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究竟想問什麼?
顏鳶看着楚凌沉,鼓起勇氣問出了口。
楚凌沉就躺在她面前的榻上,濡溼的眼睛隔着燭火看着她。
他輕聲問:“皇后以爲孤想問什麼?”
顏鳶當然答不出來。
她也不想回答。
她心中已有了八九分把握。
楚凌沉這狗東西怕是對那夜的情形仍有記憶,只不過他可能並不十分確定。他自己不確定,便想要她主動提,她不主動提,他就變着法子讓她不得安寧。
人乾的事情他從來是一樁都不幹的。
如果目光是刀。
顏鳶心想,她可能已經被凌遲了。
她在燭火明滅中與他僵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楚凌沉忽然淡聲開了口:“孤那夜做了一個噩夢。”
顏鳶艱澀道:“陛下夢見……什麼?”
楚凌沉輕聲道:“夢見年少時遇見過的一個歹徒。”
顏鳶的呼吸一滯,指尖抓進柔軟的兔毛之中。
楚凌沉的聲音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到她的耳朵裡:“那歹徒於孤也算有些小恩惠,曾救孤一命,獨自帶着孤走出西疆的雪原。”
他的聲音輕緩:“但她脾氣極差,人品惡劣,且是一個出爾反爾的奸佞小人。
他停頓了片刻,淡道:“是以那夜孤夢迴當年,噩夢連連,多日未有安眠。”
顏鳶:“……”
顏鳶的腦袋嗡嗡作響。
她已經有些迷糊了,分不清楚凌沉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不知不覺手上的力道一鬆,兔子就趁着這空擋從她的懷中掙出,連滾帶爬地逃竄進了楚凌沉的懷裡。
楚凌沉順勢抱住了兔子,指尖摁住它的腦袋輕輕磨蹭,慢條斯理道:“所以孤脫險之後,便打算找出那個奸佞,找到活人就上十大酷刑,找到屍體就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顏鳶:“……”
楚凌沉擡起頭,眼神幽幽:“怎麼,皇后看起來很有異議?”
顏鳶本能地想要搖頭。
可是很顯然,這並非楚凌沉想要的答案。
她只能搜空心思擠出回答:“那位……義士既然救了陛下,想來也不是什麼奸佞。”
楚凌沉淡道:“可她欺君罔上,出爾反爾,背信棄義,不是奸佞還能是什麼?”
顏鳶艱難道:“也許……也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楚凌沉道:“什麼苦衷?”
他看着顏鳶,灰褐色的眼眸中噙着一點點水潤,目光安靜如水。
顏鳶的心中炸開驚雷。
她原以爲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楚凌沉保留了那夜所有的記憶。他知道她趁着他沉眠時偷偷去了書房搜查,知道她開過牀邊的烏木櫃子,知道她入宮是別有用心……
可他這是……在試探她什麼?
她在他的目光下全身緊繃,連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
顏鳶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凝聚在了頭頂。
楚凌沉還在看着她。
顏鳶聽見了自己虛浮的聲音:“臣妾未親眼所見,不敢妄言。”
……
書房裡寂靜蔓延。
蠟燭明明滅滅,昏黃的光亮映襯着楚凌沉漆黑的瞳眸。
凌遲一般都沉默。
不知持續多久。
就在顏鳶快要絕望之際,楚凌沉卻並沒有窮追猛打,反而輕飄飄地移開了視線。
他彷彿也是累極了,在榻上閉上了眼睛:“顏鳶。”
顏鳶只當是沒有聽見。
她也確實沒有多餘的心神去思考,此時此刻她滿腦子都是漿糊,隨時隨地都想要破罐子破摔。
楚凌沉靜默了片刻。
他似乎是有些無奈,低聲嘆了一聲:“孤頭疼。”
顏鳶:“……”
他似乎已經不再糾結於之前的懷疑了。
顏鳶的思路也隨之清晰了一些。
怎麼,這狗東西誘供不成,改裝可憐了嗎?
她不敢貿然迴應,只能冷眼看着他,想要看看他還能耍什麼花樣。
可是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楚凌沉再開口。
昏黃的燭光下,楚凌沉靜靜地躺在睡榻之上,額頭上似乎閃動細碎的光芒。
那是……汗珠?
顏鳶愣了愣,後知後覺地發現,楚凌沉似乎看起來有些不對勁。
他的呼比往常要粗重不少,眼角籠蓋着一層淡淡青灰色,躺在那裡時肩膀有些僵硬,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碎的汗珠。
他看起來不像是裝的。
真的病了?
不是昨日纔在御醫院裡過夜嗎?
顏鳶猶豫了片刻,遲疑着走到了榻邊,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他似乎沒有發燒,但額頭確實溼漉漉的。
顏鳶又摸了摸他的脈搏。
她不懂醫術,但大概脈象強弱還是能判斷的,楚凌沉的脈象確實有些綿軟無力,居然形如那些受了重傷的將士。
他看起來真的病得不輕,顏鳶試探問:“要不然……臣妾差人送陛下去御醫院?”
不論是真病還是假病,趕緊送走這尊瘟神肯定沒有錯。
楚凌沉低道:“不必,孤只是久未入眠,累了而已……”
只是缺覺?
顏鳶狐疑道:“洛御醫不是配了安神香麼?”
雖然楚凌沉確有失眠之症,但洛子裘的安神藥藥效喪心病狂的,往日裡只需要點上一些香,便可安睡一覺,怎會落到這地步?
