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易後注視着公子稷消失的背影,問道:“王兒有沒有想過趙國爲什麼選擇擁護公子稷。而不是選擇擁護其他人。”
燕王職迎視着母親投來的目光,平靜地答道:“趙國選擇公子稷有三個目的。第一個是爲了挑逗秦國內鬥,達到削弱秦國的目的。”
“如何弱秦。”
“秦惠後和羋八子爲了爭奪王位,打了三年。公子稷回去,打亂了羋八子的計劃,秦國新的一輪宮廷爭鬥在所難免。”
“王兒說得不錯。他回去是要加劇秦國動盪。所以,我纔不想他捲入宮廷爭鬥。”
“這場內亂,讓秦孝公、秦惠王、秦武王三代積累的人才,毀於一旦。舅舅回去,會加劇秦國的動亂。但嬴姓子孫,明知不可爲,也要爲之。”
“第二個目的又是什麼。”
“第二是爲了插手秦國內政,向公子稷施恩。”
“施恩?”
“公子稷成爲秦王,就會和燕國、趙國結盟。燕、趙、秦三國之間在數年甚至數十年內都能保持和平。趙國北邊交好燕國,西邊交好秦國,南邊交好韓魏。趙君就可以攻滅中山,擊退北胡,開拓疆土。”
“王兒說說第三個目的。”
“第三個目的,是趙君害怕齊、秦、燕結盟,聯合干涉趙國內政。趙君選擇擁立公子稷的同時,也是爲了試探我的態度。”
燕易後問道:“母后不解,王兒看透趙國的計謀。爲何會響應趙君的號召,擁護公子稷回國。”
燕王職答道:“職兒擁護舅舅,一是爲了還趙君助我之恩;二是送舅舅一個人情,從而讓秦、燕結盟;三是燕國孱弱,需要更多的朋友。”
“我響應趙國號召,擁護舅舅,並派大軍送他回國。秦、趙都是我國的朋友。有趙國和秦國牽制齊國和楚國,我就可以騰出手來,向趙君學習,推行胡服騎射,開拓北疆。”
“王兒長大了,成爲了一名合格的王。母后還以爲王兒是忌憚趙國的淫威,被迫做出的決定。一切都是母后多慮了。”燕易後露出了笑容,“王兒,明日你代替母后去送一送公子稷。”
“母后不說,我也會去送。”燕王職問道:“母后,舅舅能夠在秦國站穩腳跟?”
“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再難再苦,他都會迎難而上。”燕易後道:“我們要做的就是相信他,能夠成爲秦國一代賢王,守住秦國的江山。”
翌日,晨陽初升。燕王職親自送趙固、樂毅和公子稷出城。
燕王職對着趙固、樂毅二人行禮道:“公子稷就拜託兩位了。”
趙固、樂毅回禮。
燕王職又道:“小舅舅,一路保重。”
公子稷答道:“王上保重。”
燕將姬無望道:“王上放心,臣會保護公子稷。”
燕王職看了看衆人,行禮道:“此次一別,他日再難相見。諸位,保重。”
趙固、樂毅、公子稷、姬無望等人行禮,向燕王職辭別。燕、趙兩國組成的護送大軍,離開薊城,前往秦國咸陽。
往前行走一段路程,公子稷命人將馬車停下來,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座生活了數年的薊城,躬身行禮,便踏上了歸國的旅程。
公子稷也不知道,回國對他意味着什麼。他能否繼承父兄的偉業,帶領秦國登上新的臺階。
秦國等待他的命運又會如何。
公子稷雖然還在燕國,但他的思緒已經回到了咸陽。他的母后、弟弟、舅舅,還有父王、惠後、秦王蕩等人的記憶一道又一道涌入他的腦海。
公子稷想起父兄偉業,暗自起誓道:“回到咸陽,他要做一名合格的王,繼承和發揚父兄的偉業,征戰諸侯,傲視天下。”
大軍行了十日,來到趙國代郡。
忽然,趙希快馬趕來,俯首在趙固耳邊說了什麼。趙固聞言,臉頰閃現出一瞬即逝的驚訝。
趙固平復心情來到公子稷車前,行禮道:“公子,吾君派上使在十里亭,爲公子送行。”
“多謝趙君好意。”公子稷的車簾被人打開,回禮道:“麻煩代相,爲我引路。”
公子稷、趙固、樂毅和姬無望等人跟隨趙希前往十里亭。
樂毅往亭內看去,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跳,心道:“君上,怎麼親自來了。”
趙雍見衆人來到亭中,不等衆人行禮,率先道:“吾君聽聞公子路過代郡,特意派我前來,恭送公子回國。我以備好薄酒,爲君踐行。請諸位入坐。”
