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在池子裡整整泡上了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後, 他走出了池子,接過微禾道長遞來的毛巾。微禾道長試探地問道:“怎麼樣?”
江落只覺得渾身上下的疲倦都消失了不少,神清氣爽, 心神如同被洗滌一清。他擦過身上的水露, 覺得微禾道長看起來也慈眉善目了許多, 但不知道爲什麼, 他卻沒有多少談話的興致, “不錯。”
宿命人含笑道:“回去吧。”
江落披上衣服,和他們往回走去。一路看着鬱鬱蔥蔥的山野秀麗風景,他的心裡卻沒有什麼波動。
宿命人問道:“外頭是厚雪綿連, 這裡是草長鶯飛,你喜不喜歡這副景象?”
江落聞言, 朝身邊的景色看去,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確實喜歡生機勃勃的好景色, 心情也會因此升起愉悅。但他這會兒卻沒有什麼感覺,便淡淡地道:“還好。”
這兩個字一說出口, 江落就察覺到了不對。
他的情緒是不是有些不對勁?
未免也太過平淡了。
江落試着去想祁家和池家做的腌臢事,但以前恨不得滅了這兩家的狠意此刻卻盡數消滅,甚至有種置身事外的淡薄。
他又去想陸有一、葉尋,去想馮厲、紀鷂子,但情緒並沒有因爲這些人而產生任何波動。
到了最後, 直到想起池尤, 江落的情緒才猛然動了一動, 泛起了波紋。
他的理智明白地告訴他, 他不對勁。
被洗掉的似乎不是惡鬼留在他身上的污穢, 而是他的惡意和慾望。
縱然理智再清楚,他的情感卻還是平平淡淡, 沒有想要爲此改變的想法。
江落甚至知道正常狀態下他會產生什麼樣的想法,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但此時此刻,他卻懶得計較這些。
在他身後,微禾道長和宿命人走在了一起。
微禾道長看着江落的背影,猶豫良久,還是開口道:“您在泉池中加了您的血水,功效倍增。江落泡一次就用一個月之久的效果,再這麼泡上幾次,他大約就徹底變了一副樣子了。”
失去了慾望和身爲人的邪念,大約也會變成和宿命人一樣心懷天下、但又對世間萬物漠然的模樣吧。
微禾道長不知道現在這麼做是好還是不好,畢竟江落還很年輕,同連雪他們一樣大的年紀。他人老了,總是會對後生輩心軟,微禾道長嘆了口氣,“這是不是太快了?”
宿命人緩聲道:“他的慾念太重,也到了該清除的時候了。”
微禾道長便不再多說,轉而說道:“山下傳來了不少消息,有國家機構正在調查池家,查出了不少東西,池家估計要倒黴了。天師府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跟着祁家池家劃開了界限,聽說是天師親自發了通脾氣,卓正宇那傢伙也爲了他的女兒跟天師站到了一條線上,據說是祁池兩家想對他女兒和他女兒的同學下手。”
“不止是他們,白樺大學也把這兩家狀告上了玄靈聯合辦處,聯合辦的高層認識您,特地拖延了庭審的時間,想問問您還護不護着這兩家。”
微禾道長從懷中抽出一封信,遞給了宿命人,“他們想知道這兩家究竟是爲了私慾還是爲了玄學界,若是爲了玄學界,他們就算背上罵名也會保下這兩家,判白樺大學庭審失敗,也算爲玄學界做貢獻。”
宿命人卻沒有接下這封信,他輕聲道:“不必護了,他們這次做的事,也讓我有些生氣。”
“他們已經超過我的底線,”宿命人用溫柔的聲音,平靜地道,“我說過,江落不能出現任何意外,他們卻對江落下了手。玄學界的未來已經不被他們放在眼裡,他們也沒有用了。”
微禾道長聽着宿命人說完最後一句話,“丟掉他們吧。”
就像是丟掉一隻螞蟻、一袋沒用的垃圾一樣,宿命人的語氣甚至沒有絲毫變化。
“是。”微禾道長心裡一顫,應道。
*
江落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坐在牀邊,還沒換下穿在羽絨服裡面溼漉漉的衣服。
這些衣服逐漸變得冷硬,汲取走了外衣的暖意。江落的手背蒼白,脣色也被凍得發紫。
但他現在卻不想注意這些。
他跟塊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眼珠子轉來轉去,將整個房間掃視了一遍。
房間規規矩矩,沒有任何新意,很無趣。
但江落理智上覺得無趣,卻生不出隨之相應的情感。
細微的反感誕生,反感積累成多之後,江落升起了厭惡的情緒。
他討厭自己這個狀態。