可看楚凌沉的模樣,確實像是……精疲力竭的樣子。
顏鳶握着楚凌沉的手腕,思維一片凌亂。
楚凌沉注視着她,看見她眼中顯而易見的關切,他低垂下了目光:“沒有。”
顏鳶一頭霧水:“沒有什麼?”
楚凌沉低道:“沒有安神香。”
顏鳶愣在當場。
過了好久,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楚凌沉說的沒有安神香是什麼意思。
早就聽聞楚凌沉的失眠之症十分嚴重,沒有安神香是絕對無法入眠的,可他上次來這間書房補眠的時間不是……五天之前嗎?
顏鳶還在發呆。
楚凌沉早已經沉沉地睡去。
顏鳶坐在他的身旁心煩意亂,無論如何都靜不下心來。
不知不覺,夜已深沉。
這一次楚凌沉沒有像往常一樣,睡上兩個時辰就轉醒,他躺在榻上出了一身汗,就像是一個長途跋涉的人,終於找到了休憩的港灣,恨不得睡死過去。
他不醒,就沒有人打擾。
干政殿的太監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最後他抱着一牀被褥進了書房,把被子交到了顏鳶的手中。
“有勞娘娘了。”
“……”
顏鳶沒有辦法,只能繼續作陪。
她把被子覆在楚凌沉的身上,自己則去書桌上枕着手臂睡了一覺。
醒來時蠟燭已經燃了過半,遙遠的天邊翻出了魚肚白,楚凌沉不知道何時已經醒了過來,就坐在榻上,睜着紅腫着眼睛,森森地盯着她。
顏鳶睡了一覺,前夜的躁動慌亂已經漸漸平息。
只剩下一些無奈。
這個人啊。
顏鳶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似乎從很久之前起,她見到的楚凌沉就是這副模樣。
明明看起來絕非善類,卻又帶着一絲難以言說的可憐,就像是冬日裡被丟在路邊的一條蛇。
而她只是很久以前撿過一次而已。
卻似乎,一不小心就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大概真是上輩子欠了他的吧。
她站起身來,緩緩走到了榻邊:“陛下,臣妾承認,對陛下是有隱瞞。”
顏鳶已經冷靜了下來,心跳恢復平緩,理智重新佔領了高地。
兵不厭詐,之前節節敗退,是因爲她心虛。
如今情況已經不能更加糟糕了,她反倒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她迎着楚凌沉訝異的目光,俯下身,直視他的眼睛:“臣妾確實記得前夜發生的事情,陛下想要知道哪一部分呢?臣妾全部記得,很願意爲陛下仔細講解。”
前半夜娓娓道來的故事。
後半夜暗夜裡的廝磨與拉扯。
是大雨還是親吻。
是纏縛的呼吸還是吞嚥進口中的呢喃。
顏鳶盯着楚凌沉,於是那些凌亂的破碎的無措的記憶開始復甦。
目光與目光交織。
也不知是誰的呼吸最先亂了。
書房裡的空氣也變得有些黏膩。
楚凌沉的眼睫近在咫尺。
鬼使神差地,顏鳶伸出手觸了觸,下一刻那兩片眼睫顫動得如同蝶翅。
“顏鳶,放肆。”
楚凌沉的聲音帶了一絲狼狽的惱怒。
顏鳶忽然發現,若想要在與他的對峙之中鑽空子,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難。
只需要稍微靠近一點點。
他就會慌了。
所有的運籌帷幄步步緊逼,都需要建立在他認爲的安全的距離上,一旦打破這個距離,他就脆弱得不堪一擊,活脫脫就是主隨其物,像極了那隻蠢兔子。
而顏鳶現在就在不安全的距離,不着痕跡地哄騙着他。
“陛下其實根本不記得多少內容吧?”
“那夜陛下不太清醒,所作所爲即使記憶,也不一定準確。”
“即便記得真切,許多事情也只是表象。”
楚凌沉安靜地聽着,說不出的乖順。
顏鳶很滿意,她在他面前眯起眼睛:“但臣妾保證做一個合格的皇后,會對那夜之事守口如瓶,世人都會知道帝后和睦,至於那些無足輕重之事……”
楚凌沉忽然眨了眨眼,低聲重複:“無足輕重?”
顏鳶愣道:“嗯?”
楚凌沉的眼裡忽然涌動起寒潮。
顏鳶不明白自己是那句話戳中了楚凌沉的怒火,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手腕便被楚凌沉握在了手中,而後脣上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
那是楚凌沉的脣貼上了她的。
顏鳶瞪大了眼睛。
楚凌沉卻已然閉上了眼睛。
他的眉頭緊鎖,呼吸被壓抑得極緩。
淺嘗輒止地探觸之後,他睜開了眼睛,微微抽離,呼吸徹底凌亂了起來。
顏鳶的腦袋嗡嗡作響。
楚凌沉他現在是清醒的嗎?
可清醒的爲什麼……
顏鳶的腦海裡一團漿糊,她想要把他推開一些,方便冷靜思考,可是手掌才抵上他的胸口,剛剛使上了一絲力氣,可是楚凌沉的眼裡卻閃過一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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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他俯身再次覆上她的脣。
這一次彷彿只是泄憤,他一口咬在她的脣上,直到咬得顏鳶痛得掙扎,他才退開了半寸距離。
他幾乎是抵着她的鼻尖,低聲問她:“無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