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魔 88、重逢(七)
88、重逢(七)
發現黎承睿轉頭,林翊臉上表情不變,連視線都沒有轉開。
他的目光柔和而哀傷,只是看着,就能從中讀出懷念,林翊大概也跟他一樣,在懷念過往的美好,那一段他們兩個人終其一生,大概都無法忘卻的東西。
黎承睿張開眼,冷漠地衝林翊點點頭,推開車門跳了下來,直截了當說:“我來找你。”
林翊默默地退後了一小步,看着他,一言不發。
“林翊,我想你跟我說句實話,”黎承睿注視着他,啞聲說,“老鼠黃的詐騙案上電視,是不是你的主意?”
林翊微微睜大眼睛。
“如果是你的主意,”黎承睿低下了頭,在紛亂的思緒中努力捋順說話重點,“如果真的是你的主意,我想你一定有做這件事的理由,但我不管你的理由是什麼,我都想告訴你,我始終是個警察。”
他擡起頭,看着這個心愛的男孩,艱難卻堅決地說:“我對你的豁免,只有一次,那一次,已經足夠摧毀我對你所有無條件的寬容。世界上沒有無跡可尋的犯罪,沒有完美無缺的殺人計劃,你再聰明,也不會無懈可擊。林翊,我希望你明白,無論你站在什麼立場,要做什麼事,都不要觸犯法律,不然我不會再放任不管,好嗎?”
黎承睿知道自己這番話說得很重,但他不得不這麼說,因爲他很清楚自己色厲內荏了,他看到內在的軟弱,他怕自己再一次重蹈覆轍。
黎承睿說完卻有抑制不住的心疼,他緩和了口吻,勉強說:“對不起,如果有不好聽的,我道歉,林翊,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學好,過得好,不要走邪路……”
林翊始終表情不變,但他的眼神卻黯了下去,臉色也變得比剛剛蒼白,過了一會,他輕輕地笑了下,這個微笑不知爲何,令黎承睿想起完成秋冬霜降後被凍死的蝴蝶,脆弱的翅膀最後輕拂了一下,隨即暗淡無光地垂落。即便如此,卻仍然美得令人心驚膽戰。
“我以爲你是過來說,翊仔去買菜啊,正好我沒吃飯,快回家做好吃的。”林翊自言自語地輕聲說,“剛剛我就這麼想,從我回來,我每天走在這條老路上,我都在想什麼時候你能在這等我,跟以前那樣,大家開開心心地,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那該多好。”
黎承睿張開嘴想說什麼,卻發現滿嘴苦澀,不知從何說起。
“可是你由頭到尾,都喊我林翊,”林翊笑容中帶着悽苦,也帶着無奈,搖搖頭,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其實,是我還不願長大對不對?睿哥,我早該明白,你說走就真的會走遠了,再也不回來,對不對?”
黎承睿猛地擡起頭,他看向林翊,搖搖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翊卻在這時微微笑了,他目光中的憂傷加重,卻提高聲音,理智地說:“我不是很懂你來這的理由,如果你是爲了我同學親戚家受騙慘劇被媒體曝光的事,如果你懷疑是我慫恿她們,那你錯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順道陪那個阿婆去警局而已。這次回來,我主要是探媽咪,不是爲了……”他迅速截住話題,沉默了幾秒鐘,接下去說,“哦,對了,忘了告訴你,媽咪要再嫁人了,我很高興她終於徹底撇下我那個老豆。有人照顧她,我日後回美國,也走得安心些。”
他擡起頭,目光清澈見底,聲音清晰柔和:“剛剛,你提醒我的那些話,我懂了。你不用講太多,其實我都明白,我不爲自己做無謂的辯解,但是黎sir,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警察,那麼試問作爲一個警察,你的懷疑是否都該建立在證據上?如果你覺得我死性不改,又準備設計清理幾個人,那歡迎你來證明,只要你能辦得到,隨時抓我,我沒有怨言。”
黎承睿被這聲“黎sir”噎得心裡難受,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林翊的胳膊,說:“翊仔,對不起,我不是……”
林翊啪的一聲甩開他的手,轉身看着他,目光中的傷心顯而易見,他呆呆地問:“睿哥,睿哥,你聽見我喊你了嗎?就算你聽見了,可你還能回我一聲嗎?”
