才淡道:“宋莞爾死了。”
楚凌沉似乎是在思考,他的指尖還夾着密函的殘渣,手掌微微翻轉,那些灰燼便在陽光之下飄散。
洛子裘道:“陛下給過她選擇,已是仁至義盡,這是她自己的決定,與人無尤。”
他並不確切知曉宋莞爾與楚凌沉的過往,但這些年宋莞爾私底下也做了不少事情,楚凌沉都是聽之任之,就算曾經有恩惠,也恐怕早就還清了。
而如今宋莞爾想置顏鳶於死地,已經是走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洛子裘道:“宮中也已安排妥當,宋莞爾死訊不會外傳,宋家戚黨依然可以爲聖上所用。”
楚凌沉擡頭道:“什麼理由?”
洛子裘道:“重病。”
其實什麼理由根本不重要。
即便死訊外傳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宋氏族人一日不希望她死,便一日不會捅破這層窗戶紙,即便知道了也只會裝作不知情。
不過這並非他們此次出宮的目的。
他們出宮是爲了另一樁事。
此前內務司總掌事塗山公公涉嫌拐賣宮女的案子,刑部已經查出一些眉目。
刑部在查案的過程中,查抄了塗山公公在宮外的宅邸,在地下密室之中找到了鉅額的銀錢,涉案金額之大,歷朝歷代都未曾有過。
但這並不是最關鍵的。
關鍵是這些銀錢之中,存在不少假幣,數額還不小。
晏國的銀錢雖不分官銀與市銀,但是鑄幣坊在鑄幣時卻都會做上小小的記號,有意思的是這批偷工減料的假幣上居然也有同批的記號。
這便是灰騎此次調查的關鍵,一批很可能由真正的鑄幣司鑄造的假幣,它要流入市場很可能走得十有八九是陽關道,雖然究竟是哪一條還不得而知,但這本身就是一件動搖國本的利害事端。
洛子裘擡頭盯着楚凌沉。
目光觸及他青灰色的眼瞼,以及深深凹進去的眼窩。
他嘆了口氣:“這些事情灰騎會詳查,陛下其實無需親自出宮。”
楚凌沉拒絕安神香已經有些時日,這些日子來他不眠不休,雖有藥調養着,但總歸是傷身。
他都快瘦成黑眼眶的稻草人了。
此刻他面無表情,連神態都像是稻草人。
洛子裘眨了眨眼,換了個話題:“皇后娘娘便裝出去了。”
這是他今日最不想上報的消息。
他逼自己說得儘量漫不經心些,可聽的那尊稻草人仍然迅速擡起了眼睛。
洛子裘只能硬着頭皮道:“聽說……定北侯府的信使們一直留在城中沒有離開,幾日之前,還曾經託人往望舒宮捎過一個口信,說是、說是……”
洛子裘也是沒有想過,自己會有語塞的時候。
楚凌沉眼神幽靜,並不催促他的下文。
洛子裘艱澀道:“……故交臨行,再見一面。”
洛子裘豁了出去:“眼下娘娘已經出發了大約半個時辰。”
他的話音剛落。
楚凌沉的眼色已經暗沉了下來,偏偏臉上還沒有一絲表情,越發像是一個黑臉的稻草人。
“……”
怪不得被人當晦氣。
洛子裘在心中冷漠道。
……
彼時顏鳶已經在去往繡坊的路上。
她的下山之路其實也沒有那麼順利,太后和楚凌沉已經給了她極大的自由,准許她去帝都城中的集市遊覽一番,但是該有的隨侍與暗衛卻一個都不能少。
她又是費了一番周折,才終於既成功穩住了暗衛,得以隻身行動。
只可惜那時已經是未時了。
剩下的時辰不多。
可她要去的繡坊卻不在帝都城最繁華的地帶,而是在城郊一座叫翠微的小山丘上,路雖不遠,但是要在天黑之前趕到卻有些艱難。
顏鳶不得已,在城中租了一輛馬車。
一路上百無聊賴,車伕便閒聊搭話:“姑娘莫不是想要去欒羽坊?”
顏鳶點點頭:“是,老先生也知道欒羽坊?”
她方纔還擔心一個繡坊沒什麼名氣,特地報了翠微山的地名,沒想到倒是她多慮了。
車伕道:“整座翠微山都是他們欒羽坊的地界,老頭怎會不知?”
顏鳶詫異道:“這麼大?”
整座山丘都是一家繡坊的?
這到底是開的馬場還是繡坊啊?
