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隆冬了,成天寒雨紛飛。每日凌晨,城裡人多半還在睡夢裡,就會聽見街上的鞭炮聲、哭號聲和嗩吶聲。今年很奇怪,人老得很多,天天都有出喪的。陶陶見不得死人的事,心裡害怕。只要聽見街上有哭聲,陶陶就鑽進關隱達的懷裡,渾身發抖。關隱達哄着她,說她還是個孩子。
縣委辦突然接到通知,說是老地委書記陳永棟去世了,要求各縣市敬獻花圈,並派領導同志參加追悼會。關隱達同陳永棟熟識,就同縣委書記商量說:“我跑趟西州吧。”
陶陶正好想回去看看父母,就一同去了。兩人回到西州城,在街上買好花圈,直接奔靈堂去。理事的都是地委辦老同事,見了關隱達,免不了客氣。可畢竟在辦着喪事,不便熱乎,就握握手,臉上露出說不清的表情。陳永棟兩兒一女,都四五十歲的人了,不怎麼懂禮數,倒是躲在一邊。等地委辦的人叫他們,纔過來同關隱達握手。關隱達見了他們那漠然的樣子,說不出節哀順變之類的話,只說陳老書記是個好人。圍觀的人很多,都在嘰嘰喳喳說着什麼。
追悼會得下午舉行,關隱達同陶陶就先回爸爸家看看。關隱達打發司機去賓館休息,自己同陶陶步行上山。桃嶺的風更猛,吹得人不能張嘴呼吸。陶陶揹着風,說:“有人說陳老留下了很多錢。”
“你怎麼知道?”關隱達迎着風,大聲問。
陶陶退着走,說:“你在同人打招呼,我聽別人議論。”
只有媽媽在家,爸爸還沒回來。媽媽見兩人凍得臉都紅了,忙開了空調。
“真是個怪老頭!”媽媽說起了陳永棟。
陶陶問:“別人都說,陳老存下了很多錢。”
媽媽說:“你爸爸同我說過,是真的,有四十多萬。陳老留下遺囑,這些錢全部交黨費。”
陶陶說:“老人家境界倒蠻高啊。”
媽媽搖搖頭,說起事情原委。陳永棟好可憐的,死了幾天,纔有人知道。他平時獨來獨往,兒女又不在身邊。有位老同志突然想起,好久沒見陳老清早舞劍了。他覺得不對勁,就報告了地委辦。地委辦派人撬開門,發現老人家安詳地睡着了。幸好是冬天,不然屍體都不行了。陶凡聽說了,馬上帶着吳明賢趕了去。地委辦的同志正在清理陳老的遺物。有人從牀頭搜出張紙條,皺巴巴的。打開一看,竟是陳老的遺囑。字歪斜而粗大。
我的遺囑
一、我終身積累的錢共四十五萬元交黨費。
二、我的辮子要剪掉,理光頭,乾乾淨淨去見馬克思。
三、我的兒女肯定要爭我的錢,不能聽他們的。
陳永棟
陶凡接過遺囑看了看,囑咐在場的人說:“這份遺囑,請同志們務必保密。”
陶凡馬上約見了張兆林等幾位在家的領導。陶凡說:“陳永棟同志的高風亮節值得我們敬佩。但是,我個人意見,這個遺囑我們不能完全執行。”
大家都吃了一驚,不知陶凡有何用意,卻都不說話,等着陶凡說下去。陶凡有些激動,沉默片刻,才說:“陳老一生嚴格要求自己,連自己的子女進城都不準。老人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農村,生活條件很不好。我個人意見,把五萬元零頭交黨費,也算順老人家的心意,其餘四十萬還是給他自己兒女。黨不缺這幾十萬塊錢。”
張兆林帶頭表了態:“我同意陶書記意見。”
有人提出疑問:存在法律問題嗎?