他漂亮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層淚,說到最後一句已經聲音帶上哽噎,但是他在眼淚滴下來之前,迅速轉身,快步離開。
黎承睿愣愣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視線裡,剛剛來這的所有想法已經煙消雲散,露出最本質的思念和渴望,爲什麼今天來這裡說這種不着邊際的問話?其實不過是相思入骨,不過是找不到相見的理由,不過是恍若隔世,卻仍然割捨不下。
可是他在匆忙中選擇了一種最爲拙劣的方式,他用質疑傷害了林翊,也許少年確實是狡詐奸猾,也許他是殘忍冷酷,可是黎承睿也知道,林翊在他面前,一直願意袒露天真單純的一面,也許對他來說,天真單純與冷血慎密並不矛盾。
他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有野獸一樣本能的直覺,在愛他呵護他的人面前,會心安理得露出軟軟的肚皮。
可是他卻給了不設防的少年一下。
黎承睿低下頭,握緊了拳頭。他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心疼,但卻有清晰的痛楚,疼痛從內在的一點慢慢蔓延開,像有人拿刀子在割。
疼得淋漓痛快,讓他覺得自己活着。
活着,不僅僅是工作機器,不僅僅是名爲黎承睿高級督察的執法工具,他感到心臟跳動的頻率,感到血液重新回到四肢的流動。
突然之間他就明白了,這是林翊回來帶給他最大的衝擊,從來只有這個人賦予他極致的痛和快樂,如果他不在,確實也能繼續生存,但他在,卻能給予他活着的感覺。
就像痛感神經突然恢復了,黎承睿瞬間疼得渾身冒出冷汗。
他沒有再做多餘的事,而是轉身上了車。
他想也許自己一直以來決絕的方式並不是最好的辦法,而只是在當時情況下無從選擇的一種選擇。
但經過了五年的時間,他比以往更明白什麼是失去,什麼是活着,他驀然回首,幡然醒悟,到了這一步,他才終於明白,原來一切都系在那個人身上。
他有責任,有使命,去理解那個人,去看懂那個人,而不僅僅是愛他。
林翊怎麼長大?他在孤獨的青少年階段經歷過什麼樣的生活?他跟那個死去的阿凌有着什麼樣的感情?爲什麼要替他報仇,而且睚眥必報到那樣的一個程度?
黎承睿回到警局,他親自調出相關的檔案,研究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在同僚來警局之前,他已經開車前往新界南,前往林翊出生的地方。
在那裡,黎承睿走訪了林翊小時候就讀過的幼稚園、小學,林翊住過的地方已經被夷爲平地,有新的房地產開發商在那個地址上重建新式公寓。
時間已經過去十幾年,新界變化早已物是人非,幾乎沒人記得當初有一個單身媽媽帶着一個漂亮得像天使的男孩,曾經在這一代生活。
但他在這裡生存過,掙扎過,可能也哭過,期待過,或者絕望過。
黎承睿的車開過林翊童年走過的路,他想像着那個孩子,一個人如何沉默着旁觀這個世界,如何因爲找不到進入這個世界的鑰匙而乾脆對整個世界背過身去。
那時候他黑若點漆的眼睛看到的是什麼?
黎承睿想起林翊說過的話:“自私、虛僞、愚蠢的人們。”
少年大概沒有經歷過多少善意,小小年紀就必須學會各種自我保護的方式,他可能還因爲出衆的相貌和智力備受敵視,因爲羸弱的身體、特殊的家庭而備受欺侮,從來他就不得不擅長觀察,到了成長階段,他對世界的冷眼旁觀,已經尖銳又入木三分。
他偏激嗎?病態嗎?也許,可是沒有人教導過他什麼是平和寬容,沒有人關心他會不會心理失衡。
在林翊就讀的第一所中學,也就是他與阿凌相識的地方,黎承睿利用職權進到內部,並調取了他當時的學籍檔案。裡面有他的成績單,居然每科考試都以奇蹟般的結果低空掠過,黎承睿還看到他那時的照片,上面的小少年眼神陰鬱,顯然還沒發現用呆滯僞裝自己更爲便利。
可是他卻唯一一次拿了末等獎,那是一個獎勵少年發明創造的科學獎,林翊發明了一款防身的類似話筒的電擊棒,黎承睿看了那個數據吃了一驚,通電後瞬間超過250伏,完全能將一個成年人電擊休克甚至死亡。
大概殺傷力太大,組委會不得不只給了末等獎。
黎承睿一看時間,這個獎頒發時間是阿凌死後的事了,過後不久,林翊就轉學。
林翊當時的班導現在已經升任副校長,她還記得這件事,對黎承睿解釋說:“一開始那孩子並沒有參賽的打算,而是拿來欺負同學,後來我把東西沒收了,覺得他自己做不容易,就替他報名參賽。”
“你怎麼知道他拿來欺負同學?”