車伕道:“這欒羽坊是宮裡的貴人開的,平日裡官差都要敬那幫小女子三分,城裡的達官貴人公子哥兒都搶着去欒羽坊喝一壺茶,好像喝了茶就沾了貴氣似的,一擲千金呢。”
顏鳶讚歎:“真闊氣。”
車伕冷笑:“只可惜老天爺不常眷顧,說敗就敗了。”
顏鳶問:“是出了什麼事?”
車伕道:“那誰知道,只是聽說欒羽坊要倒了,現下每日裡有無數債主臨門,打手們早就把欒羽坊圍成了鐵桶,往門上潑狗血呢。”
車伕回頭道:“姑娘你莫非也是欒羽坊的債主?”
顏鳶笑道:“算是吧。”
車伕道:“你這一個弱質女流上門是肯定討不到銀錢的,聽老頭勸,回頭啊僱個打手再來!”
顏鳶:“……”
不知不覺間,翠微山已近在眼前。
山門口豎着一塊石碑,碑上刻着“欒羽敬亭”,倒是古色古香,雅緻得很。
顏鳶給車伕結算了銀錢,跳下馬車。
車伕的聲音在身後傳來:“姑娘!”
顏鳶回過頭,對上車伕欲言又止的臉。
車伕道:“老頭與姑娘聊得來,多說一句,姑娘你是女兒身,最好不要上這翠微山。”
顏鳶道:“爲何?”
車伕道:“欒羽坊的坊主早就跑了,下面的繡娘也已經散了,現在山上也就剩下了一幫打砸的債主和打手。”
車伕道:“那幫人討不到錢已經氣紅了眼,見到個女子就當是繡娘,前幾日找上門的友商女客都在山上吃了虧,姑娘你最好還是別上山吧?”
顏鳶:“……”
車伕眼裡透着真切的焦急。
顏鳶朝着車伕笑了笑,算是謝過他的提醒之恩,而後告訴他:“無礙,我會與他們好好解釋的。”
車伕沒有辦法,只能搖着頭嘆息回程。
終究好言勸不住赴死的鬼。
罷了罷了。
彼時顏鳶已經走進了欒羽坊的山門。
沒過多久,她就感覺到身後有不止一道目光緊緊相隨,大約是車伕說的債主和他們的打手們。
但他們似乎並不打算動手,只是跟着她走走停停。
顏鳶也不想橫生枝節,於是忽略了脊背上傳來的灼熱感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後悔,是不是應該換一身男裝,也許會少許多麻煩。
又過片刻,欒羽坊的大門終於遙遙出現在遠處。
“站住!”
顏鳶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
忽然間從道旁的灌木叢中竄出來五六個壯碩的男子,他們各個高大威猛,滿臉兇相,把顏鳶圍在了中間。
帶頭的男子倒是沒有他們壯實,但是眼神卻是最兇:“老天有眼,居然被老子蹲到個繡娘。”
顏鳶道:“諸位誤會了,我不是繡娘。”
她是真心解釋,誰知那幾個男子彷彿是聽了個笑話,猖狂笑出聲來:“她說他不是繡娘哈哈,不是繡娘,你摸到翠微山來幹嘛?捉蝴蝶嗎?要哥哥幫你嗎?哈哈哈……”
顏鳶:“……”
帶頭的男子步步逼近:“小娘子最好不要亂動,刀劍無眼,破了相可就抱憾終身了。”
顏鳶皺着眉頭站在原地思索,她體力不濟,怎樣才能儘可能地少動干戈地讓他們讓行。
男子冷聲道:“給老子上!”
他一聲令下,那幾個壯漢就揮舞着刀劍朝顏鳶撲來。
看來是無解了。
顏鳶喪氣地想着,身體已經先於意識,在第一個壯漢近身之際奪下了他的刀刃。
“啊啊啊——”
壯漢痛叫出聲。
因爲顏鳶折斷了他的腕骨。
其餘人震驚互望,腳下的步伐減慢了不少。
猶豫的結果是被顏鳶一刀齊刷刷割斷了手腕上的筋脈。
“啊啊啊——”
哀叫聲響徹山谷。
顏鳶已經身形如風,把刀刃穩穩地架在了帶頭大哥的脖頸上。
“我說了,我不是繡娘。”
顏鳶的語氣平和,真誠中帶着遺憾。
此時太陽快要落下。
夕陽照在顏鳶的臉上,把她的眼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在不遠處的樹影后面,差點出手卻未遂的灰騎守衛僵直了脊背,額頭上滲出了迷茫的汗珠。
眼前的局面,他們已經不會了。
“……”
“……”
“……”
震撼之餘,膽子大的灰騎守衛默默回了頭。
在他們身後,當今皇帝正悄無聲息地,站在樹下的暗影之中。
他的身形僵硬,目光死死鎖着遠處陽光下的身影,連呼吸聲都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