於是他開始瘋狂想着惡鬼,他也不想的,但是現在只有那個瘋子能帶動他的情緒。江落想着他們先前的交鋒,想着惡鬼殺了他的那十八次,他還有三次沒有還回去。
又想到那次上牀,想着他戳破了惡鬼的心思,池尤這樣的神經病竟然喜歡上了他,還在他面前落荒而逃了。江落佔據了上風,他早晚要使惡鬼臣服,惡鬼也同樣想着征服他。
刀尖,血液,銷煙。
汗水和快感。
情緒的波動越來越大,忽然打破了僵局。江落眉頭一皺,整個人像是掙脫了束縛一樣,倏地呼出一口濁氣。
他往後一躺,瑟瑟發抖地把被子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江落這會兒卻很享受這樣的寒冷,他嘴脣發抖着自言自語,“這是冷,寒冷……”
“冷了就要蓋被子,這種感覺叫暖……”
他羅裡吧嗦一大推,覺得自己恢復了正常之後,才脫下了溼衣服,重新換上了乾淨保暖的衣物。
桌旁有暖壺,他倒了一杯熱水喝下肚子後,終於從寒冷中走了出來。江落低頭看着熱水,眼神陰翳,他捧着杯子,心裡生出強烈的殺意和煩躁。
剛剛那副狀態太可怕了,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一想起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泉池,江落就有一種反胃噁心之感。
但這些戾氣和厭惡就像是受到了壓制一樣,很快出現,同樣又很快消失。在江落還沒放下這些火氣時,火氣卻自己消失殆盡了。
江落明白,這是因爲他還沒有完全恢復。
現在不是計較怒火的時候,江落沉思片刻,突然後退一步,鬆開了雙手。
手中的瓷杯倏地落在了地上,一聲脆響之後,瓷杯摔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
江落從中撿了一塊不大不小、有着兩邊尖頭的瓷片裝在了身上,面無表情地重新出了門。
出去宅院時,有小童問:“師兄,您去哪?”
江落漠然道:“出去走一走。”
小童沒有攔他,看着他走了出去。
院門前的空地被小童清掃得很乾淨,但其他地方卻仍堆積着厚厚的白雪。江落隨意撿了一個方向走去,等走到足夠遠的地方時,他藏在避風處,拿起瓷片就朝手腕上割下。
血液瞬間流出,染紅了地上的白雪。
江落淡淡看着這些血液的流失,沒過多久,他的臉色便蒼白得有些病態。
脣色發白,但一雙眼睛卻逐漸亮了起來。
在失血的死亡威脅下,江落對生的求生本能極限迸發。強烈的生死刺激感讓他的大腦皮層不斷戰慄,他徹底擺脫了剛剛無精打采的模樣,江落手抖着從口袋裡掏出止血的符籙按在傷口上,嘴角卻扯得越來越高。
止血符成功將傷口燙出一道猙獰的傷疤,江落卻渾然不在意。他掛着高高的笑容,哼着歌將袖子拉下遮住割腕的傷口,失血帶來的眩暈和窒息都阻擋不住他的好心情。
他甚至想要高呼一聲:就是這個感覺!
之前那無風無浪的感覺差點讓他憋屈死了,江落坐下休息了一會,多想再來一根菸慶祝他找回了自己。
體力恢復了些許後,江落又擡起手看了看,開始琢磨微禾道長和宿命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祛除污穢就是祛除他的慾念?讓他變成出塵脫俗的道士?
不對啊,葛祝也是道士,他不照樣是個小財迷?
不管他們兩個在想什麼,江落煩死了那潭池水了。他蠢蠢欲動着想要去毀掉那潭水,但鑑於自己現在沒多少力氣,只能可惜地放過這個想法。
相比於毀掉潭水,江落更應該想一想,明天該怎麼辦?
瞧他們那態度,似乎打定主意要清除江落身上的髒東西了。只今天泡了那麼短短一個小時,就讓江落有了這麼大的變化。今天他還能意識到自己的不對,明天呢,後天呢?或者十幾天後呢?
江落非常非常不想變成宿命人或者連家那副樣子。
他看着被自己的血液染紅、燙化的一大片雪地,知道像這樣讓自己清醒的方式只能做上那麼一次。
人身體內的血液只有那麼多,江落的身體無法承擔第二次的危機。如果明天還是這樣,他只能換取另外一種能引起他生死刺激的死亡方式了。
江落若有所思地想着。
但明天的他自己,還能想起用這種方式來喚醒自己嗎?
江落緩緩站起了身。
他沒有回去,而是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裹緊,處理掉他的這些血跡,打算就此下山。
哪怕這樣做可能會引起連家和馮厲的怒火,他也不想管了。什麼後果,都沒有他自己重要。
江落看了看天色,選了一條路,埋頭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