女校長臉色有些不好,想了想說:“我還記得那時我們這的一個學生跳樓自殺,死者是林翊生前的好朋友,你知道發生這麼大的事,學生間有各種議論也正常。可是林翊突然間衝其中一個同學發飆,拿出那個電擊棒把人電到抽筋。爲這件事,我們還把雙方家長請到學校,後來被電的同學主動放棄追究,我們就大事化小算了。”
黎承睿忽然有種奇特的感覺,林翊做出這樣的東西,其實原本是爲了親手殺死欺負阿凌的那些人,但東西做出來,阿凌卻已經死了,於是林翊乾脆放棄這麼簡單的復仇手段。他淡淡地問:“那個被電的人,是因爲怕纔不追究吧?”
女校長詫異地反問:“你怎麼知道?”
黎承睿心想,任何人目睹一向單純木訥的同學突然變身嗜血狂人,都會心生恐懼。但他不會這麼說,他繼續問:“我聽說死者阿凌留下一封遺書?”
女校長點頭說:“是的,但不知爲何,林翊搶過去看完遺書後,就當衆將它撕了,然後,然後……”
“什麼?”
“他把那張紙吃進嘴裡。”女校長心有餘悸地說,“面無表情地,一點點把那張紙吃掉。”
這就對了,阿凌根本就是被虐殺的,怎麼可能有遺書?這是一封由鄭明修他們僞造的東西,可是他們沒想到正是這一步畫蛇添足,徹底激怒了林翊。
黎承睿轉身說:“我想看看他們上課的地方。”
女校長二話沒說,配合他走到班級門口,那裡面坐着另外一羣白衣翩翩的中學生,黎承睿想着,若干年前,林翊也曾經坐在其中,他一定很不耐煩這種磨磨蹭蹭的教育方式,但他卻強迫自己忍耐着。
“幸虧那時候有阿凌。”林翊說。
那個偷偷畫下他各種神情的男孩,陪他上課,帶他玩耍,拉着他去學鋼琴,甚至於爲了替他而被人那般對待卻不反抗,那個名叫阿凌的少年,一定是被陳子南狠狠掐住了把柄,也許是性虐的視頻?也許是他喜歡的林翊?總之,拿捏一個未成年人,對那兩個人渣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
可是林翊知道阿凌身上發生的一切嗎?他那個時候將整個世界都關在身後,對所有東西都懷疑和刻薄,就算髮現阿凌的不妥,也不肯浪費腦力去深究。
所以事後,林翊纔會那般懊悔,他詳盡地計劃瞭如何送那些人渣進地獄,與此同時,他也無時無刻不處在深深的自責中。
他一定痛悔不已,如果早點把那個電擊棒做出來,如果多點關注一下阿凌,悲劇其實能夠避免。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阿凌,死的時候卻很淒涼,他一定很痛,很怕,他從頭到尾都神志清醒,睿哥,你有想過一個人清楚明白地死去是多痛苦嗎?阿凌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他不該這麼死。
記憶中的少年如是說。
黎承睿心裡的疼痛並未減少,他禮貌地朝女校長道謝,緩緩步出這所中學。
他心目中的林翊一點點豐滿了起來,但是還差一個地方,他驅車前往信義會的受洗堂,在那裡,林翊成爲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他也因此認識了曾傑中。
神父幾乎是看着林翊從小到大的,他一聽說黎承睿是來打聽林翊的事,目光頓時變得複雜,過了一會才斟酌着問:“那孩子,被你們抓了嗎?”
黎承睿看着神父,輕輕搖搖頭。
神父鬆了口氣,隨後口氣強硬起來,說:“我不可能會泄露信衆告解的內容。”
黎承睿尖刻地說:“也就是說,林翊確實來向你做過告解,神父,你要知道,包庇犯罪,你也一樣有罪。”
“誰都有罪,”神父說,“站在耶和華面前,我們都是罪孽滿身。但是靈魂上的罪,不是用服刑能減輕了,警官,你無論你想要我說什麼,我都無可奉告。”
黎承睿嘆了口氣,說:“我只是想知道,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很痛苦,很孤獨。”
神父目光變得柔和,輕聲說:“他有堅定的意志,有受苦的準備,他的靈魂堅強而獨立,卻唯獨缺乏愛的寬容,所以不會快樂,也活得很艱難,無論你如何看待他,在我眼裡,他都是個可憐的孩子。”
黎承睿輕聲問:“他的罪能被赦免嗎?”
“主是寬容的,”神父說,“祂給每個罪人都留有最寬廣的,通往天堂的路,只是人很難去發現而已。”
黎承睿忍不住問:“那麼我呢?我不信神,我該怎麼辦?”
神父微微笑了,伸手虛空畫了十字,然後祝福到他額頭,輕聲說:“願主保佑你,阿門。”
作者有話要說:全速衝完結,想要書的童鞋請趕緊下定。