趙固、樂毅顯然明白趙君之舉是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行禮道:“謝上使。”
姬無望見趙固、樂毅對眼前這人恭順有禮,又仔細打量了趙國的上使。此人氣度非凡,儀表不俗,氣魄逼人。燕王職皆不能與之相比。姬無望絕不相信眼前這個人的身份是趙國上使。但對方是何人,他也猜不透。
姬無望乃宗室之人,身居高位,雖看不清形勢,但也保持警惕。他見代相和樂毅恭順有禮,也謙恭道:“姬無望拜會上使。吾王讓我領五千將士,與趙國一起護送公子稷回秦國。”
趙雍神色自然地問道:“燕王身體可好。”
“吾王身體安康。多謝上使關心。”姬無望聞言,心中更加充滿疑惑。對方說話的語氣和眼神,絕不是一個臣子。他心道:“此人不是太子章,就是趙君本人。”姬無望轉念一想,趙君身份高貴,豈會親自來送秦質子。
趙雍問道:“姬將軍,燕王可有什麼話對吾君說。”
姬無望想了想臨行前燕王職交代的話,答道:“吾王感謝趙君昔日相助之恩。吾王說沒有趙國,沒有趙君,就不會有他。吾王以國祚起誓,永生之年,燕、趙結爲兄弟之邦,和平共處,絕不會派一兵一卒攻伐趙國。”
“燕國在燕王的治理下,國力蒸蒸日上。燕王是一個合格的君主。”趙雍看着燕將,試探地問道:“吾君以趙固、樂毅出使燕國,護送公子稷回秦國。燕王有沒有說吾君之舉是干涉他國內政。”
“吾王說趙君扶持公子稷回秦國繼任爲王,就像幾年前扶持他回燕國繼任王位一樣,乃大義之舉。吾王爲了響應趙君的號召,派我領五千將士與趙國一起護送公子稷回國。”姬無望見着趙君的眼神,有種臣服的感覺,“吾王說趙君不僅是仁義之君,還是有爲之君。趙君不顧天下人的眼光,推行胡服騎射,其膽量和魄力,吾王萬分不及。”
趙雍笑道:“燕王太謬讚了。你可不知道,吾君年輕的時候被諸侯欺負得夠慘。吾君推行胡服騎射就是爲了富國強兵。吾君不想欺負諸侯,也不想被諸侯欺負。燕王在易水邊築黃金臺招賢,美名傳遍諸侯。假以時日,燕王也會叱吒風雲。”
姬無望答道:“果真如此,吾王就會感謝趙君的恩情。”
“哈哈哈哈。”趙雍大笑,問道:“公子回國,長途漫漫。我代替吾君敬你一杯。”
公子稷舉起酒樽,謝禮道:“我能回國,繼任王上,都是燕趙之功。大使能否爲我帶句話給趙君。”
趙雍問道:“公子想要我帶什麼話。”
公子稷道:“稷,感謝趙君相助之恩。”
“公子這句話,我一定轉達給趙君。”趙雍舉起酒樽道:“公子請。”
公子稷舉起酒樽,揚起脖子喝盡杯中美酒,讚道:“皆說趙酒乃天下美酒,今日飲之名不虛傳。”
“哈哈哈哈。”趙雍心情大悅道:“公子喜歡,我就送公子幾壇趙酒。”
公子稷謝道:“多謝趙君。”
趙雍聞言,頓了一下,他極力隱藏自己的身份,自知沒有露出半點破綻。爲何還是被眼前這個少年看破了身份。
趙雍卻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皆有大國之君的風範。趙雍抿嘴笑了笑,對着衆人舉樽道:“諸位請。”
趙固、樂毅、姬無望、公子稷一起舉起酒樽,迎向趙君,痛飲一樽。
趙雍放下酒樽,面向公子稷,語調平和地問道:“幾年前,燕國內亂,吾君扶持燕王。燕、趙兩國邊疆獲得數十年和平、穩定。吾君扶持公子稷回秦國。公子回國成爲秦王。趙國能夠得到什麼好處。秦、趙兩國又該何去何從。”
公子稷答道:“趙君之恩,我終身不忘。燕王與趙國締結盟約,兩國永結兄弟之邦。我若爲秦王,也願與趙國締結盟約,兩國爲兄弟之邦,絕不相爭。”
趙雍問道:“去年,吾君率軍西渡,攻取上郡一半的疆土。公子爲秦王之後,會不會出兵攻我。”
“秦國內亂,無暇顧及邊疆。上郡之地,已被林胡佔領。趙君擊敗林胡,佔領疆土而不繼續攻秦。足以見得,趙君沒有多要一寸山河的意思。”公子稷答道:“趙君所取之地本就是趙國的疆土。此地,也算是物歸原主。”
趙雍怔了一瞬,問道:“秦國不攻打趙國。趙國攻打秦國,公子又會如何應對。”
公子稷想了想,答道:“趙君對我有恩,我不能不報。秦國是不會主動攻伐趙國。趙君若率軍攻秦國,秦國願率軍退避三舍。”