陶凡說:“好在遺囑方面立法暫時還是個盲區。我覺得這樣處理,老人家九泉之下有知,會理解我們的。”
說完遺囑的事,陶凡又讓張兆林留一下,說:“兆林,關於陳老去世的情形,你同吳明賢打個招呼,要他告訴同志們,不要議論。陳老是建國後西州首任地委書記,晚景如此淒涼,傳出去影響不好。維護黨的威信,比什麼都重要。爲了安慰陳老家人,我考慮把喪事儘量辦得像樣些。可以簡樸,但規格要高。最近上面有新規定,地市以上黨員領導幹部去世,遺體可以覆蓋黨旗。我建議,追悼會上,陳老遺體要覆蓋黨旗。平時這邊都是火化以後再開追悼會,陳老就破個例,開完追悼會再火化吧。各部門和縣市都要送花圈,各單位得派領導參加追悼會。”
張兆林點頭道:“我同意您的意見。我讓吳明賢把靈堂布置得像樣些。”
“對對。遺體周圍要放些鮮花。兆林,你讓吳明賢趕快擬個治喪委員會名單吧。我任主任,其他你們考慮。”
半個小時以後,吳明賢把治喪委員會名單送到了陶凡案頭。陶凡過目後,說:“老吳,你秘書長都當幾年了,怎麼連起碼常識都不懂?治喪委員會名單,不等於地委、行署領導名單。退下去的老領導,都得進治喪委員會。主任、副主任按職務排列,其他委員就得按姓氏筆畫排列。”
吳明賢說:“有些老領導,長年不住在西州。”
陶凡來火了:“你糊塗!他們就是長年住美國,政治待遇你不能動人家的!”
幾經反覆,治喪委員會名單才定了下來。陶凡批示道:着速印發各縣市黨委、政府,地直部門各單位,並送地委、行署、人大聯工委、政協聯工委領導,以及副地級以上離退休老同志。
吳明賢儘管捱了罵,但是看着陶凡的批示,心裡還是佩服。他見陶凡用的詞是“着速”,而不是“立即”、“馬上”之類,似乎比別的領導墨水就是多些。
一會兒就到中午了。陶陶聽得汽車聲,說:“爸爸回來了。”
陶陶忙出門去看。關隱達也跟了出去。陶凡下了車,見關隱達夫婦來了,微微笑了一下。進屋後,陶凡坐下,忍不住嘆了聲。陶陶問:“爸爸怎麼了?”
陶凡搖頭說:“有人嘴巴不緊,把陳老的遺囑泄露出去了。一位記者多事,竟讓這消息見了報。”
關隱達問:“那麼只好全部交黨費?我看沒有必要。”
陶凡沒說怎麼辦,只道:“造這種新聞,沒意義!”
見陶凡不想再說這事,大家都不提了。吃過中飯,一家人聊聊天,就到下午上班時間。陶凡還得去給陳老致悼詞。轎車來了,陶凡夾着包出門。關隱達也要去參加追悼會,卻並不隨陶凡的車去。陶凡也沒有請他同去的意思。兩人再不是領導和秘書的關係,倒不能像原來那樣親近了。老向人家提醒他們的翁婿關係,對關隱達並不太好。
陶凡走後兩分鐘,關隱達下山去。靈堂莊嚴肅穆,花圈裡三層外三層地擺着。陳永棟老人躺在花叢中,身上覆蓋着鮮豔的黨旗。陳老幹癟的臉頰化了妝,就像塗了蠟的核桃殼。稍等幾分鐘,追悼會正式開始。場面安靜下來,陶凡低沉着聲音,回顧陳永棟同志光輝的、艱苦卓絕的戰鬥歷程。聽得有人悄悄議論,說陳老運氣真好,碰上地廳級幹部可以覆蓋黨旗了。
晚上,陶凡獨自待在書房裡沒有出來。關隱達和陶陶沒有馬上回縣裡去,原想陪陪爸爸。媽媽說:“讓你爸爸自己靜靜吧。從陳老去世那天起,他心情就不太好。”
電視一直開着,誰也沒去看一眼。到了晚間新聞時間,竟然播了條有關陳老的消息,說一位老共產黨員臨終時,將終生積蓄的鉅額財產全部交給了黨組織。記者採訪了陳老的兒女們,三位老實巴交的農民木然地望着地上出神,說不出一句話。電視裡便是沉重的新聞腔:是啊,他們說不出一句話,有的只是對老人無盡的哀思。
睡覺前,陶陶說:“爸爸心情好像很不好。”
關隱達說:“爸爸的心思我琢磨不透。如果是我處在爸爸位置上,我會想陳老這輩子值不值得?我自己這輩子該怎麼評價?”
“都說陳老是個怪老頭。”陶陶說。
關隱達嘆道:“任何事情,只要超越情理了,違揹人性了,就有問題。陳老越到晚年越有些像走火入魔。爸爸也許看破了這點,纔不理會他的遺囑。不知爸爸到底怎麼看?我覺得陳老的結局有些荒謬。”
夜已很深了,陶凡書房的門縫裡還透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