公子稷既說了感謝趙君之意,同時也表達了趙君過了三裡,秦國就會全力抵抗。公子稷回答,進退有理。秦、趙結盟,互不侵犯。但秦、趙兩國爲了利益,也許會背盟。公子稷能做的就是不舉兵攻趙國,但趙國出兵攻打秦國。公子稷選擇退避三舍,先禮後兵。
這三裡就是兩國爭鬥最後的底線。
退避三舍,這四個字的意思趙雍豈能不明白。趙雍見公子稷年齡十九,不卑不亢,回答也是進退有度,心道:“這傢伙如此年輕就懂得應對。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趙國攻伐中原諸侯,他會成爲趙國最大的敵人。”
公子稷雖然以退避三舍回答了趙雍的問題。公子稷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儘量讓語調平和。但公子稷年少,沒有位居高堂的經驗。回答趙君之語時候,還是少了幾分膽量,也缺少幾分底氣。
趙雍笑道:“秦國不攻打趙國,趙國也不會爲難秦國。秦、趙兩國同宗同祖,皆是嬴姓趙氏子孫。兩國本應該攜起手來,相扶相持,共同應對諸侯。秦、趙兩國豈會有兵戈之患。”
公子稷見趙君語調平和,但也感覺到來自對方帶來強大的逼迫感。這種感覺在他和燕易後、燕王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存在過。在趙國使者面前,那種逼迫感更加強烈。
公子稷答道:“如此甚好。”
“邦交大事,以利爲主。”趙雍又問道:“公子沒有誠意,吾君如何信任你。”
“燕王感謝趙君恩德,與趙締結和平。燕王起誓,終他一生,與趙君締結和平,永無兵戈之患。”公子稷起誓道:“我以秦國國祚起誓,爲了感謝趙君相助之恩德。秦、趙結爲兄弟之邦。終我一生,絕不與趙國有兵戈之患。”
“秦國和趙國能夠保持二十年,足矣。”趙雍又道:“公子離開燕國時,想必燕易後、燕王職也送了一句話給你吧!”
公子稷點頭道:“燕易後、燕王職送我兩個字...隱忍。”
趙雍也道:“善於隱忍自己的鋒芒是見好事。但隱忍過度,就會讓人覺得懦弱。”
公子稷眼神一亮,謝道:“多謝趙君。我必會銘記於心。”
趙雍不露聲色,也不表露身份,問道:“吾願意代替趙君,與你們立下盟誓。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公子稷、姬無望相互一視,齊聲道:“我們正有此意。”
趙雍舉起酒樽,面向公子稷、姬無望,揚聲道:“恭祝趙、燕、秦三國締結盟約,永爲兄弟之邦。相扶相持,共對諸侯。”
趙雍說完,酒樽向前一送,豪氣干雲,喝下了手中的美酒。
公子稷和姬無望也仰頭飲完杯中之酒。
趙雍看了看天色道:“歸國漫漫,公子保重。”
公子稷拱手道:“多謝相送,告辭。”
姬無望鞠躬,拱手道:“告辭。”
趙固賠罪道:“公子,我只能送你到這裡,接下來由樂將軍送你。”
“一路走來,多謝代相。樂將軍讓你受苦了。”公子稷對着衆人一一行禮道:“諸位,告辭。”
司馬望族巡視歸來,見公子稷等人已經離開,問道:“君上,你覺得公子稷如何。”
趙雍望着消失的大軍,感慨道:“公子稷是一位賢能之人。他成爲秦國真正王的時候,就是趙國災難的開始。”
趙固問道:“君上答應與燕國保持永生不相伐。臣不明白,君上爲何與秦國保持二十年和平。”
“燕、趙男兒,注重信義,一諾千金。燕國許下的諾言,寡人自然相信。”趙雍悠悠地說道:“秦國乃虎狼之邦,毫無信義。能夠與他們保持二十年和平,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十年之內,秦趙兩國秋毫無犯。寡人利用這十年時間,滅中山,擊北胡,開拓疆土,發展國力。天下諸侯,安能犯趙。”
十五日後,公子稷抵達咸陽郊外。公子稷登上高處,注視着高大威猛的咸陽城。
這座城他已經闊別了數年。他早已經忘了咸陽是什麼樣子。他以爲再也沒有機會迴歸秦國,回到咸陽。當他看着生他、養他咸陽的時候,他留下了眼淚。
秦國,他回來了。咸陽,他回來了。
幾年前,他從這裡前往燕國,成爲質子。
幾年後,他從燕國回到秦國,他將成爲秦國的王。
他能夠繼承父兄的基業,能夠爲秦國開拓疆土,成爲賢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